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胸脯剧烈起伏了几下,正待发作,谢逐临忽然侧脸,淡写轻描地吩咐吾十六。
“还不将那剑取回来,免得再惊扰了太后。”
她的目光便也不由自主地下移,这才清楚地看见那锋利的剑刃斩断一柱抬杆后,依然后劲十足,深深嵌入凤辇前那只高傲昂首的凤凰脖颈,见华丽彩漆的羽雕刻劈得粉碎。
再偏一寸,这剑光嵌入的,可能就是她的脖颈了。
太后裹在厚厚貂羽下的背脊骤然一麻。
走来的吾十六道了声“得罪”,便伸手将剑利落拔出。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原本被劈嵌了大半的凤凰脖颈,被这一抽剑,居然正好被彻底斩断。
高贵华丽的凤凰首掉落在地上,还被收剑回身的吾十六“不小心”踢了一脚,骨碌骨碌往正堂里面滚去,一直滚到了一架楠木珐琅八仙刺绣屏风前。
任阮和吾十九正窝在那屏风后面。
那被踢过滚得脏兮兮的凤首,头上长长的华丽羽冠早不知摔到了何处,秃头落魄,像个五彩斑斓的丑陋鸡头。
任阮不禁感慨。
属下随主,吾十六也是真狠呐。
吾十九更是在屏风后面爽的上蹿下跳,恨不能自己亲自出去,把那活着的“凤首”踩得稀巴烂。
屏风外,太后染了鲜红丹蔻的长指甲几乎要被她折断在手心里。
“放肆!哪里来的狂徒,竟敢当着哀家的面斩凤首!”她指着吾十六,眼中喷火,“谢小侯爷不会管教下人,莫非还要哀家亲自来不成?”
谢逐临淡淡掠过一眼:“太后强闯,臣接驾不周也是难免的,圣上宽和体恤,想来也能理解。”
好啊,还敢搬出皇帝来压她。
太后咬着银牙,到底还是记得此行的目的,加上此番强闯的确理亏,只得抑制住内心不断上涌的怒火,尽量维持住高贵的仪态,从一片狼藉的凤辇上下来。
“今日哀家来此另有要事。此等狂徒,待日后,哀家再亲自来找小侯爷一同算账。”
冰冷地瞪了吾十六一眼,她提起裙摆,昂首便进了正堂。
待理所当然地在堂上的正位坐下,太后抬起下巴,翘着珠光宝气的护甲,道:“将玉芙公主的尸骨带上了,哀家要瞧瞧。”
屏风后的任阮和吾十九立刻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
才被盗走了尸骨,太后便要来瞧,莫非这是来上赶着明晃晃,将刺客背后之人的身份挑明了,就此宣战?
这架楠木珐琅八仙刺绣屏风被精心设计过,有几处刺绣藏了极不起眼的缝隙,从正面看不出端倪,却能让人在后面毫无遮挡地轻松窥探。
任阮此时便紧紧贴在其中一处绣隙前,试图将那正位上的太后面容尽收眼底。
刚躲进屏风后面时,任阮就已经在系统空间里准备好了纸笔。就等能够近距离观察时,将其面部特征和细节全部一一记下。
谁知偏偏屏风摆在正堂的后门旁边,又有视角受限,只能看到立在堂中的颀长身形,遮挡住了太后好半张脸。
任阮往左,他也往左。她往右,他也靠右一动,就和后脑勺长了透视眼一样。
气得她荒谬怀疑,谢逐临根本不想让自己看清太后的模样!
只听得太后娇柔的嗓音传来,透着阴沉:“谢小侯爷怎么还不将玉芙的尸骨带上来?”
“玉芙贵为公主,又是哀家最宠爱的孩子,若是她的尸骨有半分闪失……”太后恶劣地勾起红唇,“谢指挥使,这起案子不是只有你衙察院能查。”
“我看那新晋了大理寺卿的重礼,就很好。”
谢逐临的声音依旧平静:“太后来的不巧,尸骨才被送出宫,正入衙察院细查。”
“是吗?可哀家怎么听说,你要去找皇帝请旨抓刺客呢?”她声音徒然尖利起来,“谢逐临,若是玉芙没事,你这么个命硬的天煞孤星,能抓什么刺客?”
颀长的背影轻微一僵。
屏风后面的吾十九差点气炸:“这个老妖婆,真是鸡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他撸着袖子,恨不得立刻冲出去和她干架。
任阮拼命拉住他,压低声音劝:“别动!大人不会想让她发现我们的存在!”
面上虽理智地劝拉着吾十九,她心中其实也颇不平静。
此前那十九幅画像,异常的吾六,诡异的刺青尸体,谢逐临特殊的隐疾和特定时候的情绪流露,太后指责的微妙语气和用词,他和吾十九的反应……种种都瞬间从脑海中一一闪过。
很奇怪。
她直觉这看似随意的晦气骂词中,可能藏着一段被掩埋的往事。
任阮正沉思,屏风外面端坐在上位的太后忽然从谢逐临的背后歪出头来,一张浓桃艳李的脸冷不丁撞入她的视线里。
风流清晰的红唇凤眼,哪怕钗鬓歪斜,也遮不住的光艳逼人。
骤然清清楚楚地瞧见这样摄人的美貌,叫她一下子愣在了原地。
太后眯了眯凤眼,丹蔻长甲按上红唇,状似好奇问:“哀家怎么好像听得,这屏风后面有些动静呢?”
