瞌睡了便有人送枕头。一份关于任家的检举信被送到了他的府上。
郑金于是顺水推舟,将任粤彬逮捕,想着屈打成招交差。
正巧任粤彬进了大理寺还算配合,没费什么功夫便画了押。除却他那个不懂事的女儿来闹了闹,一切都进展的很顺利。
没承想第二日一大早,他就被衙察院直接从府门口给带走了。
“这个郑金,一开始还想着睿王来保他。”吾十九嗤之以鼻,“他也不想想,睿王自个儿还缩在钱塘呢,要真有能保他的本事,何至于选他这么个海盗冒牌货当自己的在京都的耳目。”
郑金一个小小海盗,哪里玩的过皇室的手段。
睿王想来早知他身份。只是时局所迫,正需要这么条没背景又有把柄的狗在京都,才出手帮他抹去了一些冒牌的证据,不然郑金如何在这京都的深水里安稳多年。
郑金一向当的是个窝囊的甩手寺卿,是以衙察院也注意放在他身上的时候很少。而这回审前调查刚起步,郑金的旧事铁证全一股脑地涌现了出来。
很显然,他已是睿王弃子。
谢逐临推开案卷,眉眼冷淡:“好个睿王。”
睿王李呈表,自从储君之争败落后一直蜷在封地钱塘,无甚作为很多年。几个王爷这些年不时闹出些小动静,没想到今日一查,却落在表面最安分的睿王头上。
只怕驻扎钱塘的金吾卫有叛变之人了。
“令十七即刻带人快马前往钱塘。”他语气微沉,“现在钱塘的金吾卫全部撤回彻查。”
“剥靛衣,撤腰牌。”
屏风后立即有人应声,随后便听得有阵微风从后窗而过。
这便是要无差别削去钱塘所有金吾卫的身份,准备大换血了。
吾十九下意识爱怜地摸了摸自己刚回来的腰牌。
还好自己一向乖巧惹大人疼。
吾十六上前一步:“大人,昨夜任姑娘作出的画像,已经按照您的吩咐拓印了数份,和陈文山的通缉令一起已经贴满了整个京都。”
谢逐临倦懒地点点头。
吾十六觑着他的神色:“大人昨日在任府一夜未眠,可要先休息?”
“任府那边谢伯递话来说,任姑娘并无大碍。只是身心过劳,又淋了雨,才昏倒发了高烧。”吾十九补充道,“现下已经转了低烧。等姑娘醒了,属下再来回大人。”
谢逐临不置可否,目光在案卷上一扫而过。
“任粤彬这个老东西,狡猾得很。”他掀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上回还知道演一演。这次人刚进去就画押签字,生怕白吃了一点苦头。”
吾十九见缝插针拍马屁:“他还不是仗着大人一言九鼎。”
“那个胖老头,看着和弥勒佛似的憨憨厚厚,心眼子可不少呢。不像任姑娘,心眼死的很,什么地方都敢莽,查个案画个像命都不要了。”
吾十九奇怪了:“这俩真是亲父女吗?”
吾十六心里咯噔一下。
任姑娘的话这小子也敢在大人面前乱说?
他暗自抬眼一瞥,却见谢逐临正垂着眼,面色如常。
吾十九眉飞色舞:“不过这胖老头倒是有一点好,任姑娘比不得。”
什么?吾十六也忍不住竖起耳朵。
吾十九露出一脸贱兮兮的笑:“在慧眼识珠这方面,任姑娘还是迟钝了点。”
吾十六:……
你小子是不是活腻了!
幸好,周身的气氛刚一凝住,高楼下传来一道短促且轻的哨声。
吾一翻身进来,低首道:“大人,第三部 卫来报,陈文山出现了。”
――――
金吾卫已将石门桥封锁,护城河边仍然熙熙攘攘挤满了好奇的百姓。迟迟赶到的大理寺衙役们也连忙拉起封线,将涌过来的人们远远隔在桥外。
护城河里浮着一只乌篷船,悠悠荡荡地随着水波正飘到了石门桥下。
那常见于江南水乡的船只京都少见,围观的人们不由得纷纷指指点点起来。
“原来这乌篷船上还有桅杆,瞧着好生奇怪。”
“哪里有什么桅杆,那江南的船只可不是这般模样!想来是这凶手精神大发,将好端端的乌篷船弄得如此诡异。”
“凶手?真是凶手?你们之前看到他的脸了?”
