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他平静道,“送任姑娘回去。”
言罢,他一扯缰绳, 骏马便昂首嘶鸣, 扬起马蹄直往宫门而去。
吾十九愣住:“大人这么虎?直接骑马入宫吗?”
吾十六一脸“以往在高楼待久了的人就是没见过世面”的表情,转身面向任阮:“任姑娘, 请上车吧。”
他们似乎对自家大人被皇帝传召一事完全不放在心上。
杜朝厚脸皮的蹭车被两人无情拒绝。不过当看到那辆挂了“谢”字丝绸灯笼的奢华马车,跟在后面愤愤不平的杜朝立马变脸,一溜烟换路滚了。
开玩笑, 敢坐谢小侯爷的马车回大理寺, 他会被他爹揪着耳朵去祠堂跪到天亮。
坐过一次的任阮还算熟练地上了车, 端坐在里面沉思。
吾十九透过车帘瞟见她心事重重的模样,探进来个脑袋搭话:“任姑娘,这回大案告破,可有你一份大大的功劳啊。到时候大理寺不得给你包个几箱的赏金。”
“不过呢,这回大理寺在这案子上着实没啥用,连个寺卿都折了。功劳都要归了咱衙察院。”
吾十九笑眯眯道:“任姑娘一手‘七岁画老’真是出神入化啊,若没了这样逼真画像,只怕这个陈文山还不知道能躲到猴年马月去呢。”
陈文山的易容术的确是一个阻碍抓捕的重要因素。
虽说通过监督京都一些易容原材料的供给,追根溯源摸查,或是等陈文山材料耗尽不得不真面暴露,也能够有破局之机。
但若是其所屯原料充足,日子一长,排查松了,他再易了容混出京都去也未可知,海角天涯更难归案。
想到此,他就不得不佩服任姑娘的高超画技,还有自家大人铤而走险的心理战术。
“所以咱们衙察院这回肯定也得给您包赏金,保管比他们大理寺多。”
吾十九兴致勃勃:“你以后来咱衙察院多合作呗,咱们大人有钱得很,出手可比那个小破寺大方多了。”
他是真被任阮那手画像绝技惊艳住了,再没了刚开始的质疑,对她那叫一个刮目相看,恨不能赶紧把人拐过来,以后自己出任务直接一步登天。
任阮看着他兴奋的脸,突然问:“为什么郑金会落到陈文山手里?”
她听闻了郑金的所有口供。既已下狱,衙察院怎么会丢犯人?
“啊?”吾十九不太自然道,“就,大人说当个饵儿抛出去钓鱼咯,我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呗。”
光凭借一张画像,可能不够击溃陈文山的防线。但若是加上一个他恨不得啖肉喝血,甚至可以说是这么多年他活下去唯一信念的仇人郑金,陈文山怎么可能还坐得住。
请君入瓮。
谢逐临好手段。
但前世在警局多年的任阮,心中复杂的情绪再一次翻涌出来了。
将一个归案且交代了全部罪行的罪犯,重新交给一个和其有不死不休仇怨的杀人犯,结局当然显而易见。郑金的确死的很惨烈。
虽然郑金是个完完全全的人渣,虽然这样的惩罚看着大快人心。
但前世接受的法制教育告诉她,这样是绝对违背刑罚人道主义的。
中外法制史早已证明,通过残酷的刑罚手段不但不能有效地遏制犯罪,相反,缺乏人道主义精神的残酷刑罚,还会使人变得凶残,致使人的道德趋于恶化,造成犯罪的泛滥和猖獗。[1]
还有陈文山。
他所受的非人折难让人唏嘘同情,但他和钱刚对京都无辜少女的残害同样无法原谅,他当然应该受到惩罚。
可好像也不该是这样。不该是在河面上被一箭穿胸。
不是说一箭穿胸这样的惩罚也许所受痛苦太轻,或者说那一箭穿胸可能根本就不算是惩罚。
吾十九说:“任姑娘,你表情好奇怪,你该不会是在可怜郑金吧?还是陈文山?”
“郑金就是个畜生,当海盗的时候就手上人命无数。后来做了官也不是个好东西,要不是睿王遮掩,咱还不知道他强逼了多少民女呢!”
吾十九恨不得把任阮摇醒。
“还有那个陈文山,以前可能和你爹在一起时是好人,经历又那么惨,你可别忘了,他可是和钱刚在京都玷污杀害了好多姑娘啊!”
“这两个罪孽深重的王八蛋那是死不足惜,你可别滥好心啊。”
任阮很敏感地抓住关键词:“睿王?”
吾十九滔滔不绝的话儿一卡。
“其实谢大人今日刻意为陈文山搭建舞台也是因为此吧。”她终于说出心中的猜疑,“因为那些……官场上的政争?”
