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十九带我去的时候,把金吾卫之前发现的那些泼油点, 都一一指出给我看了。”
任阮指了指画像上那些标注出来的圆点:“这些都是在废墟里发现,有油痕残留的地方。”
在瑶池殿周围一圈都被倒了油, 而油的外圈, 又被精心铺上了一圈细沙。这也便是整个瑶池殿大火肆虐, 水扑不灭,却又没太危及到周边树木宫殿的原因。
那一圈细沙实在不算隐蔽。
虽然之前在惊慌救火中被忽视,但金吾卫一来, 立刻就发现了其所在。
不过由于瑶池殿前的细沙被许多泼水冲散, 且那些助燃的油燃烧得很彻底,残余的油也都被被冲进了细沙和泥土中, 原本是难以发现的。
最开始宫中侍卫在瑶池殿中的其他地方,并未发现什么明显的助燃物,判断各处基本都是被从寝殿中爆炸出来的火星波及,才迅速蔓延开来。
是以金吾卫的搜查重点放在了大火的中心,玉芙公主的寝殿。
这里被倒入了大量的油。
饶是火已经熄灭,走进去时, 还是能感受到脚时不时触及的滑腻。
整个瑶池殿, 虽然罗裙绸缎啊名画绢饰啊花草树木啊等等易燃物不少,但总也还有些空旷的地方, 譬如偏院里偌大的瑶池,譬如前厅花坛前宽敞的大理石舞坛。
但这场大火几乎是全覆盖性的。
就连瑶池上的大红酸枝雕花九曲桥廊,都被尽数烧断落入水中, 将原本澄澈见底的瑶池沉搅得一团焦黑浑浊, 池中的锦鲤尽数翻了肚皮, 散发出一股浓烈的恶臭。
谢逐临并不完全信任宫中侍卫的排查,令金吾卫重新寸寸搜查。
果然,在瑶池殿许多不起眼的地方,又发现了残余的油迹。
甚至在一片枯黑碎屑的瑶池里,也发现了水面上漂浮的油斑。
也就是说,已经被烧毁断落的桥廊,原来应该也被泼过油。
任阮将所有的被人刻意倒油的地方,全部走了一遍。
她很快就知明白了吾十九口中更奇怪的点,究竟是什么意思了。
“这些设置的油点,根本就没有办法造成昨天那样冲天的火势,也很难引发一场又一场的爆炸。”
“不过这些点确实设置得很巧妙。”
她的画笔在各个圆点上连画。
“这些分散安插在各个地方的油点,正好能够将整个瑶池殿的火势连成一片。”
因为发现了设置的规律,任阮将金吾卫查到的油点点画出来后,还发现了一些理论上应该存在的空缺点。
在重新仔细检查过那些点后,果然也发现了油燃烧的痕迹。
杜朝点点头:“所以这些油,应该是凶手用来控制火势的助燃剂。”
“没错。”任阮肯定,但又抛出了另一个问题,“但是仅凭最开始倾倒的油,根本不可能从天还未亮时,一直燃烧到傍晚。”
谢逐临接过画纸,眉眼不动。
“因为有人在里面持续不断地,添油加火。”
杜朝想不明白:“里面都烧成那样了,宫外都看得到的大火光,凶手要怎么在火场四处奔走继续倒油啊。”
不被活活烧死就是奇迹了。
“这也是现在还没有调查出的疑点之一。”任阮回头问谢逐临,“对了,可查出来那些油是什么成分,出自哪里的?”
“大部分是稻米油。”他淡淡道,“有一些房间里还倾倒了桂花油。”
不过桂花油都出现在瑶池殿居住梳妆的地方,公主寝殿里亦有。大概率是纵火犯就地取材,将姑娘们的头油一同利用起来。
纵火犯真正携带进入案发现场的,应该只有稻米油。
谢逐临:“所以现在暂时调动了大量的金吾卫,对宫中的御膳房进行排查,还有宫外大量稻米油的流动走向,都在被一一追溯。”
稻米油是大夏民众常用的食用油。
任阮听见,却不自觉地出了神。
“稻米油,桂花油。”她喃喃重复着,总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
方才暮色沉沉之时,她正好走到玉芙公主寝殿处。
整个公主闺房已经成了焦黑的颓垣断壁。她蹲在重点的床榻前仔细研究良久,将上面金吾卫画出的尸骨身形姿势线条牢牢记在心上,才起身准备就看别的地方。
不过大概是蹲久了,她猛然站起来时,险些腿软得栽坐回去。
任阮下意识伸手挥舞着,想抓住周围什么东西,借力稳住身形。
“哐当!”
她后腰撞倒了什么东西,发出一阵稀里哗啦的,像是零碎物件在小空间里碰撞的声音。
回头一看,是离榻不远处一个被烧得已经露出大半小屉的妆台。里面流露出来的金饰银饰都被烧熔得变了形,几支手镯烧缩皱成了戒指大小,胭脂、珍珠粉,螺子黛碎洒了一地,皆染上了厚厚的黑灰。
任阮当时没多想,揉了揉腰,绕过地上的物什,轻手轻脚地往其他处探查去了。
但此时脑海里闪过的东西,让她嗖得一下,立了起来。
杜朝吓了一跳:“怎么啦,这油有什么问题吗?”
