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归善的聪慧和见面的诚意,她赌对了。
在发现无法支走梦柯姑姑时,归善的应变也很快。被先支走的那一部分人,应该是她并非心腹的宫人。
望着那一拨仪仗宫人转过宫道看不见了,任阮做了几个深呼吸,掂了掂手里的树枝。
为了避免平安失手,最后还是由任阮来做击打的活儿。
她虽不精通医术,但因着画像的缘故,对人体的构造也算是烂熟于心。
精准打击致人昏迷的那个度,还是能够信手把握的。
任阮握紧树枝,紧紧盯着梦柯的背影,等待着出动的时机。
对面的平安则紧紧地盯着任阮,提起了十二分的精神,等待着自家姑娘的命令。
终于,在归善往任阮的方向拨弄着梅枝时,对其颐指气使的梦柯姑姑,也一边嘴上不停,一边不由自主地往这边转过身来。
就是现在!
任阮立刻向平安使眼色。
会意的平安从树干后一窜而出,手中的衬裙迎风大开,她两手一扬,对着梦柯姑姑的后脑猛然兜头套下。
接着平安又是倾身一扑,捏着布两端的手一收,将梦柯姑姑的视线遮挡得严严实实。
随即而上的任阮毫不犹豫,平安一扑倒梦柯姑姑,她抄手就是一杈子。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都无需补上第二下,地上被套着布袋的梦柯姑姑叫都没来的及叫一声,便一动不动了。
饶是做好心理准备的归善,也有些慌乱地想去试探鼻息:“死了?”
“没死,昏过去而已。”
任阮对自己的手法很自信,她一跃而起,拉住归善就往步辇上按,“别看了,时间来不及了,快,现在就起驾去太和殿。”
还有不到半刻钟,应该是勉强能赶上傅重礼的“宵禁”。
“我会混在你剩下的伴驾宫女里面,公主殿下。”任阮动作很快地将身上的珠钗首饰脱掉些许,“你想告诉我的那些玉芙之事,正好路上说。”
所幸她今儿穿的虽比平常华丽些,但放在宫里,比之公主身边的贴身女官也显眼不了太多。
手脚麻利地收拾好自己,任阮抬头,归善还维持着被按在步辇上的姿势,柔弱的目光还没转换过来,晦暗难辨地,在她和地上的梦柯姑姑身上扫视。
“公主殿下不必担忧。”
任阮丢掉手里的树杈,轻轻一笑,“民女向您保证,这位姑姑只是不小心被掉落的梅枝砸晕过去了而已,不多时便会自己醒来。”
“可殿下若是还不起驾,误了时辰,亦或是――”她想了想,“――不愿意对千辛万苦进来见殿下一面的民女,好好交心。”
“那民女只能遗憾地提醒殿下,梦柯姑姑最后看到的,只有您哦。”
第95章 你很好
◎她也见不得我好。◎
任阮隐隐的威胁果然拿捏住了几分归善的软肋, 步辇很快起驾。
地上的梦柯姑姑被归善遣去的宫人扶起,探过鼻息后确认还活着,便立刻往御医院送去了。
剩余的宫人只三四, 加上平安,簇拥在步辇旁边, 倒也能遮掩住最里面紧紧挨着辇边的任阮。
归善公主侧倚在她行走这边的步辇搭手上, 目光不动声色地将她打量了个遍:“任姑娘今日真是光彩照人。”
步辇边的任阮一直紧张得眼观八方耳听六路, 哪里有心思和她先寒暄互吹一阵子,不客气道:“殿下,咱们开门见山吧, 你要告诉我有关玉芙公主的事情, 究竟是什么?”
辇上默了一瞬,归善公主忽然轻笑一声:“莫非谢小侯爷喜欢的, 就是任姑娘这般真性情的女子?”
怎么又扯上谢逐临了?
眼见着步辇已经出了御花园,任阮心急如焚,正待再次打断,辇上的归善公主忽而从侧依的姿势直起身,优雅端正地往后面靠去。
“说起谢小侯爷,任姑娘可知道, 玉芙公主还曾被太后娘娘试图指婚给小侯爷呢。”
她眯着眼看渐沉下的夕阳, “前段时间,京都的酒间茶坊里, 可处处都在津津乐道谢小侯爷尚公主,才子佳人鸾交凤友的美谈。任姑娘应该也听到了些风声吧?”
