工作多年,我已经习惯晚睡,熬到一点都是常态,零点,院子里的灯打开,是母亲扶着父亲回来了。父亲躺在大门口,母亲叫上我,将他拖了进来。我们家大门前有个挡雨的棚子,是放电动车的,夏天也可以乘凉。
父亲躺在地上说着胡话,他160多斤,我们两个人都搬不动他,我说:“拿床被子盖上,睡一晚得了,这儿又淋不着晒不着的。”
母亲说我胡闹,说出去让人笑话,于是我问她:“那你打算怎么办?”
母亲说:“等他酒醒,扶到床上去”,让我去给他泡一杯白糖水,多放些白糖。
我对人没有她这样的耐性,不明白为什么要为别人的错误擦屁股,于是将白糖水给她端来,又给父亲拿了一件袄盖着,忙完这些,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睡觉。
我常听母亲说,父亲以前是不酗酒的,但魏家从没有一个人不酗酒,他们就像是中了邪一样,到了某个年龄段忽然就开始嗜酒如命。
现在我自然明白了,没有什么是生来如此,人这一生所遇到的一切都在逐渐影响着我们,而影响最深的,便是身边最亲近的人,父亲母亲,丈夫和妻子,是他们,是我们与他们的关系和距离,将我们推向了某个方向,进而成为了某一种人。
就像父亲一开始是不酗酒的,年轻时他也曾说过他喝酒的大哥,说:我看看不喝酒会不会死了!而今他喝得躺在地上,只能让人拖进家门。
第二天中午我准备赶回潍城,母亲还在计较豆豆的事,她说我敢将豆豆带走她就要杀了我。若是现在的我自然不在乎,别说我知道她不过是口头上威胁,就算是她真的敢对我动手,我也会毫不犹豫的还手,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害我的生命。可那时的我不行,母亲的命令对我有着神谕般的力量,我无法反抗她,亦无法反抗那个肯听从命令和威胁的自己。
我只能留在家里哪儿也走不了,就算是母亲出了门,我也无法违抗她的话:你要是敢带它走我就杀了你!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我已经开始考虑旷离的事,是魏明,曾经在我每一次离开都把我的包藏起来不肯让我走的人,他牵着豆豆,推开门偷偷跟我说:“姐,你快走,你还不快走?”
我恍然大悟:我为什么要继续留在这里遭受折磨,听她说她要杀了我?我明明可以逃出去!
我将豆豆放进了双肩包,违抗母亲的命令让我心如擂鼓,我从手机上叫了出租,一路开去了车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而松的这口气让我开始明白:我其实可以不用听她的话。
回到潍城,我等着母亲的来电斥责,可等了半个月仍旧没有一个电话打过来。一个月以后家里才来了第一个电话,电话里母亲丝毫没有谈论到豆豆的事,似乎它从未存在,语气中谈笑风生,温柔和蔼,这令我开始迷茫:她明明那么痛恨豆豆,甚至威胁我带它走就要杀了我,可我将它带走了,还是偷偷的,她却没有训斥一句?
我开始疑惑,她明明不在乎豆豆,却仍旧对它如此厌恶和咒骂,这让我感觉她的那些批判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
逗我玩儿吗?以威胁和恐吓的方式逗我玩儿?
我忽然想起,当初她说远,所以我从港城搬到了潍城,她也未见表态过多少,甚至不明白我为什么搬到潍城,如今再看,她焦急的说的远,不过也是逗我玩儿的一种方式罢了。
母亲其实根本就不在乎豆豆,也不在乎我是否将它带走,她真正想体会到的,是因为她我所感受到的折磨和痛苦,因为这会让她感觉到幸福和满足。
恐吓我,威胁我,看到我的煎熬和无助,可以让她体会到操纵别人的快乐,对她来说这不过是一场游戏,就像用逗猫棒逗得猫摔了一个大跟头,可猫却把腿摔瘸了。
第6章 有事儿叫管理
艾可今天休息,中午我去食堂吃饭的时候,正好看见滕学凯坐在门口的护栏上抽着闷烟,我瞧着他的脸色不对,便走过去想看看情况。
滕学凯心事重重,甚至都没意识到我就在他身后,我走到他身前,打趣道:“这是怎么了?苦着一张脸。”
滕学凯吐出一口烟,犹豫着说:“我大概要走了。”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也坐在他身侧的护栏上,“找好下家了吗?”