譬如试探谁会因此露出马脚,试探那些权势后面究竟都有些谁。
她不太懂这些,但前世也在警局一些案件中窥得过许多政治踪影,也看过些许权谋小说。
吾十九面露纠结,沉默半响。
任阮了然。
所以那一箭穿胸大概是真的根本就不算惩罚,只是用处已尽,以防节外生枝的抹杀。
她伸出手,将被吾十九探头撩起的车帘重新轻轻放下。
一帘隔开,她没再多问。
至任府。
任粤彬早已在门口等候多时,见任阮回来,险些老泪纵横。
“阮阮,为父才走多久,你就把自己弄得昏倒。现下未好全又到处乱跑,叫人如何放心得下!”
她避开任父的手:“女儿手脏,先进去盥洗过再来与父亲说话。”
言罢,她便进了任府。
身后的任父一脸诧异,扭头和车架上的吾十九对上视线。
任阮简单沐浴过出来时,任粤彬已在正堂等她。
他本坐在桌边写信,见爱女出来,忙搁下笔:“身体如何了?饿不饿?吃过药了没有?”
拳拳疼爱之心迎面扑来。任阮纵藏了心事,也不禁弯了弯唇,一一应过,又问任父在大理寺中情况如何。
任父忙让她放心,一切都好。
一番问候过来,父女俩陷入了一段尴尬的沉默。
任粤彬胡子翘了又翘,似乎是想说话,又犹豫着。对面的任阮亦有几句想问他,却不知从何开口。
最后还是她先打破了沉默:“见父亲这些日子似乎都在写信,不知是给哪位故人。”
任粤彬赶紧把信往袖子下放了放:“哪有什么故人,只是一些从前认识的商户罢了。”
他迟疑了一下:“阮阮啊,为父想和你商量个事儿。”话到一半,他忍不住哽了哽,“你陈叔……陈文山的事儿,你都清楚了吧。”
任阮点点头。
“他那日上门催债时,我因看不清他的脸,竟什么也没察觉出来。”任父无比自责,“我竟不知道他这些年受了这样的苦难,我竟不知道陈伯母原来……”
“我知道这钱他该拿,也应得爽快。可当时心里多少有些怨怪,想文山怎么半点不愿体谅我当时的难处。”
他有些颤抖地从袖里掏出一张残破的黄纸。
上面写了潦草的墨字,中间似乎还夹了张银票。
“直到今日我才知道,他哪里是来催债的,他是……”任父哽咽,“……他是找了借口,来看看昔年的兄弟。”
任阮心中一坠。
“他作案时的易容皆出自从前苏州铺子,我猜,大概是很怀念那段终于蒸蒸日上的时候吧……又或许,他早做好了被抓的准备,也便无所谓留下这样集中的把柄。”
“还有小蛮。”任父颓然道,“我们之前都以为,小蛮被抓去,就是因为撞破了他未易容的样子,叫他认出是从前苏州的旧仆。”
“可是文山早在来任府那日就以真面目见过小蛮了。就算在漫水阁碰上,根本不知道案情的小蛮哪里又会对他造成威胁呢?”
“真正抓走小蛮的,是钱刚。”任父痛苦的摇头,“钱刚的口供上说得很清楚,当时是钱刚见小蛮四处询问时到了偏僻地方,他见色起意,才将人掳走。”
任阮只觉自己的脑袋“轰”了一声。
“甚至……甚至文山知道后,还要钱刚将人放了。两人正起冲突时,你闯进了漫水阁。”
任粤彬眼眶酸涩非常:“阮阮,我想和你商量的是,我打算回一趟苏州了。”
他抬起从袖里摸出的东西:“我想把这些,还有咱们准备给他的那五百两的银票,都烧给他。”
“就烧在苏州。”
“烧过之后,为父也准备留在苏州那边了,那里还有一些任家旧年的根基产业,或许还能收回来重新起家。”任粤彬有些紧张地问,“阮阮,那你呢?”
“你是要留在京都,还是和为父一起下苏州去?”
她没有回答。
甚至任粤彬后面的话,她都没有听进去几个字。
任阮慢慢抬起头来,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她盯着面前这瞧着憨厚老实的商人父亲,一字一句地问:
“你何时得以看过,钱刚的口供?”
作者有话说:
[1]出自:《法制与社会》感谢在2023-01-04 20:04:53~2023-01-05 18:05: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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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前程
◎你这个母老虎!◎
“你何时得以看过, 钱刚的口供?”
就连她自己,都是醒来后在杜朝和金吾卫的转述中,得知了有关进展的细节。
那么一个刚从大理寺被接出来的任父, 为什么会看过置于衙察院的口供记录?
空气一下子安静下来。
任粤彬有些酸楚地收起黄纸和银票:“阮阮是真的长大了。”
之前他还担心她这样一个天真单纯的小姑娘,在外头容易受人蒙骗。现在瞧来, 原是已经成长为如此聪慧敏锐的大姑娘了。
但他缄口不谈的态度很坚决:“阮阮, 有些事情, 为父不愿意牵扯你太多。”
“你只需要快乐地好好生活着,别的我都会解决。”他小心翼翼地又问了一遍,“阮阮, 你究竟是想留在京都, 还是和为父一起回苏州?”