任阮面无波澜。
坊间的传闻她还真没听说过。不过此事,她确实已经从傅重礼嘴里差不多听了个来龙去脉。
大概就是太后娘娘一头热, 一心想把玉芙公主和谢逐临牵线搭桥, 自知下懿旨不会被谢逐临买账, 还屡次在圣上面前提起。
只是谢逐临不松口,饶是圣上也不会随意下旨。
况且以她的观察,当今圣上分明与谢逐临的关系才更紧密些,如何会理睬太后这般无情无理的要求。
“看来任姑娘果然早有耳闻呢。”
见她无甚反应,归善公主眼中滑过一丝浅浅的失望,复又笑道:“不过我猜,任姑娘听到的,应该只是太后娘娘乱点鸳鸯谱吧。”
“唉,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归善公主似是说到动情之处,眼泪说来就来:“被困在深宫之中,谁又能知晓玉芙妹妹苦苦的相思之情呢?只能每日望着两隔的宫墙,兀自神伤罢了。”
任阮小小地吃了一惊:“公主的意思是,玉芙公主并非对谢大人无意?”
“谢小侯爷丰神俊朗,又有逸群之才。虽表面上手段果决了些得了点凶名,可这京都的少女们,哪一个私底下不对这般龙章凤彩的儿郎心生倾慕。”
归善抬起低敛的眉眼,“谢小侯爷身负圣宠,进宫频繁,玉芙妹妹自然也难以幸免。”
她盯住辇边的少女:“难道任姑娘在衙察院与谢小侯爷朝夕相处,难道就没有半分动心?”
任阮始料未及,差点脚下打绊。
“听殿下的意思,看来太后娘娘对玉芙公主果真如传闻般的宠爱啊。”她赶紧把话题拉回来,试探道,“玉芙公主倾慕谢小侯爷,太后娘娘便一心想为她请得这门好婚事,倒也是一番慈母心。”
归善闻言,笑意立刻带了冷。
“慈母心?”她重新望向那天边转为昏沉的落日,面无表情地捻起帕子,将方才一闪而过的泪光拭去,“囚禁爱女,任其生灭,好一片情真意切的舐犊之情。”
任阮心下一震,立刻想起之前在兰露和采薇口中听闻的话来。
“我听说盂兰盆节之后,玉芙公主的性情大变,成日缩在瑶池殿中,精神也有些不好。”她忙问,“殿下为何却说是太后娘娘囚禁了玉芙公主?盂兰盆节上,又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事情?”
竟然让高贵优雅的一国公主,变成了蓬头跣足的狰狞疯子?
“盂兰盆节啊。”
归善放下锦帕,扯了扯唇角,“还能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呢?不过是向往年一样,祭祖祈福,追悼追悼那些个亡魂罢了。”
任阮自然不信:“可依照众多瑶池殿宫人之说,玉芙公主正是在盂兰盆节之后,才出现了不对。”
“谁知道呢,玉芙妹妹不是倾慕谢小侯爷日久么,相思情萦绕心头苦苦,茶不思饭不想的。盂兰盆节鬼门大开,玉芙便是真被勾走了魂魄,也未可知。”
归善公主带了讽意地哼笑一声:“这自古以来,女子为相思癫狂之事也并非没有先例。玉芙妹妹病的神志不清,太后娘娘自然不会让她出去,免坏了大夏皇室的尊望声名。将她禁足在瑶池殿,不是情理之中吗?”
任阮眉头微动,又问:“那殿下方才所说的任其生灭呢,太后娘娘难道没有为玉芙公主延请御医么?”
“玉芙妹妹所得的,可不是什么简简单单的小病小痛。”归善公主语调里带了掩饰不住的轻蔑,“若是大费周章地延医问药,岂不是将皇家的丑闻暴露出去了?”
“还未出阁便那般一心扑在男人身上,还害了这等难以启齿的疯病。”
归善的目光若有若无地在少女身上打转:“若不是太后娘娘仁慈,如此不知廉耻的东西,可是该拉出去浸猪笼,游街涮羞的。”
察觉到她话里映射的任阮眉头一蹙。
这一路归善口中的话,大多都主次不分前后矛盾,仿佛轻飘飘地张口就来,在刻意逗耍捉弄她似的。
心中不虞大盛,任阮面无表情地伸手,直接撑着步辇右边的搭臂,忽地收脚,将整个身体的重量在其上一压。
她玩乐似的摇了摇悬空的双脚,抬着步辇的宫人却是骤然失了平衡,将上面的归善公主向右猛地一颠簸。
毫无预料的归善公主花容失色,竟还小小地惊呼了一声。
此时步辇已经踏上了往太和殿的大宫道,周遭人来人往。
那一声惊呼和步辇抖斜的动静不大不小,立刻引得不少捧着碟碗果盘的宫人侧目。
任阮已经若无其事地松开手落地,目不斜视地继续向前。
步辇虽然很快恢复了平稳,但归善公主整个人仍维持着狼狈伏在步辇右侧的姿势,双手无措地捧着自己凌乱歪斜的头面。
余光瞥见对方花容失色的脸,任阮心里稍稍舒畅。
果然宫中女子最害怕的就是失仪,这一招和谢逐临学的,还算解气。
任阮睨了她一眼,故作不解问:“殿下一直强调玉芙公主的刻骨情深,难道谢小侯爷真有这么大的魅力么?”