还在不安分闹腾的吾十九一下定住。
绣隙后的任阮仿佛正和她美艳犀利的眼睛对上,不免分外紧张起来。
“昨晚谢小侯爷怀中藏的娇,莫不是这会儿躲在了这里?”
她唇边噙着恶意的笑,起身走向屏风,“哀家倒想看看,是什么样的姑娘,能入谢小侯爷的眼。”
第81章 车夫
◎太后言传身教,臣领受了。◎
眼见一身华服灼灼耀人的太后渐逼近, 屏风后的两人皆是心跳如雷,僵不敢动。
吾十九强忍住带着任阮直接从屏风后破门逃走的冲动,从面前的绣隙中紧张地看向自家大人, 心中不断默念祈祷,大人倒是给个信号啊。
但谢逐临的背影岿然不动, 任由太后带着试探和讥锐的神色, 优雅地缓缓进前。
一屏之隔的少女也在忍。
她忍的, 是即将被发现的慌乱和焦急。
任阮无声地深呼吸,强迫自己沉着冷静下来,不去求助地看谢逐临, 而是保持头脑清醒, 死死地盯住越来越近的太后。
贾氏一绕过谢逐临,整张明艳的脸就一览无余。随着靠近, 面部的细节也都越来越明了地被她尽收眼底。
常高居上位的太后,出行亦是前呼后拥。能够近距离直视的机会,太少了。
意识中的系统空间,任阮动作迅速地在早准备好的画纸上,唰唰起笔。
妩媚风流的翘尾凤眼,高挺鼻梁盒形翘鼻, 很有几分异域风情。菱形花瓣唇, 正红的口脂点染饱满。
整张脸艳抹浓妆得瑰丽无暇,看不出一点细纹。
但随着太后的逼近, 空间里她画笔的速度却渐渐慢了下来。
不行。
这样的话,有些棘手了。
她蹙了蹙眉,不由自主地更贴近了屏风一点, 想看的更清楚仔细些。
吾十九大惊失色。
对面太后都已经站定在屏风前了, 任姑娘这是想和那个坏妖婆亲密贴脸吗!?
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还得格外小心的拉住屏风后面的楠木扶手,生怕任阮看得一个入迷,直接把屏风扑翻了。
屏风外,太后已经停住,却不先将后面的人揭开,反而不急不忙地欣赏起上面的八仙绣图来。
“谢小侯爷这屋里的摆设,实在是老旧了。”她艳色的长甲滑上绣花前的玻璃护屏,意味深长,“瞧瞧这幅八仙过海,哀家记着,好像还是先帝赐下的吧。”
她微笑着回忆,尖利的长甲“笃笃”敲了敲玻璃护屏。
“那年还是冬至宴,谢侯爷和谢侯夫人还尚在呢……”
她话还没说完,只听一声突如其来的“咔啦”,正紧贴在绣隙上的任阮,感觉眼前瞬间满是斑驳裂痕。
还没反应过来,她就被吾十九眼疾手快一拽,紧接着,屏风前传来剧烈的玻璃碎裂声。
一片噼啦啪啦清脆掉落声中,整座屏风随即向后一倒,轰然将后面的小门撞开。
与此同时,吾十九动作极快地带着任阮,借着此声掩护,俯身从屏风和后门的小斜角破出。
被忽地迅速带离正堂前,任阮正好从一个小角缝匆匆一瞥,看见谢逐临冷峭的侧脸。
震耳欲聋的破裂碎地和太后撕心裂肺的尖叫中,他漠然回头,黑洞洞的墨眸如在看死物:“太后实在不当心。”
“既知道老旧之物不可留,怎么还敢随意触碰。”
他声如极冷极寒的风轻飘入耳:“太后言传身教,臣领受了。”
还沉浸在太后面部探究的任阮,不由得怔住了。
她跌跌撞撞被吾十九拉跑了许久,都还没有缓过神来。
待到了安全的内屋,吾十九才叉腰松口气:“吓死我了,大人真是,偏偏要等到那个坏妖婆这么近了,才吱个声。”
“怎么样任姐姐,那妖婆的脸,这下你总算是看得一清二楚了吧!”
一阵剧烈奔跑后喘了半天气,她才摇头回答:“清楚是清楚了,但是还不够。”
任阮想了想:“十九,你见过太后的素颜吗?”
“那个妖婆的素颜?!”
还在往窗外探看情况的吾十九差点栽出去,他匪夷所思地回脸,一边眉毛高高扬起,一边眉毛撇得老低。
“这么说吧任姑娘,反正自从我记事起,我就没见过那女人脸上的面粉低于三寸。”
夸是夸张了点,不过吾十九一直坚信,见过太后素颜的人应该都已经投胎了。
他甚至怀疑先帝的驾崩,该不会是哪天晚上在太后宫里不小心看到了些不该看的。
“也就是说,现在从来没有人见过太后完全不加修饰的脸吗?”