他说:“还没有,还在犹豫。啧,文姐老针对我。”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目前还没有辞职的想法,否则我应该站在他那边说一说领导的不是。
我只能说:“她其实也针对我,只不过我不在她身旁,摩擦不起什么冲突罢了。”
他目光深远的看了看对面的一排白杨,下午五点后,白杨对面的那条道路上会有一排卖小吃和水果的晚市。
我听到滕学凯说:“有点舍不得,毕竟已经来了三年了,这个分公司刚建立我就来了,还是想干出点什么成就的,保险也在这里,要走也挺麻烦。”
我从他的话语中能听出他与余文之间针尖对麦芒的冲突,不是他走就是余文走,我明白,要走的那个人一定会是他。
滕学凯的语气在向我求救,事实上,当一个人肯对另一个人诉诸衷肠,多半都是心理上想寻求某种回应的,他希望有更多的人站在他身后,告诉他,他才是对的那个,事实上也确实如此,没有滕学凯就没有化验室的今天。可终归余文才是部门主管,即便她做的步步都是错的,可身为主管的权利还在手里,只要还想留在这里,每个人都知道不能太过得罪她。
余文换了新的组长,让滕学凯退居一线,我以为滕学凯应该不甘受辱,大概要走了,但他没有。
新的组长是个刚毕业的女学生,长得白白胖胖,鞭子扎的很长,是余文亲自带出来的,教了一个月就让她胜任组长的位置。我想,那个女学生应该会很感激她,将她视为生命中的贵人,对她唯命是从。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她确实对余文唯命是从。
我们有时用尽了方式也化验不出某个结果来,便会不自觉的扎堆讨论起来,声音也就不自觉的大了,因为总觉得自己是对的。
在化验室里喊着“别说话”是那位女学生、新组长唯一的工作内容,当然,我也不知道她还会不会别的,毕竟她向我们展示的唯一的工作能力就是“别说话”三个字而已。
时间久了,见她没别的本事,大家也只当她的“别说话”是放屁而已。
她总是凑在余文的桌子面前哭,而此时总能听到余文回应:“你能不能别这样?”时间久了,我们都不想去办公室整理数据了,恨不能搬一台电脑放进化验室里来,我们也不知道她到底在哭什么。
后来有一天余文不在,滕学凯从办公室里回来,将他的样品交给我,又交给艾可几份,解释说:“莉莉不会做表格,她在那儿哭,我先去把她教会,你们先给我化验着,否则我今天就要加班了。”
我这才知道,那位爱哭的新组长叫做莉莉。
莉莉什么都不懂,还是要滕学凯给她收拾烂摊子,滕学凯没有组长的名头,却仍旧干着组长该干的活儿,他应该是想把她教会的,直到某一天不小心被余文给看到了,她开会说:“咱们某些人啊,干好自己该干的就行,有什么不懂的叫管理,不是管理你瞎凑什么热闹?以后不准离开自己的工位。”
又对莉莉说:“不会的问我,我教你啊。”
我扫了一眼滕学凯,替他感到生气,忍不住开口:“可我们是在做实验,怎么停在自己的工位上不动弹?又不是白领。”
余文送给我一个大大的白眼,我冲她轻轻一笑,知道这次算是彻底把她给得罪了。
可能是为了实现她“不准离开工位”的目标,余文开始让管培生给我们称样品、做数据,又给每个化验员细分工,每个人可以用什么样的仪器,如果换做其他的仪器,就要将样品交给对应仪器的负责人。
我们不再需要去称量间和办公室,只需要老老实实呆在化验室里做实验和看数据就可以了。对于她这个馊主意大家不得不采用蒙混过关的方式,只将样品化验出来就行,也没法管它准不准。
很快的,样品出现了大幅度的退回重测,做出来的数据也是七荤八素的,没法核实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错,因为经过太多人的手。
有一天上班的时候余文显得特别老实,滕学凯说,是挨老板的训了。
她难得的安宁我们终于松了一口气,实验室里正热闹起来,余文忽然推开化验室的门,大吼道:“有事儿叫管理!”
声音回荡在空旷的房间里,我看到称量间的推拉门悄悄的拉上。
她进了门,在化验室里巡视,看见谁说话就会说一声,“有事儿叫管理”、“叫管理哈”……
余文不在的时候,其实还是滕学凯在维持秩序和工作进行,莉莉就是个摆设,只会偶尔插几句“别说话。”
李莲旁边就是滕学凯,李莲垂头问了他几句,余文就插在中间叮嘱道:“有事儿叫管理哈。”
滕学凯气的脸通红,瞎眼的人都能看出她再也容不下他。
我知道,是滕学凯的能力太强了,强到已经没有余文的位置,所以她才要将他挤走。
终于,一个月以后,滕学凯提出辞呈,他像个孤军奋战的斗士,最终还是被打败了。当然,他也可以学着做一条顺从的舔狗,去放弃自己的专业知识和能力,去恭维余文说的才是对的,但如果那样的话,他也就不再是他了,如此来看,滕学凯虽然离职,却难说是输是赢。
临走那一天,滕学凯约了几个熟人凑了一顿散伙饭,我在周六晚上接到了微信消息,和艾可李莲一起赶了过去。