“不不不,爆炸爆炸,难道是因为这个?”任阮还在出神,眉头紧蹙地左右踱步,心里不断揣测自己一闪而过的猜想。
她自言自语:“按照我被科普过的消防知识,好像也只有这个能说的通了。说不定就是当时被那些东西给迷惑了,才忽视了真正的罪魁祸首!一定是我没有看清楚去仔细辨认!”
“怎么回事啊任姐,这是怎么了?”杜朝听不懂,焦急地跟在任阮后面来回踱步。
该不会那个火真的是有什么巫蛊之术吧,他任姐真中了邪了?
她充耳不闻,脑海里还在急速回想之前的细节,双目无神地叨叨:“虽然傍晚光线不好,但我应该是没有看错的,只要能够分离出来鉴别一下,应该就能验证了。”
话音未落,窗外忽然一道闪电,乍然的白光映在窗纸上。在各个灯火通明的屋内,并未引起众人的注意。
任阮的眼神却一下子聚焦回来,她紧张地跳起来,问:“闪电了?刚刚是不是闪电了?”
杜朝以为她害怕,心中莫名有点暗爽,安慰道:“没事没事,咱们在屋里呢,电不到的。”
原来敢徒手闯凶手窝子的任姐,也有害怕的东西啊。
杜朝顿时感觉自己在任姐面前,那卑微的胆小鬼形象稍微站起来了,还镀上了一丢丢小光辉。
谢逐临轻冷冷地睨了一眼摸着下巴的杜朝。
下一秒,猝然一声惊雷,如同轰在头顶,震耳欲聋得仿佛天都要塌下来了。
刚刚还小得意的杜朝被唬得大叫一声,缩着脖子捂脑袋:“不是吧!救命啊,真有巫蛊来找我我们了?!”
谢逐临:……
任阮没理他,成真的紧张让她格外心忧:“果然是闪电!打雷了,只怕马上就要下雨!”
“快快快,咱们赶紧再去一趟瑶池殿!”她心急地抓上谢逐临的袖子,拔腿就往外跑,“爆炸的原因,我需要赶紧到现场确认一下!”
傍晚的时候她到现场时,金吾卫的搜证已经结束了,也就是说,她怀疑的东西还没有被收入证物袋里保存。
“若是晚了,大雨会把一切都冲走的!”
拉开门时,凌冽的夜来冬风刮过,让衣着单薄的少女立刻打了一个寒噤。
暮沉的天色里已经可见滚滚乌云,随时都有可能下雨。
任阮顾不得其他,撒腿就往瑶池殿的方向跑去。
自觉才丢了大脸的杜朝忸怩地跟到门口,瞬间被刺骨的冷风刮回了温暖的屋里。
他哆哆嗦嗦地重新单单探出一颗脑袋,见少女一身单衣跑得飞快,傻了眼。
“诶!任姐!你好歹穿件厚厚的披风再去啊!”
话音未落,他面前又是一阵带起的冷风刮过,杜朝摸了摸被扬了大半尘土的鼻子,才看清一个月白身影早飞身上马,纵马飞驰向着少女而去。
“谢大人!你们都去啊!不要这么急吧,好歹带把伞啊!”
杜朝嚷嚷的声音很快被甩在了身后。
任阮的记性很好,直直向着瑶池殿奔跑而去。
头顶的雷声越发滚滚,她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看着眼前望不到头的黑暗宫道,任阮有点后悔一时的焦急冲动。
坐着马车来的路看似不长,原来这般难走。
忽然,“NN”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她耳边风声骤大,一只大手不分由说地斜探下来,将细腰搂住。
一阵失重感传来,任阮被来人向上一揽,腾空而起,转瞬间就落入了一个漫着清清松竹冷香的怀抱,绒绒温暖的大氅兜头落下来,将夜风中冻得麻木的身躯包裹得严严实实。
感受到身后人沉稳有力的心跳和体温紧贴后背,身下骏马疾驰,陷在巨大氅衣里的任阮瓮声瓮气道:“多谢大人。”
头顶传来的声音温度和温暖的怀抱完全不成正比:“任阮,萧府之行还不够让你长记性?”
这里是皇宫,不是她在外面那样可以随意奔走的的地方。
就算现在是金吾卫在值守瑶池殿,万一路上冲撞到什么不知道原委的贵人,又让她陷入危险怎么办。
任阮反应了一下,立刻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对不起,下次不会了。”
只是一想到下雨可能会将目前唯一的突破口冲没,她实在心急如焚。
自己前世在警局的冲动劲头,还是没有完全改过来。
任阮痛定思痛地默默反思了一会儿,才在遮住眼睛部分的大氅拉开了一点缝隙,向外看看到哪里了。
这时一阵强烈的光芒照射过来,叫她完全睁不开眼睛。
一个尖利的太监声音训斥道:“大胆,何人敢在宵禁之时宫道纵马,冲撞了太后娘娘!”
