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拿手帕擦掉舒月嘴角溢出的水,动作温柔到让人生出正在被怜惜的错觉。
舒月却并不领情。
她声音沙哑地开口:“给我镜子。”
闻鹤沉默片刻,才说:“伤势不重,且不在脸上。”
“我让太医院的人准备了祛疤膏。”
舒月曾有一身无瑕的雪肤,阳光透过窗纸落上时,会将她映得宛如玉瓷。
但这一切都被层叠的伤痕尽毁。
她摸着自己的脸,确认没有留下狰狞的伤疤后,又将视线落到了身上。
她艰难地抬起手,想要解开亵衣,却被闻鹤抓住了手腕。
闻鹤咳嗽两声,赶忙提醒她:“太医马上就来,还有去传膳的宫女,也快回来了。”
舒月停下动作,木愣地询问:“很丑吗?”
没等来闻鹤的回答,她接着说:“你应该早就看过吧。”
第15章 假
舒月想过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种种可能,最坏的结果是被凌辱致死,曝尸荒野。
与之相比,身上留些疤痕,只是小事。
但当这种事情真正发生的时候,她还是无法如自己所想般释怀。
因为她如今仰仗闻鹤,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东西只有美色。
而现在,她似乎真的一无所有了。
她低声笑着,眉宇间满是阴郁:“难为你信守承诺,居然真的将我救下。”
太医敲几声门后,直接推门闯进来:“那位姑娘既已醒来,想来是没大碍了。”
还没看到人,他就说出自己的牢骚:“余下的都靠静养,还请您不要再拿些不可能的事情折腾我与诸位同僚。”
“她身上伤势过重,能将人救下已是幸事……”
闻鹤起身迎向他:“禁声。去给她把脉。”
舒月看着面容熟悉的太医,将手伸出去,安静地听他絮叨一些注意事项,视线却不自觉落到了闻鹤身上。
太医问诊后又留下几张药方,以及几瓶外伤药,随后就离开了这里。
但她走后,去传膳的宫女又回来了。
几番折腾后,舒月先前的伤感已经被打消大半。
等终于有时间和闻鹤独处,她没剩多少愤慨,干巴巴地开口:“多谢。”
“但我真的不知道玉玺在哪里,萧佑更不会为我拱手让出玉玺。”
“不丑。”闻鹤莫名其妙地开口。
舒月面露困惑。
他接着说:“并不丑,我不会嫌弃你。”
舒月这时才想起自己刚醒来时随口一说的问题,她面露哂笑,没再说话。
闻鹤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低声宽慰她:“那些事情用不着你来操心,当务之急是好好养病。”
舒月不信他的话,却碍于体虚,早早睡了过去。
等再醒来时,她已经被送出皇宫。
萧立祯对舒月住在永延宫一事多有不满,现在她性命无忧,他自然不再顾虑闻鹤,直接将人请出宫。
舒月没有在闻府待多久,但回来时,还是觉得这里装潢熟悉,暗自在心底松了口气。
她居然没死在宫中,这还真是难得。
外面天光破晓,屋里寂静无声,她坐在床上,捂着心口想了许久,才移步来到镜前。
镜中的女人身型单薄如抽条的柳枝,风一吹似乎就要弯折。
她解开衣带,便看到身上狰狞的伤痕。
在床上浑浑噩噩度过了最痛苦的那段时间,舒月甚至有点回想不起当时的痛感。但这些伤痕,却还是让她愈发痛苦。
她低头看了许久,又抬起头,凝视着自己镜中的模样。
侍女叩响房门时,她才将衣裳穿整齐,快步走回床上:“进来。”
府上皆知舒月刚进来就打杀了一位侍女,被安排来照顾她的人战战兢兢把早膳放下后,挪到床边,小声询问:“早膳是按照医嘱做的药膳,您看合不合口味,若有不满,奴婢让人去重新做。”
舒月看都没看,就说:“不用了。”
侍女松了口气,接着询问:“那奴婢先伺候您梳洗?”
“不用。”拒绝过后,她环顾四周,才说,“给我拿一套衣服来,不要太繁重。”
等衣服被送来,她赶走侍女,自己手忙脚乱地换起衣服,坐在镜前,为自己梳头发。
闻鹤还愿意养着她,就不会缺照顾她的人。但她现在,不希望再有人能见到她的伤口。
太丑陋了。
缀满珠翠的发簪扯掉她几根头发,叮铃作响砸到了地上,让舒月伤春悲秋的情绪迎来巅峰。
她捂着自己的脸,泪水从指缝中流出,已经泣不成声。
“不会梳头?这有什么可哭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进来的闻鹤捡起地上的发簪,将她散落的长发抓起来后,随口说,“我府中难道还找不出几个伺候你的人?”
他轻车熟路为舒月梳好头发,把人搂进了怀里:“最近好好养伤,皇宫里那些事情,已经不用你操心。”
“萧佑……”舒月擦了擦眼泪,“他还好吗?”
