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了很多。
关于陈文山复杂的人性;关于这场冤冤相报的桥头女鬼案;关于仇恨和刑罚;关于那些官场的暗流涌动;关于任父背后的秘密;关于谢逐临放任陈文山虐杀郑金……
窗沿的晚霞光逐渐消淡,她的意识也渐渐朦胧起来。
……关于……关于那天的昏黑长街,漫天暴雨声喧嚣嘈杂。
身披月白鹤氅的颀长青年,清冷矜贵不沾半点世间污浊烦恼。
他垂眸看她,声音清冽又缱绻:
“小冤民,我给你做主。”
窗外的太阳温柔地沉没,日暮霞光在天际缓慢消退。榻上少女闭着眼呼吸平稳,不知梦到了什么,一直下意识紧蹙的眉稍稍平柔了些。
任粤彬蹑手蹑脚地来到爱女门前望了望,见榻上少女已经入睡,便轻轻将她一旁跌落的被褥重新盖好,又仔仔细细掖了被角。
望着她不安的睡颜,任粤彬心头涌上一阵沉重的歉疚。
这些日子真是让他的阮阮受了苦。
那些爱女在大理寺早出晚归拼命赚赏金的日子,他是真的心如刀割。他无数次想冲到大理寺去,将疲惫的女儿接回来,告诉她,咱有钱,咱不去受这个苦。
可是那个人看上了她的画术。
若是时光倒流,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听从那人将计就计入狱的吩咐,不会让任阮就此在公堂之上凭画技大放异彩,再引得那个男人的注意。
他不需要任阮被磨砺被考验,他不需要任阮为旁人卖命求富贵。
这些他一个人扛就够了。
其实他任粤彬已到了这般岁数,安安心心做个富商又如何。
可是膝下有个这样乖巧可人的女儿,他怎么能不为她将来考虑,怎么能不去搏一个前程。
士农工商。他不愿任阮将来依旧待在最末流的阶层,连漂亮的鎏金珠花都不能带,锦缎丝绸也不能穿。
任粤彬一阵苦涩,轻悄悄地合上门。他佝偻着背,仿佛老了许多岁。
夜色四合,任府各处亦早熄了灯。
而此时的京都,正是华灯初上,夜市喧出的时候。
一道靛蓝衣影快速掠过上空屋檐,时不时还忍不住停下来扒在檐角瞧瞧下面喷火的杂耍,或是香喷喷才出炉的葱花儿肉泡馍。遇着抛绣球的美人,更是挪不开眼睛。
就这样一路飞飞停停,吾十九总算还记得自己的任务,精准地落到了任府中一屋的瓦檐上。
他颇为恋恋不舍地最后望了一眼灯火辉煌的热闹集市,才从瓦檐上溜下来。
窗户里面漆黑一片。
吾十九拾起一块小石子颠了颠,收了力道往窗沿砸去。
“咚!”
里头没动静。
吾十九正掂量着要不要再找块大的石头时,里面点起了灯,接着窗户略暴躁地一动。
推窗的少女神色惺忪,面颊上还挂了清晰的泪痕。
她不太客气:“十九大人,不知报官是送您去大理寺呢,还是衙察院啊?”
知道自己扰人清梦的吾十九嬉皮笑脸:“别生气嘛任姐姐,人家也是奉命而来的。”
怕动静惊动任府中的其他人,他凑近任阮压下嗓音:“咱们偷偷地从任府溜出去,可别叫那个任老――哎呦!”
他指着少女脸上的泪痕,大惊小怪:“任姑娘,你哭啦?”
“大案得破,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儿!你怎么一个人躲在家里哭鼻子啊,连做梦都哭得这么伤心哦?”吾十九小声地怪叫起来,突然想到什么,贱兮兮地又凑上来,“我知道了,任姑娘,你该不会是……”
“该不会是担心咱们大人被那小皇帝骂吧?”
吾十九叉腰大笑:“哈哈哈哈怎么可能,咱们大人对上小皇帝,可只有那位吃瘪的份哈哈哈啊哈哈哈……”
任阮:“……”
本来被吵醒就烦。
她抄手就是一个暴栗。
吾十九笑声戛然而止,捂着脑袋不敢置信,委屈巴巴地望着她。
“你打我?任阮你居然打我?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这个母老虎!”
