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啊。”平安懵着摇头,“姑娘若不提起,我都忘了这些大人有这个。”
“十七大人大约是烧伤得有些意识模糊了,竟也忘了这一茬。”
“他不是忘了,他是不想。”
任阮想起方才在吾十七腰间看到的,完好无损的弹夹。
她冷下声音:“第一部 卫每次出衙察院,腰间的信号弹夹必然会检备好。身为第一部卫,你觉得他在危机时刻,会将这样重要的且系在腰间的东西,忘得一干二净么?”
平安难以置信:“姑娘的意思是……”
“平安,我本职是刑侦画像师,对人体构造了如指掌。”任阮目光沉沉,“伤口的真假几分,我一眼就能辨别。”
“姑娘是说,十七大人身上的烧伤是伪造的么?”平安震惊地消化着她的话,“十七大人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说他才是――”
平安双眼突然猛地睁大,话语戛然而止。
敏锐的任阮立刻察觉到不对劲,正想迅疾回头查看,脖子上却先一步被横上了柄冰冷的长剑。
面前的平安已经一声不吭地轰然倒地。
锋利的剑刃贴在脖颈,任阮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立在原地。
“圣女说的没错,o郡君实在是聪慧得叫人,防不胜防啊。”
听到熟悉的声音,她眼皮发紧,向右后方垂过视线。
果然看到那光亮的长剑上,倒映出吾十七苍白的脸。
“可是既然郡君这样聪慧,怎么却又在关键的地方掉以轻心。我的轻功独步天下,走起路向来了无生息,郡君如何忘记了?”
吾十七微微笑道:“都已经踏入这里了,郡君怎么就不能认认真真地投入到自己心爱的探查之中,反而要回过头来,在我身上打岔挑错呢。”
任阮心底猛地一抖。
原来衙察院的叛徒,当真就在自己身边。
而这一路,竟都是吾十七为将自己引到长门宫,而苦心孤诣利用了平安!
还有他口中圣女,又是谁?
难道是传说中,巫蛊之力极为阴毒的南疆圣女?
潜伏在衙察院的吾十七,莫非在这场庞大的犯罪局的单向链中,终于充当的是一个真正连通了最终幕后主使的角色么?
她尽量保持着声音的冷静:“你把平安怎么了?”
“昏过去罢了。”
吾十七歪了歪头,扬起嘴角:“难怪谢大人喜欢o郡君。都落到这个地步了,郡君竟还有心思去关心一个微不足道的婢子。”
没有一直叼在嘴角的松针,他笑起来时露出的洁白牙齿一览无余。
少了几分寻常的不羁散漫,少年不加收敛的灿烂大笑看起来干净又真诚。
但任阮终于知道,这样阳光无害的少年皮囊之下,藏着一颗怎样虚伪阴狠的心。
“走吧,o郡君。”吾十七很绅士地抬了抬手,横在她脖颈上的长剑却是一动不动。
“既然郡君不肯自己好好搜查,那只好属下拼着这一身重伤,来领着郡君好好参观圣女为您准备好的盛礼咯。”
听到平安无事,任阮心放下了大半。
剑刃在脖,她也不挣扎,很顺从地跟着吾十七的步伐,慢慢向着长门宫的深处走去。
纵然知道前路凶多吉少,任阮反而渐渐地,完全冷静了下来。
索性她在武功高强的吾十七手中,根本没有半分反抗的余地,不如顺从配合,先降低他的警惕。
而且她也当真很想见一见,这位吾十七口中的圣女――甚至很可能是所有案件的真正幕后主使――究竟是何许人也。
穿过昏暗的长廊,吾十七挟持着她进了后院。
长门宫的后院竟成了一个仿佛天造的坑洞,深达三尺。
任阮在那三尺之下,看到了一个真正、完整的祭坛。
不是平板地画在典籍和卷宗上的圆圈符号,也不是慈禧宫碧虚泉里改造或简易搭建而成的化形。
而是一个真正的,以刻有无数南疆古繁字符的桑木建造而成的,巫蛊祭坛。
碧虚泉里东南西北的四个盘形小石墩,在这里成了被桑枝举托起来的银色祭碟。
其中有两个祭碟,分别摆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头。
任阮眼见,瞧见了那些人头后脖颈上,都刻着新鲜的六芒星刺青。
而正中央被粗壮的桑枝和银丝勾缠举托着的祀眼上,则有一个裹着黑衣戴着兜帽的人,端坐其中。
那黑黢黢的兜帽下面,传来一个粗粝低沉的声音:“好久不见啊,任姑娘。”
第142章 黑衣人
◎嘉正十二年◎
任阮颤了颤眼睫毛。
好久不见?
难道说眼前这个黑衣人, 竟然是与自己相识的么?
