仵作司的灯火被吾十二小心地一一点起,又盖上灯罩。
骤然明亮起来的光芒,将其间的幽诡森然的气氛一下子驱散。
杜朝这才看清,那张俊美得如从阴间爬出来的脸,不是谢逐临又是谁。
他悄悄抹了抹冷汗。
金吾卫指挥使冷面阎王的名号,果然名不虚传啊。
屋中光明亮堂,将这仵作司内挂了满墙的形状各异的锋利刀具和骨架照得清清楚楚。
许多棺材像是废弃的木箱一样被随意堆叠在角落里,其上还覆盖一层干涸漆黑的厚重血痕。焦黑发腥的骨架四处挂着、散着。进门正中央一尸检台上放了大半尸骨,旁边还随手插着黑了刃的几柄小刀。
那台面上细看过去,竟还满是细细密密,偶有断裂的深深抓痕,仿佛活人在上被生剖开时,剧痛之下疯狂抓断了指甲而留下的,实在引人联想得栗栗危惧。
杜朝软着腿,欲哭无泪地想,这灯还不如熄着呢。
再看任阮,早就已经越过他们,直奔那让人毛骨悚然的尸检台而去了。
杜朝理直气壮地挣脱吾十九,在门前坚决不挪一步。
任姐不怕怎么了,应该的!她可是天天能在冷面阎王前活蹦乱跳的女人!
直到一直毫无存在感,静静跟大家在身后的平安,也面无惧色地稳稳上前,替自家姑娘打开了画箱,支起了画架子。
杜朝:……
在门口的杜少爷还在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时,任阮已经单独拣过死者的头骨,近距离、全方位地仔细又小心地看过了一遍。
谢逐临看着她。
少女反复将头骨翻来覆去地看,一时拿起画笔又放下,一时又手指夹着画笔,在头骨上虚虚临摹,却迟迟没有真正落笔到纸上。
半响后,还是他先开了口。
“不能画?”
正蹙眉苦恼的任阮抬眼一瞥,正对上他清冷里隐约透出挑衅的狭长双眸。
她心中好笑,放下头骨,故意端详起手中那支紫檀管刻雕兰太仓宣笔来。
“听大人此言,怎么好像对这支有价无市的名贵画笔,竟不太自信起来了呢?”
“何谓自信。”
他眉目淡淡,亦有意顺着她的意思道,“本侯手中,再金贵的东西,亦不稀缺。若不好画,就给任姑娘换了新的更好的来。”
“这样啊。”任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她想了片刻,索性撂下笔,忽然笑盈盈问:“那若是任姑娘画不出来,大人也准备好新的更好的,要来换了吗?”
第87章 反向
◎那么,听证画骨,又如何?◎
仵作司内的空气凝滞了一瞬。
“谢大人?”她毫不胆怯地追问。
被追问的人本就冷凌的眸底慢慢沉下, 结成了冷气四溢的寒潭。
饶是在人情世故方面略有些迟钝的吾十二,也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劲。
吾十二拍了一下吾十九,压低浑厚的嗓音问:“这对话怎么听着怪怪的呢?”
吾十九没防备, 差点被这结结实实的一掌给拍成高低肩。
他讳莫如深地摇摇头:“看来这架,是还吵着呢。”
“吵架?”吾十二半信半疑, “任姑娘性子这么好, 怎么会和人吵架呢?”
虽然与任阮接触不多, 但吾十二心里,如此胆识过人又对尸体的学识如此丰富的姑娘,自然是个好人。
当然最让他难以置信的, 任姑娘吵架的对象居然还是自家大人?
