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日子里瑶池殿非但没有召过太医,就连姆姆担忧地要请太医时,还被公主当着整个瑶池殿的面,直接轰出了寝宫,下了好大的脸面。”
这对于一个在宫中备受尊敬的公主姆姆来说,简直是前所未有的羞辱。
“奴婢也不知道公主到底是怎么回事。盂兰盆节后,就连姆姆入殿时,唯有身边不带一人,请见数十次也才能得见一次。”
“后来姆姆那次被逐出寝殿后,更是再也没能见过公主殿下。”
兰露回忆完,又犹豫着坦白:“但是……不过……奴婢、奴婢其实可能,也不是再没见过公主殿下……”
那是公主姆姆要被送出宫去的前一天。
她提前在内殿伺候的小宫女那里得了风声,心里惶恐极了,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违背禁令,私自往寝殿方向去,想给姆姆求情。
自从盂兰盆节后,瑶池殿的公主寝殿附近,便被太后娘娘派遣来的宫人们严防死守,若无传召,寻常宫人绝无可能擅近。
偏偏那一天,也不知是什么运气,竟让她误打误撞地绕过了所有宫人,摸到了寝殿西侧的窗下。
“我真的不知道,那究竟是不是公主殿下。”
兰露眼神飘忽,茫然又害怕。
那时整个寝殿都陷入了混乱的奔走,她才到窗下,就听见有凌乱的脚步声往这边过来,只能匆匆往窗内瞥过一眼,便慌不择路地逃离了。
但那匆匆一瞥,看到的却不是一位优雅美丽的公主,而是一个脸色蜡黄,披头散发的狰狞疯子。
兰露现在想起那双凹陷下去的血红眼睛,都不由得战栗。
尽管那人神色癫狂,蓬头跣足,在几个宫人的拉扯下抽搐舞动,犹如上身的恶鬼。
可兰露还是一眼就从那扭曲的五官里,窥见玉芙公主昔日美丽的影子。
她连滚带爬地出了寝殿,所幸殿内的宫人似乎都被寝殿内里的疯子分去了注意,倒真让她那般跌跌撞撞的,竟没被察觉地全身而退了。
虽然兰露一提起此事就吓得打颤,只知道反复嘟囔:“那一定不是公主殿下,一定不是……”
但通过反复的套话和心理逼供,金吾卫已经确定,兰露所看到的那个形状疯癫的女人,并非惊吓后的幻觉,是确有其事。且很可能,那就是玉芙公主本人。
任阮沉思:“当然,还有一种可能,或许那是公主榻上另一具尸骨的主人。”
两具极其相似的尸体骨架,加上脸部骨构的高度重合,这两人必定有着能与双胞胎媲美的相像外形。
那么兰露将那人扭曲的脸先入为主,认作宫殿的主人玉芙公主,也不是不可能。
“的确如此!所以当时兰露看到的究竟是不是真正的玉芙公主,咱们现在还真不能确定。”
吾十九猛点头,又生怕关于案子的讨论断了,让杜朝反应过来找帘子的茬,才安静一秒,他便立即无缝衔接地递上尸骨有关的报告。
“任姑娘你看看。这几次断断续续的验尸报告,都整理在这里了。”
第86章 阎王爷
◎有没有一种可能◎
说起这回瑶池殿纵火案的两具关键尸骨, 实在是命运多舛,颠沛流离。
先是在现场好容易被灭了火,金吾卫不过草草初验, 就让太后用调虎离山之计,夺去了慈禧宫。
接着才在承泽堂停了多久, 又让贼人钻了空子, 将其中一具抢去。
最后全副武装送出宫入衙察院的, 只剩了那具骨覆诡蓝的尸架。
在经历了慈禧宫一游和承泽堂后院骚乱后,还不免有些撞残缺件的。
其中最要命的是,这具尸骨的面部, 也收到了一定程度的损害。
“我就知道, 那个老妖婆把尸骨抢了过去,绝对不会空等着咱们去夺回来的。”吾十九咬牙切齿, “要不是我们当时来的及时,这尸骨损伤的,可就不止这一点点了。”
任阮叹气:“这本来也不算一点点。”
昨天在承泽堂后院她就已经仔细看过了,尸骨的下巴应该是被暴力拆卸过,本就脆弱的下颌骨部分断裂,早就全无原生的形状了。
吾十九为难挠头:“本来在瑶池殿现场的初检还好好的, 这已经是咱们仵作能修复到的极限了。”
“从慈禧宫回来就这样了, 明摆着都是老妖婆刻意弄的,扰乱我们呢!”
他愤愤道, “还有那具在承泽堂被劫走的尸骨,十有八九也是落到了那个妖婆的手里,这会儿, 说不定都化成灰了!”
尸检报告上, 仵作也通过骨骼断裂的走向等痕迹, 推断出了下巴曾被有意拆卸过的结论。
任阮猜测:“这个太后娘娘,好像是在掩盖什么。”
又是要将这等纵火大案草草了结,又是要急着杀人封嘴毁尸灭迹。
无论她是不是真凶,她的目的显而易见,就是想要尽快将此事背后的一些东西掩盖下来。
可是当案件的中心都落入太后手中时,她却又并不急着将一切都处理干净,反而先对着受害者的下巴做起了手脚。
很怪。
她蹙眉。
难道说死者的下巴里,或者口腔中,曾含着什么重要的物证吗?