但这样粗粝低沉的声音……她一时之间,却难以在记忆里与哪位故人准确对上。
“本来不想这样快就对任姑娘动手的。”
“只可惜,我在慈禧宫为谢逐临布下的大好宴席, 却被你指使的那个毛头小子,给毁得一干二净。真是令人生气啊。”
那黑衣人沙哑的声音里带了几分遗憾:“任姑娘这样聪慧, 又生得年轻美貌, 怎么就不知道好好珍惜这具身体, 安安分分地等待我来寻你呢。”
“不询问过主人的意愿,就擅自闯入,可是很不礼貌的哦, 任姑娘。”
任阮呼吸有些急促:“那慈禧宫中的祭坛, 原来是你布下,特意给谢逐临准备的?”
也就是说, 如果不是吾十九的突然闯入,届时回京的谢逐临,在面对局势大变的皇宫,恐怕难逃那处大小祭坛的桎梏。
也难怪吾十九并没有完全被其中的巫蛊之术控制。这个祭坛一开始,就是完全针对谢逐临而设计的!
她捕捉到这人话中的重点:“慈禧宫的主人?你是太后贾氏?”
可是太后贾氏此时不应该还在养乾殿么?
若是她已经脱身来到了此处,是不是说明, 楚询已经落败?
这个猜测让任阮浑身发冷。
“贾氏?”那人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那个愚蠢而浅薄的女人,你竟然一直以为, 她够配在我面前操纵这样一大盘棋?”
“她不过,是我的棋子之一罢了。”
任阮听得黑衣人的笑声,惊愕间忽然又涌上一股奇怪的感觉。
这人的声音虽然粗粝沙哑, 难听得像是在崎岖的木头上空锯, 但仔细琢磨起来其中细微波动的音色变化, 又仿佛觉出了一点熟悉的意味。
这不是黑衣人原本的声音。
这个人,在刻意隐藏自己的真实声音。
看来此人,或许真的与自己曾接触颇多,才会有此顾忌。
“贾氏是你的傀儡?她的这些年所作所为,皆是在你的操纵之下?”
任阮见黑衣人对于自己言语间的透露并不在意,便顺着话儿,继续试探起来,“那睿王在宫中发动叛军造反,也是你的指使了?”
黑衣人鄙夷道:“睿王,蠢货手底下的蠢货。”
“也就够拿来热热场子罢了。”
“那点子叛军成功与否,我何曾放在眼里。”黑衣人啧啧两声,“我向来不喜欢这些大开大合的厮杀,太血腥了。”
“将整个大夏真正的命脉和势力都掌控在手中,变成全然合乎自己心意的傀儡,不是更轻松,更优雅么?”
黑衣人口中频频提到的傀儡,让任阮意识到什么。
“你对范答应所施展的巫蛊之法,是不是就是所谓的傀儡之术?”
就像《南疆异诡录》所记载的那样,将人完全变成一具行尸走肉,没有正常的脉搏和呼吸,更没有思想,完全凭借背后的施展巫术的人操纵。
“怎么是傀儡之术呢?”
被任阮这样一说,黑衣人反而有些不爱听,“我只不过,是将他们献祭给了月神。”
“成为月神的祭品,这是多么光荣的一件事情啊。他们应该感谢我。”黑衣人有点儿生气,“可是每次才献祭到割首这一步的时候,他们一个个就挣扎得好讨厌,才叫我总是不小心失了轻重,将那场最盛大美妙的献祭,竟拖了这么多年。”
“割首?”
任阮想起那些第一部 卫们那些无头的刺青尸体,牙齿忍不住打起了颤。
“是啊,割首而已嘛,又不是不会帮他们重新缝回去。”
眼见任阮流露出恐惧的神色,黑衣人好像心情很好,竟细细地将那行尸走肉献祭的血腥施法过程,一一揉碎了可怖骇人的细节,讲给她听。
原来那行尸走肉的施法,在将这些精心挑选的祭品人放入典籍上所记载的复杂阵法之前,还要将他们在七月半最好的月光之下,以桑枝活生生地将其脖颈断开。
在阵法的献祭完成后,成功祭品的头颅将会被重新缝上脖颈,真正成为一具行尸走肉。
任阮听得毛骨悚然。
又糙又钝的桑枝如何能轻易隔开活人的脖颈,这简直是一场残忍到令人发指的凌迟酷刑!
“范答应那个庸碌的东西,空流着南疆的血液,却没能继承半点伟大的巫蛊天赋。”黑衣人冷声道,“她不过是一个失败品。”
“而且这个贱人,居然敢脱离我的操纵。”
黑衣人狠声道,“若不是她不知好歹,要与和我操纵的力量抗争,也不至于连吾十九的刺青也沦落成和她一样的失败品,还毁掉了我为谢逐临精心准备的好局!”
原来范答应脖上的缝补痕迹,竟从此出!
任阮心跳剧烈起来。
果然,吾十九就是在单独进去探查临月轩的时候,被这黑衣人通过范答应下了迷蒙的巫蛊术法,又在后颈刺下了六芒星。
好在范答应似乎也对这黑衣人深痛恶觉,刻意破坏下,才让吾十九的所中巫蛊的影响并不太深,在之后也只是展露出些许的不适,而没有被控制精神。
所以吾十九在即使跌入祭坛后,也还能够有发射信号弹的残余意识。
任阮缓了缓自己的心跳,又故作镇定地继续问:“那当年失踪在西芜的衙察院第一部 卫,是不是也都成了你的祭品?”
