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圣上年岁尚轻,并无子嗣。
宫中唯有先帝留下的两位公主。
除了已经被烧死在瑶池殿的玉芙公主, 眼前这抬公主规制的步辇上坐的,必然是另一位,归善公主了。
“你去哪啊任姐,公主在这,咱们总算是安全了。”杜朝把贴着墙走的任阮拉出来,很是高兴道, “任姐你别怕, 我与归善公主也算是旧相识,公主人很好的。”
死里逃生, 杜朝格外兴奋,迫不及待地拉着她叽叽喳喳。
说是归善公主虽然养在太后膝下,却和那位心狠手辣的完全不同, 人如其名, 心慈好善。
归善公主生的亦是雪肤花貌。宫里的声名里, 常赞她有当年孜熙郡主的风范。
任阮并不任他拉动,疑惑道:“公主金尊玉贵,怎会无事来冷宫附近转悠?”
连番历经了刺客劫盗、太后突访、歹人拐抢之后,她实在对一切突如其来的巧合,都心存猜忌。
何况这位公主,还养在太后膝下。
“呃……这个嘛……”
杜朝犹豫了一下,还是和盘托出。
原来归善公主的母妃出身并不光彩。
太后当年还是皇贵妃之时,归善的生母范答应,只是她身边的一个洗脚婢。
某日先帝醉酒时,来了皇贵妃的宫殿。在没有通传之下,稀里糊涂撞上了范氏,又稀里糊涂地将人临幸了。
也不知范氏是福厚还是福薄,一举便得了龙胎。
这自然成了一直怀不上子嗣的皇贵妃的眼中刺。
何况次日清醒,先帝自觉失颜,虽给了个答应的名分,却再没过问。听闻有了龙胎,也只是随口嘱咐了两句,请皇贵妃照料。
先帝子嗣颇丰,并不在意这么一个低贱婢女肚里的孩子。
“那个时候的皇贵妃还在求子,估计是怕损了阴德,还是让范氏将公主生了下来。”杜朝说,“再后来公主长到八九岁时,范氏不知犯了何罪,被打入了冷宫。”
“公主尚幼,自然就被拨到了皇贵妃膝下,赐名归善,养到了现在。”
范氏当年之事虽没外传,但宫里的人精们多多少少都能猜到,大约就是皇贵妃这么多年怀孕无望,想要去母夺子,用公主再招一个皇子来肚子里。
抱姊招弟,也算大夏民间常有的迷信风俗。
可惜,一直到先帝过世,皇贵妃成了太后,也没能如愿。
后来新帝即位,宽仁孝慈,给了归善公主能常去冷宫探望生母的特权。
是以冷宫附近,能看到公主杖仪之事,宫中早已见怪不怪了。
杜朝给她打保证:“你放心吧任姐,公主和太后绝对不是一丘之貉,她的性子温柔,是最和气不过的了。”
任阮听在耳里,心中已有了些计较。
在范答应扶养下长到八九岁,那时的公主自然已经记事。
太后堂而皇之地去母留子,难道不怕,留下的是一只失恃含恨的蛰伏狼崽吗。
她心中不免对这位归善公主起了好奇,目光又从那宫人群中细细扫过。
步辇下跟随的,都是些纤细的姑娘。便是抬辇的,亦是粗使的宫女。队列齐整,没带什么遮挡的羽扇,一目了然,也看不出什么歹人藏匿的端倪。
她迟疑了一会儿,还是让杜朝步伐轻快地迎了上去。
花攒锦簇的i辇停下,宫人将其上轻纱向两边挑起,露出一张婉静秀的美人面。
归善公主声音细细:“杜公子何故在此?”
“在下与自家姐姐跟着谢小侯爷进宫办事。宫阙深绕,一不留神就找不着路了。”
在公主面前,杜朝端着正经的姿态,拱手有礼道:“不知公主可否赐借在下一位知路的女官,将在下与阿姐引回承泽堂,在下不胜感激。”
步辇上的归善公主垂眼,却不急着答话,只将目光越过杜朝,落向后面跟着福身行礼的少女。
“杜公子的姐姐?”她轻轻眨了眨眼睛,“早听闻杜少卿家中儿郎有三,个个神采英拔,才兼文武。却还没听得过哪位杜家的姑娘呢。”
杜朝心里咯噔一下。
不是吧,归善公主明明早就知道啊,自家爹爹哪里有什么女儿!反倒杜少卿一直想要女儿的盼望,在京都还算是出了名的。
今天的公主怎么有些反常,全然不像从前那般万事不过问,只安静帮忙的善解人意。
倒有几分揭穿刁难的意思。
杜朝笑容有些尴尬,正想着要寻个什么远方亲戚的由头搪塞过去,归善已经抬手示意落辇,从宫人中央飘然而来。
她行如弱柳,袅袅婷婷径直路过杜朝,停在任阮面前。
“这位姑娘生得真好看,本公主乍眼一见,便觉得极有眼缘。”
她很温柔地牵起任阮的手,清凌凌的眼波里透着真诚,“宫中没有什么与本公主年龄相仿的姑娘,实在是常年寂寞。”
“更别说姑娘这等出众又合心意的妙人儿,更是难见。不知道你可愿意,陪本公主说说话?”