可惜翻回前面的瑶池殿现场初检部分,也没能发现什么有关的线索。
初检时火苗还未被完全扑灭,周围也仍在排爆,仓促之下,仵作只能大体检查死者的身份特征之类。加之当时天色渐晚,工具也不足,并未深入探查死者的口腔和下巴。
后来衙察院将尸体夺回来时,乍一看,除了表面上一些磕碰,尸体与现场时候的状态相比,还算大差不差。
但等剔除了其上骨肉,金吾卫才发现,原来其中一具的下巴上,人为粗暴破坏的痕迹极为明显。
回看剔除骨肉前的报告上,也没有发现此处上有什么明显异常。
不过这也是自然,太后既然动过此处,必定将那些不该被发现的东西,都清除得一干二净了。
“为何要动下巴呢?”
结合这具尸骨上的诡异蓝色,任阮想不出第二个解释,“难道下巴里残存了毒药的痕迹?”
杜朝附和点头:“完全有可能。我看上面仵作也说了,尸体的腹部和躯干都被烧得萎缩焦烂,根本没有办法提取胃部和食道的内容物来进行检验。”
“可没这么简单嘞!”
吾十九摆着脑袋提醒她:“任姑娘,后面还有一句话呢。”
――死者尸骨上所带之蓝,其色奇异,观之蹊跷。经仔细检验,并非中毒内渗,实为他人刻意涂添之物。
“什么?!”杜朝难以置信,“搞了半天,这具尸骨其实没有中毒!”
任阮也有点愕然:“可是之前的我们看过的验尸报告里,不是确定那幽莹莹的蓝色,就是中毒所致吗?”
为此他们还将尸骨中毒与两人身份结合,进行了一番动机可能性的推理。
吾十九摸着嘴巴,底气不足:“呃,有可能仵作第一次验尸,验错了?”
“你放屁!”
突然一声中气十足的喝骂从身后传来,三人极其同步地,被吓得身躯一震。
这熟悉的声音让吾十九立刻缩起了脖子。
果然下一瞬,他就被一只大手粗暴地拎起来,丢到了桌子后面。
吾十二另一只手还夹着验尸刀,威胁似的冲他晃了晃:“吾十九,你再在外头随意败坏我‘金吾十二刀’的名声,小心我把你绑到仵作台上,做成你最爱吃的五芳斋烤乳猪。”
五芳斋的烤乳猪,是京都民间最出名的十道佳肴之一。
选取肉质最细嫩柔滑的整只乳猪,左右干净利落大花刀十二道。
而为了精细入味,乳猪浑身上下,还有肉眼难见的,极其细密的几百道小花刀。
吾十九向来对五芳斋的烤乳猪爱得欲生欲死。还时常玩笑,要将这乳猪的制法,添进衙察院的刑罚里来玩玩。
于是吾十二威胁完人,还思考了一下。
这算不算奖励他?
好在桌子后面的吾十九已经一个哆嗦,乖乖巧巧地爬起来,端正坐好。
“任姑娘,这位是我十二哥。”吾十九翻脸很快,很狗腿地巴巴转移话题,给任阮介绍,“咱们金吾卫第一仵作!此案的两具尸骨皆经他手,绝不会出半分差错!”
那蓝色尸骨的蹊跷,就是吾十二火眼金睛发现的。
“呦,任姑娘!”吾十二瞧见任阮,脸翻的比吾十九还快,“真是好久不见了,上回咱们说到哪里来了?”
肉羹碎尸案里相见那一面,还未尽兴的学术交流,可叫他惦记了许久。
“正好!我这几日研究瑶池殿纵火案的两具尸骨,颇有些心得和疑虑,想寻人好好交流切磋一二。”他那痴劲儿上来,双眼放光地拉着少女,“关于尸骨伪造说,从前寻常案件,将尸体作伪证之人不少。这及入骨干的手法,我还是第一次见,实在稀奇有趣!”
杜朝一脸碰了鬼的表情:稀奇是真的,哪里有趣了?!
只要一想起之前看过的那些黑烂血肉和腥味焦骨,他都忍不住不寒而栗。
然而沐浴在杜朝同情目光下的任阮,反而眼前一亮:“等等。”
吾十二身为衙察院的首席仵作,其业务能力她自然是信得过的。既如此,那么问题就出在尸骨上了。
两次验尸,真假中毒的两种结果。中间的唯一变数,就是慈禧宫那一游。
她再一次确定:“十二,你确定尸体在历经慈禧宫前后的验尸里,你都没有出什么差错吗?”
吾十二坚定答:“不可能。”
瑶池殿那晚火一熄,他是第一个赶到尸骨旁边的。
他记得清清楚楚。
当时虽然尸体上的残留焦肉还没有被剥离,到底还有许多处烧得露骨,血肉炸飞脱落,初检时,就得以让他发现其中一具透裸露骨头上的幽幽蓝色。
那的确是死者身中重毒的表现。
她又问:“能确定是什么毒吗?”