“哦?”那人歪了歪漆黑的兜帽,“那一批人啊,虽然也通通只是不成熟的半成品,若不是用到后面渐渐不灵光了,我还是很喜欢他们的。”
“毕竟他们还乖乖藏在京都的暗处,好好地伺候了我这么多年呢。”
黑衣人仿佛想到什么好笑的事情,桀桀了两声:“想想看,任姑娘。如果谢逐临知道自己悲痛苦寻多年的伙伴,哦不,他已经将他们视为亲人了。”
“如果他知道自己心心念念的亲人,这些年来一直藏在自己身边,并且帮助着他一直渴望手刃的仇人,不断破坏着和平安宁的京都,他会怎么想?”
任阮的拳头控制不住地收紧了。
原来当年的吾二、吾三他们,早就已经被眼前这个黑衣人杀害献祭,成为了没有思想的行尸走肉!
并且还在这人的授意下,一直做着阴私的脏事。
难怪之后出现在京都的那些无头尸体,看起来都是近期被杀害的。原来是巫蛊之术,将他们的生理特征诡异地维持了下来。
“那玉芙公主呢?”任阮追问,“你制作了这么多具真真假假的玉芙公主,又是为何?”
“还有去岁的盂兰盆节盛典,是不是也完全成为了你手中施展巫蛊之术的工具!”
黑衣人道:“你的问题可真多啊,任姑娘。”
任阮心中一提,勉强扯了扯唇角:“我现在已经完全落入你手中,何必再顾忌。”
黑衣人又歪着头看了她一会儿:“你方才拳头不还紧紧攥着么,这会儿怎的又松开了?完全落在陷阱里面的猎物太过冷静,实在让猎人感到索然无味。”
“还请……还请阁下赐教。”
任阮意识到,对方想看自己惊恐害怕的恶趣味,立刻故意在声音里泄露出一点仿佛难以抑制的颤抖。
“瞧瞧,原来任姑娘也不过是色厉内荏嘛。”那人果然有些满意,爽快道,“没错,七月半的盂兰盆节,可是南疆巫蛊之力最旺盛的时候,我怎么舍得浪费呢?”
“别说是去岁的盂兰盆节。”黑衣人得意道,“你可知道大夏盂兰盆节的传统,是从何时开始的?”
“嘉正十二年。这个时间是不是很耳熟呢,任姑娘?”
任阮快速地在脑海中搜索这个时间点,身体僵了僵。
先帝的年号,便是嘉正。
嘉正十二年,这是……衙察院初创的那一年!
似乎看出了少女的僵硬,黑衣人嘲讽道:“当年金乌祭司所做过的祈福占卜,可不只是帮我用六芒星的刺青渗透衙察院的中坚力量这一桩哦。”
任阮艰难地慢慢收起自己僵麻住的手指。
果然,那些突然就销声匿迹得干干净净的所谓金乌祭司,也都是南疆阴谋中的一环!
那些所谓的占算,都是不过是虚假恶意的陷阱!
“你还想问谁来着,哦,玉芙公主啊。”
“那也是个空有皮囊的蠢货,若非她有个不为人知的双生姐妹,怎么配拿来做我新巫蛊之术的试验品。”
“不过富养出来的美貌少女,其新鲜血液用来画符,最是威力大增。多亏了两位公主的血,才让我能够这样顺利地同时布下这样多的祭坛呢。”
瑶池殿的大火,也不过是为了遮掩玉芙公主的死亡罢了。
黑衣人亲昵道:“但无论如何,她可没有你让我喜欢,任姑娘。”
“好啦,问题也解答得差不多啦。纵使我再喜爱你这具身体,任姑娘,我的耐心总是有限度的。”
那人站了起来,厚重的黑袍垂落到地面,“咱们开始进入正题吧,我可爱的小替身。”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任阮脖颈上的刀剑忽地一松。
下一秒,身后的吾十七伸手,将她用力向前一推。
差点直接跌入祭坛的任阮好容易稳住身形,猛然抬眼四顾,却不见其他人的出现。
“替身……是我?”
她回头看向祭坛中心的黑衣人,艰难地开口,“你究竟想对我做什么?”
“任姑娘之前为玉芙公主查找真凶的时候,不很是尽心尽力么?现在总算轮到自己,是不是很高兴?”
黑衣人兴奋地拍了拍手:“看过了那么多的‘玉芙公主’,难道你还没有明白我要为你所做的献祭,有多么的神圣么?”
在几番言语的试探中,半知半解的任阮终于理清了黑衣人的意图。
她只感觉自己通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
之前她和谢逐临的猜想方向并不错,幕后的真凶,果然想要长生不老,永葆青春。
但他们都没有料到的是,那人长生不老的方式,竟是用巫蛊的术法,将自己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
因为双生子在大夏旧俗中并不吉利,当年的确产下了双生子的太后,掩埋了另外一位公主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