“可不是嘛,他一开始在船头发疯一样地跳舞唱歌,现下回篷子里去了,大约也是怕这些官爷们。”
远远听着岸上许多不甚好意的议论,篷里的陈文山面容扭曲地嗤笑一声。
怕?若是怕,他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他狠狠踹了一脚角落里被捆得严严实实缩成一团的人,捡起落在船板上的画像。
陈文山手微颤,几乎是珍怜地摸了摸画像上的自己。
那是今早他在墙上亲手揭下来的。
看到这张和自己极为相似的画像,他如遭雷击。但第一反应居然不是惊慌失措,他只瞪着眼,满脑空白。
画像上的人平头正脸,相貌堂堂。眉眼间尚能窥见他幼时虽心事重重,却也充满希望的灵动。
叫顶着僵硬易容脸的他,当即就愣在了原地。
京都漫天遍墙都是这张画像。
他抖着手揭下一张,转身就走。
路上他一直告诫自己要坦荡行走,不可露出马脚。但揣在怀中的画像如同着了火一样,滚烫得让他不断加快步伐,最后几乎做贼似的飞奔回了落脚处。
他混乱地摘洗掉脸上所有的伪装,望见水里的扭曲狰狞。
那才是他现在的脸。一张被苦难毫不留情磋磨,常年在胶皮之下发霉的脸。
他一把掀翻了水盆,迫不及待在身上仔细抹干手,才从怀里小心地掏出揭来的画像,一丝不苟地展开。
他看着画像上的自己,视线渐渐模糊。
如果不曾经历海上那地狱般的日子,他大概就会长成这个样子吧。大概他心心念念想让过上好日子的母亲,也能看见他这样的四十岁吧。
神思恍惚间,船上痛苦呻|吟的呜咽声很不识趣地响起来。
被打断的陈文山戾气横生,一把抓起那人,用力扯住头发。
那人嘴里堵了破抹布,头皮被扯得生疼,呜嚎着想抬起头来,被陈文山一脚踩回船板。
陈文山侧耳听着,岸上的喧吵声似乎渐渐小了。
该来的人来了。
他冷笑着提起地上人身后绑扎的绳子,一把掀开蓬帘,佝偻着身子将人拖拽出来。
见他现身,刚刚安静下来的百姓们又发出一阵惊呼。
一片嘈杂中,陈文山眯着眼,果然看到岸边远远地有几匹快马劈开人群,向此处奔来,马上几人靛蓝衣袂翻飞,来势腾腾。
冷厉的喝声穿透吵闹:“金吾卫办案,闲人回避!”
大理寺怎么也疏散不通的拥挤人群立刻让出路来。在前开道的金吾卫已到桥边,翻身下马,对着河面上的乌篷船亮出长刀。
陈文山浑不怕的挑衅目光瞟过他们,突然对上了一双寒潭似的眼睛。
那人锦衣裘服,仍高高骑在马上,不带感情地向他扫过一眼,眼眸莫测如深渊,如同在看一件死物。
饶是做好了心理准备,这些年杀人如麻的陈文山也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得抓紧时间,防止此人不按预想出牌坏事。
陈文山克制住发抖的手,粗暴地将船板倒着的人拽起,按在桅杆上。
看清了凶犯手上人质的脸,岸上的百姓们一片子炸开了锅。
这、这不是大理寺的寺卿大人方德良么?!
第32章 旧案昭天
◎这“白衣女鬼”的滋味,就叫你亲身体验吧。◎
陈文山克制住发抖的手, 粗暴地将船板倒着的人拽起,按在桅杆上。
他抄起麻绳一圈圈捆绑,用力之狠, 几乎要将绳子嵌入对方的血肉之中。
郑金在衙察院被用过刑后早奄奄一息。意识模糊地被金吾卫们转移时,又不知怎么落到了陈文山手里, 受了更非人的折磨, 现下已是苟延残喘。
在认出将他吊起来抽打的人换成了陈文山时, 他更是惊恐万状,在心里恨毒了衙察院。
一群废物,连陈文山这么个东西都能劫狱。
此时河面上凉风习习, 叫一直闭着眼艰难喘气的郑金稍微好受些。
不像是他之前在衙察院被审问时的黑屋, 也不像是在陈文山龟缩的那个烂泥地方。难道他被睿王爷救了?
怀着一丝渺茫的希望,郑金费力地试图睁开青肿的眼皮。
入眼却是一座熟悉的, 他噩梦一般的拱形石桥。
桥边的岸上,满满都站的是素日里敬畏自己的百姓,如今俱一脸鄙夷地俯视着他。他还依稀看见了往日对自己点头哈腰的主簿,此刻似乎正幸灾乐祸地在上面拍手叫好。
好似他又变回了那只在海上人人喊打的老鼠。
“不……不……”郑金恐惶万状,不顾牵扯到脸脖上的重重伤口,拼命想把脸藏起来。
然后他就看到了自己身上血迹斑斑的白布。
和当年陈母身上, 和那些石门桥“女鬼”身上, 一样象征着绝望死亡的白布。
陈文山那张饱含恨意的脸在他面前赫然放大,左脸上的疤痕狰狞如恶鬼。
那是当年在海盗船上反抗时, 被他们用斧头劈留下的。
陈文山一把攥住他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来面向所有人。
“郑金。”他怒目切齿,“你当年欺我母亲, 可曾想过有今天。”
郑金又痛又惧, 说不出话来。
陈文山阴郁地逼近他:“可惜啊, 本来想把你的好夫人也一同做成‘桥头女鬼’,居然让她好运气地避开了,反误抓了个姓王的姑娘。”
“啧,偏是个翰林院王学士的千金,叫我再不好在京都下手了。”
陈文山的手猛握住郑金的脖子,用力收紧:“不过没关系,总算让你落到我手里了。这‘白衣女鬼’的滋味,就叫你亲身体验吧。”
窒息感一下裹挟住郑金,他无力地挣扎着,抖动的腿逐渐慢了下来。
岸上的人们惊恐地叫了起来。
一直占据着最好的位置看戏,面不改色坐在马上的谢逐临终于没了兴趣。
原以为这位陈文山如此大费周章,要做些什么有意思的阵仗呢。
当众杀人,甚是乏味。
水下,桥上的视线死角,船附近河岸的河岸,金吾卫各个方向早已全部就位。
只等他一声令下,便能将陈文山瓮中捉鳖。
但船上杀红眼的陈文山,遽然松开了手。
死里逃生的郑金垂下脖子,虚弱地咳了咳,嗓子里只能滚出“咯咯”的声响。
谢逐临手指微抬,制止住了蠢蠢欲动的吾十九。
岸上的百姓们也屏了息,紧张地注视着船上的两人。
陈文山盯着死鸡一样瘫在桅杆上的郑金,忽然放声大笑起来。
“诸位,不用我多介绍了吧。”他面向河岸上的众人,扯起沙哑的声音,“这位是安运年间,苏州近海上最赫赫有名的贼船上的海盗之一,郑金。”
海盗?