“不能。”这回吾十二摇了头,“初检时工具简陋,没有深入提取成分细研的条件。本来是想在承泽堂准备进行深入查验的。”
谁知,让那突如其来的劫盗打乱了阵脚。
后来尸骨送入衙察院,他仔细再验,立刻就发现了尸骨上的幽蓝,不过是人为刷涂上去的浮色罢了!
“好。”任阮目光一凝,“这样看来,太后所做的手脚,恐怕并不止这一具。”
杜朝:“啊?”
“有没有一种可能,她刻意混淆我们的视线,将两具尸骨对调了。”任阮解释,“我的意思是,另一具被夺走的,才是真正的中毒尸骨。”
尸骨停留在承泽堂的时间不长,那时衙察院的许多尸检设备还没有运进宫来,仵作检验的重点,放在了是否被太后损坏上。
接着就是后院的劫盗。
一直到被转移入衙察院,尸骨才再一次经过全面而深入的检查,发现了“中毒”的蹊跷。
而当时在承泽堂后院的检验里,依旧是一蓝毒尸骨,一正常尸骨,并没有引起仵作们的特别注意。
任阮总结:“既然此具透出的蓝为假造,那么真正的中毒尸骨,应当就是被贼人劫盗而去的那具。”
太后能让人伪造出假的蓝骨,自然也能将真正的蓝骨掩盖,真假混淆。
“又套了一层调包交换!这两具焦骨的身份还没弄清楚呢。”杜朝云里雾里,头疼道,“本来就真假难辨了,还要搞这么绕。”
要说如此苦心孤诣的太后不是真凶,他杜朝第一个不信!
吾十二醍醐灌顶,拍手道:“我就说当时尸骨刚回来时,远远看着,就已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只可惜当时没有头绪,竟被蒙蔽了过去!”
“这暂时还只是我的猜想。”任阮按捺住他们激动起来的情绪,理智提醒,“没有真正确认过那具被盗尸骨上的痕迹之前,暂时还不能下断论。”
她问吾十九:“之前封锁众宫,可发现了那个贼人的踪迹?”
“没有。”提起这个,吾十九握紧拳头,“那人一翻出承泽堂,就如鱼入了海似的,根本寻不到半分身影。”
那人武功高强是其一。
但这样多身手敏捷的金吾卫出动,也没能找到一点方向,说明这宫里,必定还有权势不低的人在为他掩护扫尾。
任阮了然。
这倒也不太出人意料,毕竟那盗贼是个能瞬息间斩杀两位金吾卫的高手。
她思忖着起身,给他们打气:“现在案件的情况差不多都理清楚了,虽然疑点重重,却也还不算完全断了线索。”
“不如,先让我先看看剩下的那具尸骨吧。”
吾十二点头,仔细把手上把玩的验尸刀收好,才大步流星地带着众人向仵作司的方向走去。
几人从衙察院宽大石板的路道走过,行至一处白石天桥下,便见阴暗处一扇十分不起眼的石色大门,上用黑漆笔走龙蛇,书一“窆”字。
这便是衙察院的仵作司了。
吾十二一边开门,一边回头给他们打预防针:“对了,昨夜细验,我将骨架拆得到处都是,不太好看。你们应该都经得住事儿吧,别大喊大叫的,惊了这里的冤魂。”
“哦对,更别吐在我的地盘上啊。”
说是“你们”,他的眼睛,却只明晃晃地往娇气的杜少爷身上看。
杜朝:?!
他们应该无冤无仇吧?
还是说,什么时候他在山腰宅院出丑的事,还有这胆小的名声,都已经传遍整个衙察院了吗?
素来有大喇叭名头的吾十九心虚地别过脑袋,难得好心地给杜朝找点面子:“哎呀,十二哥,一回生二回熟嘛。”
可惜杜朝不给他面子。
门才被吾十二“哐当”一开,漆黑的内屋一瞬间亮起昏黄的灯烛来。
门开带起的风将灯烛吹得明明灭灭,于是在一闪一闪的阴森昏黑里,墙上挂着的仵作刀具冷光凌凌,满屋人骨四散,盈盈的蓝色犹如鬼火。
杜朝是被那人骨和“鬼火”簇拥中的一张人脸,吓得失声大叫起来的。
那脸极其冰冷苍白,在眇眇忽忽的灯火里一阴一明,长眉高鼻落下的阴影分割冷脸,在一片尸骨刀血中,透出触目惊心的妖冶美丽。
“吾十二。”那脸的主人吐出比脸更冰冷的语调,“再让我看到这么乱的仵作司,你的刀就得重新打一副了。”
在吾十九和杜朝前面威风放话的吾十二顿时肌肉一颤。
他默默地把心爱的小验尸刀揣进兜里,然后乖巧垂头进来收拾一片凌乱的台面。
眼见吾十二吃瘪的模样,吾十九心中暗爽,也不嘲笑刚刚杜朝的失态了,一副哥俩好的模样把他往里面带,还招呼任阮。
“来来来,欢迎来到咱们衙察院的仵作司啊,随便坐随便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