与此同时,车轮轱辘声从太监后面的巷口里缓缓驶出,一众整齐的随行宫人脚步声也停了下来。
那太监大声叫道:“还不速速下来领罪!”
埋在氅衣里的任阮暗道不好,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竟杀出个程咬金来。
偏偏还是个十有八九不太好打发的太后娘娘。
若是耽误太久,没赶在雨前将瑶池殿的可疑证物收集走,岂非又是一场僵局。
头顶又一阵惊雷滚滚而过,那雷声压得极低,仿佛下一瞬就要直接轰隆落入皇宫之中。
谢逐临勒马,伸手落在身前氅衣鼓起来的少女脑袋上,安抚性地拍了拍。
他丝毫没有下马的意思,环着少女高高坐在马上,漫不经心答:“臣谢逐临,给太后娘娘请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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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下雨了
◎是不是感动坏了。◎
一直埋在氅衣里的任阮琢磨着自己要不要也出来打个招呼。
好歹人家是个太后。
然而她才试探性地想往外钻一钻, 就被青年轻拍的手不动声色地按了回去。
他没有让她露面的意思。
虽说好像挺大不敬了的,她还是乖乖地缩了回去。
宫中交涉往来,谢逐临比她明了。
但她还是禁不住心头的担忧, 小心翼翼地扒开氅衣前襟的一点点缝隙,凑近小脸看了看。
本就不远的阴沉乌云已经被风吹到了皇宫正上方, 在夜幕中沉闷地压下来。闷雷时起。
任阮心中暗自祈祷, 可千万别耽误太久啊。
原本还在嚣张跋扈的太监听到那赫赫凶威的名讳, 又看清了高高马上青年那张冷俊的阎王脸,顿时吓得两股战战,跪倒在地。
“谢、谢小侯爷!奴才有眼不识泰山, 奴才罪该万死!”
太监发着抖, 不住地磕头。
“没规矩的东西。”
后面的众宫人堆里传来一声微微沙哑的女子叹息。
最前面的一排宫人向两侧退开,露出来一辆八宝二重盖金凤翘首舆车。
闪电劈过, 一瞬间亮如白昼,将眼前景象照得一览无余。
穿着玫瑰红绸洒金五彩凤凰绣纹锦裙的女人正斜歪在舆臂上,生得丰腴娇媚,肤如凝脂,完全瞧不出已过三十的年纪,更不见太后的庄重严肃, 反是风情万种, 旖旎绰约。
太后贾氏眺着媚眼:“还不拖下去?这等没规矩的东西,还等着哀家亲自来教训吗?”
她话里意有所指。
谢逐临八风不动, 面不改色地看着绝望的太监被两个宫人堵了嘴,粗暴地无情拖走。
等到那太监被完全拖入黑暗,太后才好像刚想起马上的人似的, 捂嘴朝这边娇笑道:“谢小侯爷莫非是久不入宫了, 竟挑了宵禁这样的好时候, 在宫道上携佳人纵马。”
她的目光落在青年披氅笼在身前,那鼓出来的娇小人形。
谢逐临清淡无波:“太后既知,还请容臣无暇奉陪,免坏了佳人的好兴致。”
这话放肆极了,太后虚情假意的笑容顿时一收,放下手,凤目里射出冷厉的光。
谁知还不待她发作,谢逐临已经重新将缰绳一震,骏马嘶鸣扬蹄。
“太后娘娘请便。”
他薄凉的唇轻飘飘抛下一句,扬蹄的骏马便旁若无人地落地起奔,疾驰而去。
侧面的宫人们纷纷狼狈闪避,高贵大气的太后排场被冲撞得七零八碎,混乱不堪。
宫人的骚乱连累着舆车上的太后也被颠簸了几下,发髻间的瑞珠点金飞凤步摇斜滑出半,冰冷的珠串砸上她娇贵的脸。
太后压抑不住地怒气上涌,面色铁青地拍上舆臂,长长的护甲恨得几乎将舆臂上的彩漆刮花。
伴驾在舆车边的女官恭敬捧起她的手,温柔劝道:“太后何必与这时不知好歹的置气,来日方长,终究有他跪在娘娘膝下,悔不当初的时候。”
太后脸色稍霁,但眼底依然阴沉。
“今日随行里,凡是谢逐临纵马时动弹过半步的人,全部都送去慎刑司,哀家一个都不想再看见。”
“还有,方才谢逐临怀里的那个――佳人。”她冷笑一声,尖利护甲深深陷入女官的肉中,“去查,一个时辰内,哀家要知道她的全部底细。”
手掌传来极其尖锐的疼痛,女官似无察觉,恭敬垂首:“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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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缝隙里看到太后仪仗已经被远远甩在后面,任阮才总算往上拱了拱脑袋,探出氅衣来透透气。
骑马带起的夜风里已经有了湿润之气,雷声越来越低,大雨真的要将至了。
前面终于能够看见瑶池殿在夜色里模糊轮廓,眼看着越来越近,她心中反而更加紧张,手指蜷缩着抓住氅衣里的绒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