百姓们大吃一惊,将信将疑。
人群中有当年与海盗结过仇怨的人,当即就开始对着郑金破口大骂起来。
也有人从金吾卫按兵不动的架势,和大理寺隔岸观火的态度琢磨起来.这位昔日的大理寺卿,要么是犯了其他大事,要么真可能如那凶手所说,是个十恶不赦的海盗。
渐渐地开始众口|交攻。
听着岸上嘈杂的骂声,原已了无生气的郑金突然爆发起来,裂眦嚼齿地死死瞪着陈文山,挣扎的劲儿将整个船晃得左右摆荡。
陈文山被晃得险些站立不稳,他扶住船篷,抬手就扇了郑金一个响亮的巴掌。
“当了这么多年大理寺卿,真忘了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了?”
这一巴掌下了狠劲儿,差点把小小的乌篷船掀翻。
郑金垂着脑袋吐了血。
陈文山从身下的船篷里摸出一把刀。
“郑金,这么点就受不住了?”陈文山拿着刀重重拍了拍他的脸,“好好听着这些谩骂,还不够呢。”
陈文山站起来,脸色阴沉地环视众人:“看清楚了吗,就是这么个罪该万死的海盗,当了你们的青天大老爷,披了声人模狗样的皮,在京都作福作威这么多年!”
他举刀指天,直直地在乌篷船上跪了下来。
陈文山一字一句,控诉着当年郑金和那些海盗们的恶行。
当着京都无数百姓的面,将二十余年的惨案和真相揭开,声泪俱下,字字泣血。
人群中善感的妇人,早不忍再听,捂着嘴哭了起来。
早奉命赶来的大理寺少卿挤到谢逐临马下,头也不敢抬,声如细蚊:“大、大人,此人系重案凶犯,又在此流言惑众,扰乱民心。你看……”
谢逐临眼皮都没动一下:“不急。”
少卿不敢再问,又瑟瑟发抖地退开了。
他是真的欲哭无泪。
大理寺寺卿没了,大理寺又理应落到他做主。这等凶犯在外当众挑衅之事,本该是大理寺肃清,偏偏现场来了个金吾卫。他哪敢越过把控整个衙察院的谢小侯爷来处理啊。
可人家在这坐镇,还真就是事不关己的坐镇,丝毫没有拿下凶犯的意思。
尤其这人质还是他前顶头上司。闹大了,他脸上不好看也就罢了,被上面问责的可也是他啊。
少卿左右看看,招来一个小衙役。
他紧张地小声嘱咐:“你快偷偷递个信儿出去,求贾丞相请个口谕来,赶紧把这凶犯抓了。”
这位权势滔天的指挥使大人,只怕唯有圣上的意思才能左右了。
那小衙役听了令,扭头就想往外跑。谁知还没跑两步,就被两个高大的金吾卫并身一堵。
两人面色冷冷,一言不发,腰间的长刀闪出明晃晃的光。
少卿:……
行吧,懂了,马上的这位爷是要封锁消息独自掌控局面呢。
少卿心如死灰,很是想不明白。
放着这凶犯在此胡闹又有何好处,明明速速将其逮捕就能早些结案。
船上的控诉还在继续。
陈文山将自己这些年积攒的怨气尽数发泄完,又指着大理寺的方向,愤恨翻涌:“母亲惨死,我像见不得光的老鼠一样生不如死这么多年,而这些朝廷的走狗在做什么?”
“认贼做官,屈打成招,欺上瞒下!”
“听说你为了完成什劳子皇帝的任务,还找了个人顶替我的罪。”陈文山冷笑一声,挥刀就剁在了陈文山的胯|下,“真没种的畜生,连老子都抓不到。”
郑金瘫软的身躯生理性地猛然疯狂颤抖,暴起的眼珠几乎要从眼眶中突出啦,张大的喉咙里却连惨叫声都再发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