任阮自己也是一怔。
不知怎么,看到吾十九这张贩剑的脸,在自己面前幼稚地咋咋呼呼,心头好像一瞬就没那么压抑了。
一时……连自己一直提醒自己谨记的身份都忘记了。
但吾十九没真生气,他哼哼两声:“快点啦,还愣着干嘛,大人请你喝茶去啦。”
“京都第一茶肆,云蒸坊,没去过吧。”
他伸手去拽任阮,急不可耐地要她直接从窗户跳出来。
凝视着吾十九一下子又乐颠颠的脸,任阮眼睫微动,低头将脸颊上残余的梦中遗泪拭去。
心头有块长久自缚的枷锁,突然一松。
作者有话说:
下章知心小竹子上线
再过一章就准备进入下一个案件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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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云蒸坊
◎民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
京都夜市重重灯火喧哗里, 难得有一处阁肆清幽宁致,在一众寻常乌檐店舍里格外出尘。外饰粉壁黛瓦,q竹拂窗, 其间漫漫香雾清浅,丝竹绕梁。
京都第一茶肆, 果真名不虚立。
任阮随着引路的肆娘一路上行, 心中不免感叹。
饶是她还有些意乱如麻, 一进了这般恬静雅逸的地儿,亦心头舒缓不少。
至云蒸坊的最高阁,丝竹声弱, 嫩绿竹条长帘半遮半掩, 间内飘缭出茶蒸香汽。
肆娘袅婉地一福身,便安静地退下了。吾十九也早在进云蒸坊时, 就不知疯去了哪里。徒留任阮有些迟疑地立在门口,一时不知如何进退。
好在竹帘里很快传来熟悉的清冷声音。
“进来。”
甫一掀帘,便有一阵微润的温热绕着茶香扑面而来。案几上置了错金鹤擎博山炉,优雅矜贵的青年跽坐其后,氤氲的雾汽将锋眉冷眼蒙上柔泽。
他看向她,问:“会下棋吗?”
青釉绿梅缠枝茶盅旁的玉石棋盘上, 已有许多棋子错落。黑白两端各自深入, 仿佛厮杀得很是激烈的样子。
“等你时随手摆了个谱。现下看来,倒是走的颇为有趣了。”
他指尖捻了一枚圆润白子递给她:“这盘的棋眼不止一个, 可要试试?”
谢逐临神色轻松。
但这棋局在任阮看来,实在晦涩复杂极了。她摇摇头,诚实道:“我不甚擅棋。”
原主倒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可她前世是个只会摸画笔的, 虽然承了原主的记忆, 但这些需要自身领悟的技能, 还是似懂非懂的。
谢逐临略微有些讶然地挑眉。
他并不勉强,修长手指微曲,顺手一掷,棋子便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白色弧线,稳稳当当地进了圆瓮里,和其中堆满的棋子碰出悦耳的玉石之音。
他推开棋盘,示意她在案几对面坐下。
“君山银针和雀舌春色,不知何种茶叶更合任姑娘的心意?”
任阮望着案几上一连溜排排站,一看就名贵非常的茶具,和那一两堆看不出区别却斤两逾黄金的茶叶,有点儿头疼。
谢逐临这焚香啜茗的雅兴,她是真没什么概念,也没什么兴趣相陪。
“大人,我其实也不太爱喝茶。”
除了奶茶。她心中又惹起来对现代生活的想念,不禁默默叹了一口气。
任阮想快些结束这场难捱的茶会,直入主题:“大人今日请我来,应该不只是喝茶这么简单吧。”
“若是有什么要事,还请大人直言不讳吧。”
她反正是不相信吾十九说的什么,单纯为了庆祝桥头女鬼案告破啦,对于她关心被皇上传进宫之事他家大人非常感动啦,之类跑火车的满嘴鬼话。
对面的人闻言,才拎起的粉瓷小茶壶不重不轻地搁回了案几上,瓷盖和壶身磕碰出清脆的响声。
他眼中温缓之意淡了些:“任姑娘真是有几分煮鹤焚琴的风姿呢。”
任阮未觉气氛不对,还挺赞同:“大人说的是,我向来除了画像查案之外,旁的并没有什么愿意费太多心思的事。”
毕竟前世她就是个警局超级打工人,不然也不能年纪轻轻就在首都寸土寸金的地方全款买房。想到自己心爱的大房子至今还只睡了一个夜晚,她就心如刀绞。
谢逐临:……
他几不可察地勾了勾唇角,看她一眼:“我瞧你同情心泛滥时,心思倒是挺重。”
任阮:?
这是从何说起?
她一脸茫然,对上谢逐临深幽的视线,忽然想起来之前在自己面前大惊失色嚷嚷的吾十九。
――“任姑娘你该不会是在可怜郑金吧?还是陈文山?”
――“这两个罪孽深重的王八蛋那是死不足惜,你可别滥好心啊。”
那小子当时恨不得抓着她的脚倒过来摇醒。
还有刚刚在任家窗边,看到她脸上泪痕,这小子也是一副欲说还休憋不出话的欠削样儿。
任阮无语凝噎,两番推测下,万分确定就是这吾十九乱猜她心思,叭叭叭全给他家大人乱刮耳旁风。
她无奈地摇头。
其实她把自己蜷缩在榻上时,到开窗见到乐呵的吾十九,一直到进了云蒸坊坐到现在,她一直在想啊想,也差不多想通了。
反正大概率也穿越不回去了,那就按照自己刚来时候的初心,好好在这里重新开始。
画自己喜欢画的像,查悬案挣大钱,重新给自己买房买车。她现在不仅有了十余年新的青春,还有了能开大挂的画像师系统空间,这不能美滋滋地奋斗得更好?