“在我这里问其他男人的近况是不是不太合适?”
舒月觉得有些窘迫,她接着揉眼睛,没再说话。
闻鹤见她不接茬,叹息过后接着说:“萧立祯已经拿到了玉玺,他的境况自然不差。”
“玉玺?!”舒月猛地从椅子上起身,让原本虚搂他的闻鹤受颠向后仰去。
他抓住椅子才勉强站稳,随后接着说:“至于这么惊慌吗?萧佑已经多次表露出这种意图。”
舒月面色几番变化,忍不住质问:“萧立祯拿到的是真的玉玺吗?”
闻鹤若有所思地打量起她:“你知道的,似乎比我想的要多。”
舒月面色不改,心底思绪纷飞。
其余的事情自己未必知晓,但玉玺是她亲自藏起来的,连萧佑都不知道具体。
她没有松口,就算萧佑真的做出与她相反的选择,也给不出真正的玉玺。
闻鹤突兀地笑了起来,竟然真将事实说与她听:“不止是假的,还是萧佑与「舒月公主」幡然悔悟,一同献上的。”
舒月目眦尽裂,却不知该去骂谁,怒火在胸中燃烧许久,竟让她直接气昏过去。
闻鹤没想到她会被气成这样,眼疾手快将人抱住后,皱眉说:“这些事与你何干?怎么这么大的反应。”
说到底,这都是萧立祯与萧佑的较量,她又坐不上皇位,何须在意这些。
如今已经不在宫中,闻鹤也没法将一群太医喊来为舒月诊治。
在门外候着的下人得到闻鹤的命令后去请府上豢养的大夫,最后被带来的却是邱梨。
闻鹤见到邱梨时略有不悦,喊她为舒月诊断后,就冷声对将邱梨领来的下人说:“我不想听那些解释,你直接去领罚。”
邱梨错愕地看向他:“您这是在迁怒吗?因为这姑娘又受伤了?上次已经死了人,您还要让旧事重演吗?”
“替她诊脉。”闻鹤冷声说,“需要我说第三次吗?”
勇气已经耗尽,邱梨不敢再反驳他,快步走到床边,抓住舒月的手腕后,审视着她的表情:“怒火攻心,思虑过重。”
她诧异地询问:“她在府上被你娇惯得不像样子,居然有人敢气她?”
第16章 熄灯
因为玉玺的事情,萧佑的背叛?还是因为让萧立祯略胜一筹?
闻鹤没想到舒月这么在意这件事,他皱眉吩咐邱梨:“别乱打听,她什么时候能醒来?”
“过几个时辰应该就能醒来,但她身体太差,情绪波动又大,吃药治标不治本,还是得静养调整,别再激动。”
邱梨知道自己能留在闻鹤身边,多仰仗自己的医术,没敢当他的面在这上使手段。
一五一十叮嘱完后,才试探地说:“接下来需要我照顾她吗?有个擅医术的女子盯着她,总比对这些一窍不通的侍女方便。”
闻鹤直接拒绝:“不用。”
把邱梨指使去熬药后,他对匆匆赶来的大管家说:“林家的手脚伸得太长了。”
他幼时被林家接走教养,而后被他们送入宫中。
他寂寂无名的时候只被林家当做随意放置的棋子。但成为先帝心腹后,他们就开始努力笼络自己,送金银珠宝、宅院女人。
闻鹤孤家寡人,平日里都住在宫中,对宫外的宅院并不在意,不知觉就被林家渗透个彻底。
府中上下全是林家安插的人手,就算他不久前刚以雷霆手段清理一番,还是无法震慑住他们。
“上月的刺杀案至今还没有结果。”
他坐在太师椅上,审视着跟随自己多年的管家:“怎么会有那么多刺客悄无声息地跑进我府上。你觉得是谁在帮他们?”
管家给不出回答。
闻鹤接着说下去:“你我都心知肚明,是林家。”
他接着问:“老赵,你跟了我多少年?”
“十七年。”十七年啊。
闻鹤叹了口气:“你……”
花瓶被撞到地上摔碎,巨响声打断他的话,引得他回头看向内室。
舒月跌跌撞撞地从里面闯出来,茫然又急切地呼唤着闻鹤的名字:“闻鹤,你在哪?”
闻鹤就坐在舒月跟前,他招招手:“做噩梦了?过来。”
舒月茫然地站在原地,表情似乎有些惶恐。
这时闻鹤才把视线落到她无神的双眼上:“你……”
他看了眼管家:“你先滚出去吧。”
等管家走后,他才走向舒月,抓住她的手臂询问:“你的眼睛怎么回事?”