猝不及防落入被对方娇嫩荑柔包裹住,任阮有点无措,手收也不是,回握也不是。
“陪公主说话,是民女的荣幸。”
她嘴上应付着,求助的眼神直往杜朝身上送,“只是眼下谢大人急着送我和小朝出宫,想来今日是不行了。”
傻眼的杜朝也反应过来,附和道:“是啊是啊,殿下,谢大人备下的马车,这会儿还在承泽堂等着我们呢。”
“殿下要是想找阿姐说话,改日阿姐定然早早入宫,伴侍左右。”
杜朝说得热情,心中却嘀咕。
越来越反常了,归善公主的性子,不是从来都有些羞涩怕生的吗,居然会主动去牵任阮的手!?
然而归善眼中失望,却不肯放过机会:“承泽堂离此处路远,不如姑娘与我同乘坐步辇。”
“一来免了腿脚之累,二来这路上也能陪本公主说些闺中秘话,寥解沉闷。”
任阮自然不愿。
首先这公主规制的步辇,她一介平民上坐,本就不和规矩,更何况是与公主同乘。
再者与这位归善公主,不过初次见面,又哪里有什么闺中秘话可说。反是对方反常的热忱,实在与杜朝话中介绍的怯柔性格相差甚远。
心头原本消下去的几分怀疑警惕,又重新席卷了上来。
见她犹豫,归善松开手,眼眸中涌上失落受伤:“姑娘不情愿,想来是嫌弃本公主的步辇才从冷宫中出来,恐沾染了晦气。”
“本公主知道,这宫里的人,都看不起这个出生卑微,又性子孤僻的归善公主。”
“他们都说,本公主纵然养在高贵的太后娘娘膝下,还是烂泥扶不上墙,朽木难雕。和冷宫中的范答应,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小家子气。”
归善盈盈的眼中滚出泪水来,轻声细语:“姑娘也是这样看归善的吗?”
顶着柔弱公主楚楚可怜的目光,任阮头皮一紧:“民女当然不……”
“哎呀,公主盛情,任――阿姐你就别推脱了。”杜朝最看不得姑娘家流眼泪,秃噜了下嘴皮子,赶紧打圆场道:“反正就去承泽堂这一趟路,也没什么大事。”
任阮仍是犹豫。
虽然都是身份悬殊,但她能够和谢逐临同乘一辆马车,不仅是因为熟悉,也是因为没有谁敢置喙谢大人身侧是谁,又给了谁特遇。
而且尽管这样,在谢逐临过于张扬地给自己区别对待时,她还是会选择低调避开。
比如之前的御医之事。再比如乘谢府马车时,她也从不过于抛头露面。
在这个时代,没有对等的身份时,这些无疑都是把自己架在火上烤。
何况现在是在格外捕风捉影的皇宫之内,何况眼前还是一个,自身难保的孤女公主。
只要踏上这抬步辇,不会有人指责公主不守规矩,他们只会将不知天高地厚蔑视皇权的污水泼在自己身上。
若再深一层,她这张在众人眼中,已经被完全划入衙察院麾下的脸,与太后养女归善公主,如此亲密地共乘一车,自宫中明晃晃而过,又会在多少暗流中激起凶猛的波涛?
眼见任阮将为难摆在了脸上,归善的哭腔一淡。
她从腰间解下真丝锦帕,在绯红的眼尾轻轻按了按:“看来姑娘顾虑颇多,并不愿同本公主这等烂泥搅和在一起。”
尽管对方话里哽咽,眼尖的任阮却瞥见,归善公主锦帕下的泪痕尚在的脸上,绽出了一抹隐约的奇怪笑容。
她心头一跳,并不声张,只嘴上含糊:“公主金枝玉叶,何必妄自菲薄。”
“本公主好心伸出援手,却不想姑娘竟然不愿承情。”归善向前踏出一步,靠近任阮。
“姑娘不肯上我的步辇,莫非,还是之前的车架更合心意一些?”