若在从前,他肯定是会直接将任阮带回苏州的。
就算是他投靠的那个人发了话, 就算是因为反抗死在京都,他也绝不会单独抛下女儿。
但这些日子看到她在大理寺画像破案的模样,那股不只是为了赏金的积极劲儿,还有她曾在自己面前坚毅说出的追求。
这些都让任粤彬动摇了,他想把决定权交给任阮。
“你离开苏州时还很小,大抵是不记得那里了。”任粤彬依然很是希望爱女能够跟着自己, “爹爹再带你一起去坐船摇橹玩, 去寒山寺摘桃子好不好?”
但对上任父希冀的目光,任阮迷茫别过了眼。
“对不起, 父亲。女儿想留在京都。”
她心乱如麻,不敢再看任粤彬失望之色,撇下这一句便匆匆想推门而去。
“阮阮!”
任父虽然落寞, 但见爱女这般不愿再和自己多待, 急得站起来脱口唤了一声。
她脚步一顿, 燃起一点期望:“父亲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为父……”任粤彬张着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其实他明白她想听的是什么,但这般尔虞我诈的政治斗争,他实在不愿意她沾染一分一毫。
任父苦笑:“既然阮阮想留在京都,那便如此罢。”
“只是我回苏州的日程急,大约这两日便要动身了。”他叮嘱,“小蛮还没好全,到底还是没人照顾你。为父这些日子得了些细软,都留与你,再买两个丫鬟,换个好些的院子住。”
任阮心一软,可还是梗着身子没回头。
她问:“父亲,咱们任家的财产,究竟还剩几分?”
原主从小百宠千娇地长大,对家中的富裕程度没有概念。是以她继承了记忆后,也一直以为任家只是京都一个稍有些家底的富商罢了。
所以因为当初任父入狱时打点,手头商业被瓜分挤兑,任家家财尽散,从此换到这处家徒四壁的小房子里低调度日,她一直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邻居们一些碎嘴,小蛮口中不经意流露的一些任家昔日富贵,当时忙碌的她只随意过了耳,不曾留心。
但是现在种种,都让她忍不住疑心:“父亲,其实一开始,根本就用不着我去大理寺那样赚赏金的,对吗?”
任粤彬身体一僵:“阮阮你……”
“这次被大理寺传唤而去,其实是在父亲的意料之中,对吗?”
“那上一次呢,被秦朗陷害而下狱那次,也是父亲……将计就计吗?”
“还有此次下苏州。父亲要走得如此之急,向来也不只是要回去重新拾起生意这么简单吧。”她继续猜测,“或许还有旁的任务?借助商人的身份为哪位大人物传递货物还是情报?亦或者――”
“住嘴!”
任粤彬骇然大喝一声,拍桌而起。
少女被突然的打断吓得一抖,她攥紧了袖中的手,还是不肯回头。
任阮不明白。
那她在公堂上的那些努力算什么,她起早贪黑在大理寺机械式的结案作画攒钱算什么,她在审理司门口苦等,她被逐出大理寺后落水狗一般的狼狈样子,都算什么?
她心中像是腾掀起了滔天的巨浪,却死死地堵在胸口。
出不来,平不下。
知道十有八九是撬不开任父的嘴了,她索性继续迈开步子,打算就此离去。
任粤彬左顾右盼一番,才喘着气放松了一点身躯,他望着任阮的背影,艰难道:“阮阮,为父所参与之事,你别再探究了,好么?”
“你要留在京都画像,你想查案,我都答应你。你独自在京都,也不必担心花钱,我已在钱庄为你存好了。若是不够了,再给你寄银票。”
“只有一点,阮阮。”
“只有一点。”他几乎是恳求,“别让自己陷入攘权夺利的漩涡里,好吗?”
这是一个父亲对自己孩子渴望到不惜卑微的请求。
她推门的手没停,眼眶却是一酸。
可是这样的请求要怎么实现呢?她本已经深陷其中了,遑论还要参与此后京都那么多案件。
但合上门的一瞬,任阮还是轻声说了一句:“好。”
她明白任粤彬只是希望,她不要主动地去成为漩涡中的一朵被吞噬的浪花,也不要深入挖掘太多秘辛将自己葬送进去。
她也是这样希望的。
任阮慢慢地走过安静空荡的小院,几乎是神游着回了自己的屋间。
好像在她一场昏迷醒来后,好多迷雾被猛地吹散,丝毫不顾身在其中的人能否承受,将露出的真相和新谜团混在一起冲撞过来。
任阮卸了全部力气,蜷缩在榻上,看着日光从窗户框沿慢慢往下滑落,渐渐变成了暖橘的晚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