舒月下意识向热源靠近,迷茫地抬起头:“我好像看不到东西了。”
视线所及灰蒙蒙一片,任她怎么努力地睁眼,都无法看清眼前的景象。
闻鹤抓住她手臂的手稍稍用力,疼得她眼中忍不住泛起水雾:“疼,轻点。”
“别怕,不会有事。”他低声安慰几句后,给刚进门的侍从使眼色,嘴唇翕合,无声地吩咐他,“去找大夫。”
舒月半边身子都倚靠在闻鹤怀里,神情越发茫然无助。
听到门被关上的声音后,她小声询问:“我是……瞎了吗?”
“不会,别乱想。”闻鹤低头吻上她的额头,“你的眼睛很漂亮,不会有事的。”
萧立祯又没伤到她的眼睛,之前醒来时也没表现出异常,怎么可能毫无征兆地瞎了眼?
舒月顺势抓紧他的衣服,闭眼将脸埋进他怀里。
像是在溃坝的洪流中抓住浮木,不敢松手,只能将身家性命全都交付。
闻鹤垂眸藏好眼中的触动,仍旧在安慰她:“不会有事的。”
先前舒月总是在他面前装作柔顺,但直到此刻她才是真正的无一可靠,闻鹤卑劣地承认,这一幕比想象中更让人心动。
闻鹤刚发过火,府上的人不敢再作乱,一直销声匿迹的大夫也赶了过来。
大夫把舒月请到窗边,借着阳光仔细打量她无神的双眼。
问诊许久,才与闻鹤到隔间,低声说:“这应该是情志伤导致的暴盲,内服药辅以针灸可使情况好转。但心病还须心药医,若她不能释怀,这眼睛,我也不确定什么时候能治好。”
“情志内伤?”闻鹤愣住了,他没想到舒月眼瞎居然是因为自己对她说的那番话。
他还是持之前的想法,这是萧立祯与萧佑之间的较量,和她有什么关系?
萧佑都没在意,已经在宫中过上舒适的生活,舒月却因为这件事,落得个暴盲的下场。
原先的怜惜已经所剩无几,闻鹤觉得这件事情分外可笑。
他把照顾舒月的事情都交给大夫和府中下人,自己接着去为事业奔波。
等再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
舒月的住所仍旧亮着灯,他走到床边,能借烛光看清她挂在脸上的泪珠。
他弯下腰,用指腹擦掉她流出的泪水,无奈地说:“也不怕真把眼睛哭瞎了。”
舒月不自在地抿紧唇。
闻鹤的手仍旧停留在她脸上,语气却没有之前那么温柔:“我知道你还没睡,起来吧,我和你说些事情。”
舒月下意识睁开眼,却不安地将眉头皱得更紧。
她胡乱抓住闻鹤的手,慌张地说:“灯,把灯熄了。”
闻鹤回握住她的手,关切地询问:“你已经能看到了?”
“看不清。”
仍旧是灰蒙蒙一片,看不到任何事物,但她能分辨光源。
她紧紧攥着闻鹤的手,嘶哑的声音有些尖锐:“把烛火熄灭!我不想看到光。”
舒月有些怕黑,必须在明亮的烛光下才能安然入睡,闻鹤注意到这一点后,嘱咐过负责照料她的下人,这才让她的住所每晚都灯火通明。
他不解地询问:“你这是怎么了?”
舒月挣扎几下,却反被他紧紧搂住,最后只能自暴自弃地靠在他怀里,闷声说:“丑。”
闻鹤忍不住笑出声,心想她现在什么都看不到,能靠什么分辨美丑?
他笑时无意,落到舒月耳中却成了对她的嘲讽:“你也觉得我丑,对不对?滚出去啊,你嫌弃就别来看我,我……”
她中气不足地说:“本宫不需要你的怜悯。”
闻鹤没想到她对此这么敏感,收敛起脸上的笑意后,冷声说:“我为什么要怜悯你?”
“公主殿下,您似乎已经忘了我的身份?”
舒月刚被他嘲讽,态度自然不好:“阉人奴才。”
闻鹤眸色微沉,审视她许久,才再次开口:“残缺的人是我,您都没嫌弃奴才伺候不周,我怎会嫌弃你?”
他说话时阴恻恻的,将原本自怨自艾的舒月吓到,让她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的处境。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里不是她能撒泼的地方。
第17章 拥吻
舒月闷声说:“我知道。”
闻鹤安抚性地拍了拍她,语调又变得温柔:“你大病未愈,伤口自然还没养好,太医院的人已经在查祛疤的方子,不会留下疤痕的。”
明明隔着衣服,被他拍过的地方却像是能感受到他手上的温度,舒月不安地想要离开他的怀抱,却被他紧紧箍在此处。
直到如今,她终于开始害怕闻鹤。
恐惧来源于闻鹤阴晴不定的态度,不知真假的目的。
抵在她后背的手迟迟不肯抽回,闻鹤像是没察觉到她的不安,如往常般提醒她:“夜深了,睡觉吧。”
舒月很想让闻鹤离开,但沉默许久,她只提出自己最开始的要求:“把灯熄灭。”
“好。”
闻鹤起身将蜡烛熄灭,随后又回到了床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