归善公主嗓音清柔,用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气声,将话儿吹到少女耳边。
任阮的身体忽然僵直住。
她慢慢地将视线移向凑得极近的公主。
后者被泪水洗过的眼瞳清澈见底,仿佛那句话语并没有什么暗示威胁之意,只是受伤小姑娘幼稚敏感的一问。
两人正目光交错碰撞间,忽然听得一阵急急错落的马蹄声,四面八方的宫道里忽然涌出一大批的靛蓝衣人来,迅速将公主仪仗团团包围。
归善眼中闪过一丝慌乱,猛然后退一步。
谢逐临的声音从后面传来,熟悉的低醇磁性里,带了难以察觉的怒气。
“过来。”
他没有指名道姓,任阮却莫名知道,他说的就是自己。
正待回身,她的手忽然又被归善公主霍地抓住。
“任姑娘。”
归善附上她耳,语速极快道:“若想知玉芙之事,三日后亥时,御花园等我。”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归善已经若无其事地松开手,轻巧地将少女发梢上挂着的一枚小叶拿下,微微一笑,与她道别。
仿佛方才那一瞬的靠近,除了姑娘间礼貌的亲密动作,再无其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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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你很贵
◎也不看看什么档次。◎
骏马嗒嗒而来, 其上的谢逐临一言未发,略一俯身,就将她单手捞搂起来。
裙角飞扬里, 任阮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人便已经跨坐上了马背, 稳稳当当地被身后人环抱在怀中。
他面色冷峻, 缰绳一拽, 骏马便疾驰而出。
跟在后面骑马的第一部 卫亦无声跟上,众马奔腾,一时间尘土掀飞, 路边浩荡的尊贵公主杖仪被忽略得很是彻底。
归善手里捏着帕子, 维持着怯柔姿态,安静地目送着马上两人远去。
待各个宫道包围的金吾卫们也随之如潮水般褪去时, 她才收起锦帕,面上的低眉顺眼一点一点冷下来。
有宫人上前,小心翼翼问:“殿下,咱们现在还去探望范答应吗?”
袅袅婷婷转身坐回步辇,归善公主靠着精致的雕花靠背,向上仰了仰美丽的下巴, 眯起的盈盈眼眸里软糯荡然无存。
“不急。”
“听闻母后方才在承泽堂受了惊, 本公主怎么能不去慰问一番呢?”
她压制住上扬的嘴角,细声细气道:“如今第一要事, 自然是去慈禧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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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才好容易推辞掉与归善公主同乘一车,转眼间,自己就被谢逐临环在马背上, 招摇过宫。
这回还是清清朗朗的白日里, 也再无氅衣帷帽的遮掩, 她就这样被迫堂而皇之地,从公主前嚣张而过,还在整个皇宫面前露了脸。
还没当上郡主呢,人已经被架在比公主还张扬的位置上来了。
“别动。”他感受到怀里人的不安,低声道,“任阮,你该要开始习惯了。”
她四处找地缝的动作一顿。
“一味的遮掩逃避,并不能为你挡住所有的算计。你已经看到了,任阮。”他说。
“后宫,朝堂,哪一个不是不吐骨头的狼窝虎穴。”
“你再不信任我,也不得不承认,旁人眼中,你浑身上下都写着我谢小侯爷的名字。”他温热的呼吸洒在她耳廓,薄唇吐出的话语却不带太多温度,“任阮,这是你自己的选择。”
她不太习惯地歪歪头躲过,揉了揉耳朵。
“说的也是,这接二连三的意外,实在不像是意外。还有那辆来路不明的马车,冲着我来的目的也太明确了。宫中的人已经盯上我了。”
“毕竟在衙察院的出入我也没太刻意掩饰,他们只要想查,到底不是难事。”
任阮思索着附和道,好似没注意到他话里不似寻常温和的意味。
“那我听你的,这些天都不进宫了。正好,尸骨不是一起运出宫送衙察院了吗,我就多待在衙察院里好好研究一下,也避一避宫中的风头。”
她盘算着,用自认特别乖巧的语气,给他递台阶。
毕竟之前因为长久沟通不明了不及时,而积攒爆发的小冲突,确实自己的原因也占了不少。不过既然把问题说开了,应该也算是和解了吧?
但身后的人沉默了一会儿,只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过于沉闷的呼呼风声里,任阮琢磨着这不对的气氛,决定继续暂时当做没察觉。
她还想继续试探他的态度,于是找着话题,又将之前惊险的马车逃生讲给他听,绘声绘色,说到刺激的地方时,差点在马背上手舞足蹈起来。
谢逐临眼疾手快,捞住差点扭掉下去的少女。
“你是一向机敏。”他握她腰的手微微收紧,“但以后,别再让我看到你以身犯险。”
“我在宫中安置的金吾卫,没你想象的那么迟钝庸碌。”
就算那假冒的车夫走的是极其偏僻的冷宫那一路,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亦有察觉到踪迹的金吾卫紧急来报。他便已经一边迅速将面前太后之事解决,一边抽调兵卫,各处包抄,暗中埋伏。
根本不需要她这般履险蹈危,行险徼幸。
“这样啊。”
她停了兴致勃勃的讲述,过了一会儿才问:“既然大人并不愿意看着我铤而走险,为何迟迟不让人动手将我救下,一定要等到归善公主想将我带走的时候呢?”
扣在细腰上的大手徒然一松。
半响,他的声音才不冷不热地从后面传来:“任阮,你很贵。”
“我在你身上倾注了许多时间和权财,为的是你那一手出神入化的画像之术。如今你既已当着圣上的面选择入我麾下,就最好摆正自己的位置。”
“你是一杆画笔,除了画像,不该再多无谓之想。”他沉了沉声,“最重要的是,别让本侯最金贵的笔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