我给豆豆放好狗粮和清水,将数据线和拖鞋放进卧室锁上门才放心出门。
我与艾可看着微信消息,一边问路一边寻找着包间,我知道,时至如今还肯赶过来的都是不太乖顺的人,聪明点的都会知道他在这席上多少会说点领导的不是。我倒希望滕学凯能控制下自己的情绪,毕竟其余的人还要在公司里继续混,他不仅不会得到什么回应,只会觉得更加孤独。
艾可给滕学凯打着电话,说着“到了到了”,我推开包间的门,看着里面的人觉得有些陌生,平日大家在公司里都是穿着白大褂,扎着头发,而今换上了自己的衣服,脸上摘下了眼睛,抹了妆,发型也各不相同。
我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抬头一看是李翠,她向我招着手,说:“魏兰,这里坐。”
我与艾可前后脚走过去,与李翠寒暄几句,我说:“来的人真不少。”
李翠说:“都是些老员工,新人咱也不认识,他喊过得基本都来了,组长人缘好。”
我扫了一眼,见莉莉没有来,想着滕学凯应该是没有叫她。
李翠给我烫洗着餐盘,我开始担忧自己在公司未来的日子,我说:“组长走了,这以后的日子还不知道怎么过,我们可要直面余文了。”
李翠一笑说:“我已经直面过了,吵了都不止两三次。我见你脾气好,应该不会和她吵起来。”
我喝一口她递给我的水,说:“我骨头硬。”
艾可拉着我去和滕学凯合拍,我内心有些感叹,说实话很舍不得他,我从未碰上一个如此优秀、上进、负责的管理,所以在这之前总是频频离职,几乎每年一换工作。我不知道将来还有没有机会遇上同样优异的人,也担忧自己能在公司呆上多少时日。
饭局进行到一半的时候,令我们都吃惊的是,王工来了,是我们的工程师,但人事调动方面却轮不到她做主,也就是,她没法不让滕学凯离职。
王工脸上有着细小的皱纹,没有化妆,留着齐刘海扎着短小的马尾辫,滕学凯敬她酒,王工拍着他的肩膀,说:“你怎么就走了?要不是我给你打电话我还不知道你要走了。”
滕学凯笑着说:“不是给您送了件小礼物么?”
王工说:“那只钢笔?你送过来我就猜到有问题,问你也不说。”
我在一旁听他们嬉笑谈论着,想着如果工作环境里的人际关系能够如此简单就好了。
滕学凯离开后的两个周,莉莉也递交了辞呈,她说是因为她要回家结婚才走的,我们自然知道真正的原因,却也没有兴趣去顾及她要走还是留。
她热络的告诉我们,她和她对象人手一套房子,是爸妈给买的,她抬着眼睛满是骄傲,我不知道她骄傲的告诉我们这些是做什么,她的房子又不是我们的,只是随口问了一句,“你们那边嫁妆是不是也要一套房子的?我记得有的地方是有这样习俗的。”
莉莉骄傲的看着我,说:“不是啊,想买就买了。”
李莲问:“那你们结婚后两套房子是打算怎么住?”
莉莉说:“自然是先住男方家,不过惹我生气了我也有地方回去。”
李莲:“哦……”
现在我再次回想起来才明白,莉莉是想通过房子来树立自己的自尊心,因为她的自尊心已经被余文打击殆尽了。
第7章 别被我抓到
我没有想到我会那么快和余文起了冲突。
莉莉走后,余文从管培生里重新挑了一个组长,名字叫刘恩,刘恩继承了莉莉的传统,沿袭了“别说话”三个字,除此之外,化验部处于放养阶段。
连续几个人离职,余文可能也意识到了自己有问题,插手的事情逐渐少了起来,也可能是她的上级又去给她施压了,所以才老实了许多。化验室自动回归了原来的工作方式,每个人只负责自己的样品,与此同时,因为滕学凯不在,也没有人能够管得住纪律了,只刘恩偶尔几句“别说话”,效果和莉莉在时一样。
不知道应该能说是鸡飞狗跳,还是说是富有活力,总之工作氛围至少轻松了许多。
但轻松的时日并没有过多久,我们开始陆续和余文起了正面冲突,先是艾可。
艾可因为关称量间的推拉门幅度大了一些,被余文说操作不规范,停止了她的实验,命令手底下的管培生扔了一块抹布,让她去打扫实验室,复工日期等候通知,也就是看她的心情,等她下命令。
艾可气红了脸,我扔下手里的实验也拿起了抹布,艾可说她没事,待会儿去更衣间偷懒就行,我这才离开。
接着是李莲,李莲本来就是个大龄儿童,心智总感觉有些不全,她遇上不会的东西去问别人,而余文总是制止她讲话,李莲扔下锥形瓶,哭着说:“我会的我都做过了,你又不让我问别人,那能怎么办?还能怎么办?”
余文说:“谁不让你问了?有事儿叫管理,不是说好几遍了吗?”
李莲哭着说:“他不会,我用他的方法做过了,根本测不出来,都还没有我懂得多。”
李莲气的从实验室的这头走到那头,“该做的我都做了,就是测不出来那能怎么办?”
我倒是很想去教她,奈何我不是管培生,不具备教人的资格。
李莲气的哭着走出了实验室,余文不可思议的问道:“我说错了吗?我没说错吧?”
她一副真诚求解的模样,就好像明明知道李莲有问题,所以才如此反复确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