任阮在识海空间里举起那幅完成得差不多的太后画像,喃喃:“她的脸,我总觉着哪里怪怪的。”
“有一些线条走向,越修饰,反而越并不够原来的自然好看。她的上妆,似乎更像是在掩饰一些特征一样。”
“啊?什么意思?”
吾十九也摸不着头脑。
“……没什么。”
任阮没再多说。
其实她也说不出来,毕竟这些都只是一点,自己也没有摸到实际的感觉。
她总觉得这张脸,哪怕被艳裹浓妆遮掩许多,也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熟悉感。
这种熟悉感在今日近距离的冲击下,越发浓烈,可又缥缈极了。
没有头绪。
原主的记忆里连皇宫都没有进过,更别说见过太后本人了。
究竟是因为什么,因为谁感到熟悉呢?玉芙公主吗?
可是她自己也只堪堪摸过一具可能是公主的尸骨而已,对焦骨的建模还没有正式开始就被打断了。
因此事实上,她现在对公主的脸,根本还没有完整的概念印象。
那么这一缕熟悉感,究竟是从何而来呢?
正堂那边动静已停,吾十九接收到传来的信号,从窗户上收回脑袋:“太后现在自顾不暇,任姐姐,我带你出宫。”
“啊对,还有那具尸骨。”他一拍脑袋,“十六哥还在大人身边,还得我一车拉走送衙察院去。”
他赶紧起身:“我现在得赶紧去把证物棺调出来。”
方才因为太后突然的造访,还未来得及转移出宫的剩余那具尸骨,被紧急藏入了承泽堂里。
“任姐姐,你先去在承泽堂后院的南门那里,马车和行李都已经准备好了,我随后就到!”
叮嘱完,吾十九一下便消失在了窗户外。
承泽堂后院离这间内屋并不远,任阮记忆和方向感都很好,几个转廊跨门,很快就看见一个虚掩的小门外,停了一辆不起眼的普通马车。
她看过去时,虚掩的门外正好探进来一个脑袋,焦急地张望着。
看到任阮,脑袋的主人眼睛一亮:“任姐,这里!”
是杜朝。
她一边提起裙摆加快脚步赶去,一边问:“你怎么也在这里?”
“啊,金吾卫不是要把咱们一起送出去吗?”杜朝赶紧把虚掩的小门打开,“你总算来了任姐,我们都等你好半天了。”
昨儿他睡得晚,今天赖床又赖到了日上三竿,才被后院劫盗的骚乱吵醒。他才趿着鞋睡眼惺忪出来,就被紧急通知赶紧收拾东西,马上要出宫。
刚开始他还以为是因为瑶池殿之事,任姐对自己生气了,要赶他走。
委委屈屈抱着包袱出来,才听闻承泽堂一个上午意外频发。
又是刺客又是太后的,他终于知道事情并不简单。再乖乖听言来了小南门等着,看到背着任阮行李的平安也后脚来了,心中更是七上八下。
这起案子才堪堪起步,连任姐都要突然被送出宫去,看来宫中很不安全了。
一想到此,很惜小命的杜朝恨不得立刻飞出皇宫。
任阮听明,理解地点点头。
的确,杜朝是自己带进来的。既然要出宫,自然得安全地将他一起带出去。
马车窗的帘子从里面被人掀开,露出平安的脸:“姑娘,奴婢扶您上来。”
“哎呀,平安妹妹你坐着吧,我来就行!”
杜朝已经殷勤地伸着手臂给任阮搭上马车,全无瑶池殿那晚的小芥蒂:“车夫都催了老半天了,要是再晚一点,临时令牌就难出去咯。”
搭完任阮,他自己也跨上马车,憨憨笑道:“还好任姐你掐着点,不然我差点就亲自回去找你。”
等等,车夫?
什么车夫?
正准备掀开帘子进车厢的任阮一顿,她留心四处张望,才发现马车另一边正了,还立着一个身形高大的人。
那人穿的却不是一身金吾卫的靛吾服,而是枣红色的太监服侍。
他低着头,带红色流苏穗子的太监帽檐又宽又大,落下的阴影看不清脸。
谢逐临怎么会安排一个宫中的太监来送她出宫?
“你是何人?”她警惕问,“吾十九还没到吗?”
那人声音沙哑:“吾大人叫奴才先送姑娘几人出宫,他随后就来。”
任阮抓着车帘的手骤然收紧。
吾大人?谁是吾大人?衙察院之内,对于第一部 卫的金吾卫,从来都是以后位数号来敬称的。
此人果然有问题。
“这样吗。”她将沉下去的目光往平安和杜朝两人递,声音却平稳地继续道,“那你们再等我一下,刚刚跑得太急,我放在身上的那幅画像,好像掉在后院里面了。”
说完,她便立刻要下车。
但那人身手很快,眨眼间功夫就从马车另一边翻过来,将任阮的后路挡得严严实实。
“任姑娘,临时令牌只到午时之前。过了时辰,可就出不去宫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