至于那些她没有办法去左右的,建立在阶级上的价值观冲突,那就不去左右。
在这个封建陌生时代,她现在最重要的所求,就是自己平平安安吃饱穿暖,才能努力地去追求想要的案件真相和光明公正。同样啊,想要改变这个时代,路也很长呢。
她应该暂时没有这样的抱负吧。
如果能奋斗到足够的实力和地位再说吧,不必好高骛远。任阮在心中笑了笑自己。
在此之前,她不想让自己一直囿于这样矛盾的思想冲突里。
是以,她现在是真的,还算心头松快地解释道:“想来大人是误会了。陈文山和郑金皆是犯下重重罪案的凶犯,我如何会对他们有所同情?”
但说着,她语气还是不受控制地一沉:“对他们的怜悯同情,就是对无辜枉死的受害者们的残忍叫好。我怎么能怜悯?如何能怜悯?”
她只是……任阮猛地掐断思绪。
打住。和衙察院的指挥使大人谈刑罚,谈法制与社会?这和皇帝说一夫一妻制,说出轨犯法有什么区别?
她暗自舒开一口气,把心态放平。
没关系。就算现在说不通说不明白,她会慢慢努力的。就像努力画像为那些受害者沉冤昭雪一样,她也会努力让加害者获得应有的惩罚,而不是陷在野蛮的冤冤相报中,将罪恶循环放大。
谢逐临沉默了一下。
少女说这话时,黑白分明的杏眼在袅袅的云雾里格外明晰澈亮,还是透着那样熟悉的坚韧不拔的光。
他撩起眉峰从她身上收回视线,自席座上起身,倚在阁窗边。
阁间的长窗一开,远远的便有京都夜市的鼓乐喧哗传来。
谢逐临今夜不似往常锦袍加身,只松松随意披了一件月白广袖外衫,白玉冠半束发,垂下墨黑的长发。就这样倚在月光下,不似往日清贵小侯爷,倒叫人恍惚以为听得民间烟火飘然而至的谪仙。
任阮瞧得都晃了晃神。
真不愧是她当初在生死关头都有心思瞄上的画像素材啊。
谢逐临垂眼,眸中就倒映出京都万家灯火。
“任姑娘,任阮。”他咬着她的名字态度莫名,“谢某是说,侯府家的马车,不是谁人都能坐的。”
嗯?
任阮尚未从眼前美景回过神来,半懂不懂地眨了眨眼睛。
谢逐临掀起眼皮,深邃瞳孔中的辉煌灯火全转落成了乖乖坐在案几边的迷茫少女。
他轻飘飘道:“杜府尹家的长子,该是让他好好教教规矩了。”
杜府尹的长子,不就是杜朝吗?
任阮好像有点恍然。
莫非谢逐临这句“同情心泛滥”指的是……从石门桥回来时,杜朝想要搭车被吾十九吾十六一口回绝,她后来还顺口求了个情的事情吗?
但她当时和杜朝一样,也以为谢逐临随口派人送自己的,只是临时拉来的一辆普通马车而已,当真没有想到是他谢氏侯府的专用车架。
这的确有损他的威严了。
她顿时有点心虚:“是,此事亦是我僭越了。”
任阮赶紧找补顺毛:“旧日我还欠大人十九幅画像,如今案件告破,只要大人一声令下,我自是立刻提箱赶到。”
她当然没有忘记还有那个离谱的洞口要填。
谢大人的表情似乎满意了一点。
任阮学吾十九趁热打铁:“今日大人出宫如此早,尚有空品茗观夜。看来之前的忧虑实在多余,大人言行皆得了皇上全心的信任呢,可见圣眷之盛。”
谢逐临:……
他略含深意地睨她一眼。
她心里更虚了。
什么意思,嫌她没有吾十九拍得响亮?
他又略含深意睨她一眼。
任阮胸腔打鼓。
这又什么意思,察觉出她想试探皇帝对此事的态度啦?
谢逐临睨着少女明晃晃探听后的僵硬姿态,心情倒不算太差。
他轻嗤一声:“皇上有何可怪罪金吾卫的呢?”
“石门桥下生事,属治安,此为京都大理寺职权。生事之人系凶犯,该凶犯之案归宗大理寺。”
“而我,不过偶然起兴,率金吾卫巡视京都。偶遇大理寺镇压凶犯生事不力,危机关头射杀凶犯以息事端罢了。”
他慢悠悠道:“皇帝传唤我进宫,自然是要褒奖我。”
“不仅如此,桥头女鬼案的破案宗卷,亦要交归衙察院。”
任阮对此瞠目结舌。
不仅震惊于谢逐临的厚脸皮,还再一次认识到了他在京都,是真正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她不知道皇帝是否知道真相。但往后的此事真相的记载流传如此,案件归宗奖罚如此,当时现场真正发生的事情,还重要吗?皇帝知道与否,更不重要了。
任阮安静了一瞬,还是按耐不住脱口问他:“谢逐临,你射出的那一箭,其实根本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