上一个和自家大人吵架的, 好像还是个白胡子肱骨大臣。那时大人还有几分气盛,和那个白胡子老头在金銮殿, 你来我往唇枪舌战了整整一个时辰。
不过现在那个大臣的坟头草,应该也有半人高了吧。
“这位十二大哥,你不懂。”
杜朝看出他在想什么,早把什么生理恐惧都抛在了脑后,憋了半天,还是忍不住一脸荡漾地挤到吾十二身边, 一副过来人的样子点拨他:“此吵架, 非彼吵架。”
吾十九抢着道:“就拿任姑娘问的这个问题来说吧,这可是一道融贯上下五千年经典的送命题。”
杜朝笑容邪魅:“不过谢大人要是答错了嘛, 这架,反而就吵不下去咯。”
吾十二:……
听完两人一唱一和的解释,他倒是更云里雾里, 摸不着头脑了。
注意到那边凑在一起嘀嘀咕咕的三个脑袋, 任阮过眼一瞧杜朝和吾十九的神色, 便大致知道了他们激情四射的八卦心思,不禁好笑。
但再转回,看到对面声色情绪被慢慢收敛起来的谢逐临时,她忽然觉得这个问题,好没意思。
衙察院和她,本来甚至连合约的甲方乙方都不算。
现在她所得到的一切特权便利,都是建立在她高超的画像技术之上的。若是有朝一日她江郎才尽,衙察院重新寻找能够胜任的画像师,不是顺理成章的吗。
连劳动补偿都不用付的。
她耸了耸肩。
明明自己不是把心态调整好了吗。在他昨日送自己回任院时的道别还那么完美,今天这借题发挥的一问,倒显得自己像个怨妇似的。
任阮有点懊恼地低头,盯住手上那支紫檀管刻雕兰太仓宣笔,把思绪立刻重新拉回到案件和尸骨上。
虽然犹豫许久,但她其实也不是画不出来。
只是头骨的磨损,比她想象的,要更严重些。
从吾十二仵作的角度来看,于头骨上,大概能看在眼里且最在意的,是下巴部分的脱离。纵观整具尸骨,他更重点检究的,还有躯干四肢各处的更多改变。
但身为画像师的任阮不同。
她侧重于受害者的脸部,关注点只在头骨。于是头脸所有细微的末节,都被无限放大。
摸骨画皮本就极为困难。一点点小小的偏差,都可能让死者脸部的复原走上南辕北辙的歪路。
首先下颌骨区域,就已经完全不能再用。
再看回上半张脸,不知是太后那边动手时的不管不顾,还是火场中本身的磕碰,也有不少地方或磨或折,受损之处虽小却多。
昨晚的复盘准备中,其实她早在系统空间中挑好了准备的工具。
时间回溯器:将任何物品放入其中,便能设置该物品回溯到指定的时间,从而使其恢复成设置时候的状态。
但是回溯器的试用启动画像值就不菲,若要设置到案件发生前的时间,她全部的画像值也不够。
而且在今日仔细看过头骨状态后,在不知道一些损伤实际发生时间的情况下,她也不能保证,将头骨回溯到太后动手前,就能有完全的把握还原面部。
多方权衡,她恐怕还是得仅仅依靠自己动手。
看来今日不画个几十张,是不能把所有的模型一一塑涵出来了。
她叹了口气,先从画箱中,直接拣出来了厚厚一沓画纸来。
听到少女的叹息,冷冷沉默半响的谢逐临眸光总算一动。
他面无表情道了声:“进来。”
这一句话没头没尾,几人正疑惑,忽地听得后面的门一动。
接着两个年轻的姑娘低着头走了进来,后面跟着吾十六。
那两位姑娘皆穿着宫女的衣裙,脸色憔悴,局促地站在原地,恐慌地绞着手指,不敢抬头。
任阮微讶,看了一眼谢逐临。
“这两位莫不是,瑶池殿里的兰露和采薇吗?”
那两位宫女听到自己的名字,轻微一抖,下意识齐齐福礼:“奴婢见过姑娘。”
这边是应了她的发问。
瞧见少女讶异的神色,谢逐临眼底寒气微略散,淡然压下眼尾,道:“任姑娘不是最擅长证词画像了么?”
一个每日为玉芙公主对镜挽发的采薇,一个常跟着公主姆姆伴驾的兰露,皆是极熟悉玉芙公主容颜不过的宫人了。
见她还在迟疑,他又将话牵回前题来:“任姑娘方才所问,甚是有趣。”
“于我而言,若是最难得金贵的东西,如何舍得随意更换。”
他意味深深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唯有应是要愈发雕琢,使之光彩愈然焕发,才更显其连城之璧的价值。”
不会有丢弃。
若是画不出来,他就提供线索,创造机会,将一切都准备好明明白白摆在她面前,供她施展。
一听此言,后面的杜朝和吾十九瞬间两脸欣慰。
吾十九感动得眼泪汪汪:成长了,大人终于成长了啊!
真不愧他之前那番苦心孤诣传授的男德教学!
杜朝亦是万分感动地捂着胸口:找到了!标准答案!
再浪漫具象化地加工一点,他可歌可泣的新话本雏形,这不就横空出世了吗!
唯有任阮,立在原地认真思索了一会儿,极其不解风情地,义正言辞道:“不行。”
杜朝&吾十九:?!?
这是怎么回事?!他们要现场见证一对璧人的分崩离析了吗?
没注意到那边两人悲喜交错的情绪,任阮冷静地就着案件道:“我现在还不能通过证人的描述,来直接画玉芙公主的像。”
她解释:“两具焦骨的身份未知。若先绘了玉芙公主的脸,难免先入为主。”
宫中除了瑶池殿的宫人,见过玉芙公主的自然也不少。
但是从一开始,她就没有想过先用自己最擅长的方式――去通过他们口中的描述来画像。
因为这起案件画像的重点,是要将真假公主区分开来。最关键的,就是要从两具尸骨还原出来的面部特征中,去寻找不同。
在两具尸骨本来就高度相似的情况下,如果直接利用其他主观的外力,先在自己脑海中有了其中一人的确定形象,必然会让她在接下来的模塑工作时,不由自主地产生偏差。
唯有排除掉外界的干扰,完全从尸骨的本身出发,才能有更大的把握,将其中微小的细节区别抓住。
谢逐临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
他说:“被劫盗而去的那一具尸骨,暂时还没有足够的把握,在短时间内寻回。”
况且更不知那夺走尸骨的背后人究竟是什么目的。
很有可能,那人劫盗而去的尸骨已经被彻底毁掉了。
他伸出修长骨干的指,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她手中的紫檀管刻雕兰太仓宣笔杆。
“不如从反向入手。”
说话间,他低了低头看她,束发玉冠上的长带从少女柔嫩的面颊轻轻撩过。
痒痒的。
“任姑娘。”青年低冽声道,“听证画像,摸骨塑皮,皆是你的拿手好戏。”
“那么,听证画骨,又如何?”
任阮心神一震。
听证画骨!
原来他口中“反向”的意思,竟是让她通过兰露和采薇有关于玉芙公主的容颜印象描述,打破表面的皮脸,直接将其真正的骨相画出来么?
这实在是个极其有挑战性,却又出乎意料地,似乎算是个能打破僵局的绝妙突破点!
她本纠结苦恼的眼中,很快绽放出惊喜的光芒。
“这种画法,我还从来没有想到过。”任阮跃跃欲试,“不过并非全无把握。”
说干就干,她起身,动作迅速地重新铺展好画纸,提笔饱饱蘸取了墨水便,开始连珠似炮地,向两位紧张的宫女提起问来。
两人刚开始都受了极大的惊吓,惧恐无措,也不知从何说起。
好在任阮面对案件相关的各色证人众多,经验丰富。在她一连串温和且针对性强的引导下,两人都渐入佳境,慢慢开始顺着任阮的思路,条理清晰地叙讲描述起来。
兰露跟着公主姆姆,监教玉芙的仪容和礼教多年。对玉芙的面容,从素颜到各类妆颜,都可以说是了然于心。
而采薇,因着时常为玉芙公主挽发,对要与发髻相得益彰的头型和脸骨等,也很有一番比旁人都深刻的留心印象。
两位证人表达描述的信息很是顺利有效,任阮这边的画像工作亦进行得算是如鱼得水。
昨晚在系统商城,除了时间回溯器,她其实还看中了另外一样仪器。
那是个电子3D建模投影仪。
虽然这仪器在现代警局只是个普通的辅助设备,但到了这科技落后的古代,身价还是一下子狂飙起来。她忍痛花掉了五百点,才换来了两个时辰的使用权。
好在有了科技设备的加持,头骨重塑建模这等复杂的工作,在系统空间中完成得很快。
根据两位宫女的描述,利用意识空间里素描的便捷画具,再通过空间现实画像互联功能,任阮举笔如飞,纸上很快便有了玉芙公主头骨的雏形。
最终在现实,她将整个头骨的画像,精选输出成了正向和侧向两幅。
可在众人渐渐从惊奇到赞叹的目光里,这笔尖在画像上越是细化,任阮的眉头就越是忍不住越拧越紧。
画像空间中,她飞快动作的手猛然停下,抬眼,死死地盯住被投影在半空的3D头骨。
这是已经完成的,从证词中反复精化细化过,玉芙公主真实确切的头脸骨相。
她抬起左手,指尖虚虚左右滑动,控制着半透明的头骨投影全方位转动。
果然,看得越仔细,她此前就一直记在心中的猜疑,就越发地浓重起来。
如此有迹可寻的相似骨相……果然不是空穴来风。
空间中的任阮蓦地起身,翻箱倒柜地从旁边的列柜中,找出一张之前收得极其认真的画像来。
第88章 手滑
◎这究竟真的是错觉吗◎
那是之前在承泽堂屏风后面, 她在系统里所绘出太后画像的原图素描。
画像空间中,任阮举起太后贾氏的画像,认真对照起半空中玉芙公主头骨的投影。
显而易见, 两者的骨相走势,五官构造, 实在太多近似的影子了。
她心中疑心更甚, 又操作起仪器, 将之前模拟的玉芙公主皮相调出,一并披在投影的头骨之上,投影出一颗完整的公主头颅。
如此再看, 两者眼角眉梢间, 亦能发现出更多有迹可循的相类面颜。
果然,杜朝口中那些“玉芙公主实为太后娘娘亲生”的流言, 渊源有自来。
难怪啊,方才在模塑完玉芙公主头骨,构建脸部皮相的时候,她总觉着除了那两位宫女的讲述描绘之外,自己在心中总是若有若无地,偏向另外一个参照物。
原来自己的潜意识里, 早就在听两人描述时, 就将两人相似的端倪一一提记而出了。
不过,这些表面的证据, 还不太足够。
任阮思量片刻,心神一动,忽然划开系统商城, 看了看列表顶端的画像值计数。
大概是因为刚刚成功建模出了玉芙公主的头骨和脸表, 才被扣去的“电子3D建模投影仪”那五百点画像值已经回正, 还很豪横地加上了奖励的两千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