她将问题抛回去:“民女还挺好奇的,这般龙章凤彩的儿郎,原来公主竟幸免了么?”
缓过来的归善撑着右搭手慢慢起身,却不正回身去,反而愈发探出身来,逼近任阮,声音徒然阴下来,却不答她的话:“任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归善的指甲在搭臂上微陷:“太和殿前,任姑娘此举难道是想刺杀本公主么?”
“民女只是好奇罢了,毕竟公主实在是,好生奇怪。”
任阮也不接她的话,反而毫不畏惧地迎上去, “殿下面对梦柯姑姑,一言一行里都对太后娘娘孝思不匮。转脸与民女再说,便是阴阳怪气,一口一个虎毒食子,手段狠辣。”
“再唤起玉芙公主,亦先是亲亲亲切的姐妹俩好,转过话儿又恨不能将其钉在耻辱柱上。”
“好生奇怪的还有太后娘娘。”
“明明太后一直对玉芙公主宠爱至极,为何玉芙公主一患病,便将她弃之不顾了呢?”她凑近归善阴恻恻的眼眸,“可是殿下你,明明才是一直默默无闻不得太后青眼的公主,怎么反而现在还能得伴驾太后一同入席的殊荣了?”
“殊荣?”归善冷冷道,“这等殊荣,本公主可受不起。”
“太后怎么会对玉芙公主弃之不顾呢,她们二人向来母慈子孝得很。
她手指几乎将锦帕绞碎:“真正的弃子,是本公主才对。”
任阮目光落在她手上面目全非的锦帕,扬了扬嘴角:“殿下真性情,何必再端着温柔良善的面具再兜兜转转,咱们就明人不说暗话吧。”
归善阴冷的眼眸一动不动,死死回盯住少女的澄澈瞳孔。
任阮面不改色,直言道:“瑶池殿纵火案你知道的究竟有多少?”
“玉芙公主的疯病真的只是所谓的相思?”
“那具和玉芙公主几乎一模一样的尸骨,到底是什么人?玉芙公主的疯病和她有关吗?”
“还有太后为何再三试图毁尸灭迹,她和此案到底有什么关系?”
一阴一清的目光在紧张气氛中对峙半响,归善总算别开眼,靠回步辇上,冷冷笑出声来,却不急着再开口。
眼见太和殿越来越近,任阮实在忍不住有些急躁起来。
“殿下这是何意。” 她强压住怒气,“今日相见可是殿下先下的邀约。”
“不难看出,公主其实对太后积怨已久吧。与民女合作,不正是动摇太后的好机会吗?”她利诱完,又威逼道,“还有那位梦柯姑姑。有并非殿下身边人的民女作证,想来姑姑被梅枝砸昏的意外,听起来也更可信些吧?”
步辇上的归善垂下眼眸,似是在思量斟酌,沉默中黑如点漆的瞳仁里阴寒翻滚。
一直到步辇几乎快到了太和殿前,她才抬起阴鸷摄人的眼,迸出一句:“若非我是个失败的弃子,那日失火的,恐怕就是蕙琦阁了。”
任阮一怔。
正当此时,步辇下地,众宫人齐齐下礼。“归善公主到!”的重重唱和里,辰时二刻的宴始钟声被轰然敲响了。
归善公主在宫人簇拥里步履匆匆地进了殿。
任阮下意识想追上去再细问,忽然惊觉刹住――时辰已到,傅重礼已经与她划清界限。
现下她彻底成为宫中的偷渡客了。
无奈之下,她只得拉着平安,低着头混在来往宫女里,试图寻一个僻静的地方先歇下脚。
平安一边埋着头跟着自家姑娘快步行走,一边憋着气小声问道:“姑娘,你说这归善公主到底是什么意思?明明是她主动说要告诉我们线索,临了咱们千辛万苦进来,偏又不肯全盘托出!”
任阮一针见血:“她不想太后好,也见不得我好。”
“咱们与她无冤无仇的,她何苦这样。”平安愁眉道,“便是奴婢在旁边听着,也知道她话里恐怕没有几句真的,咱们难道这一趟进宫竟这样打了水漂吗?”
“虽不真,但也未必全是假的。”
不动声色地四处张望过后,任阮将平安拉近旁边的一个小阁里,道:“添油加醋,去头掐尾,端看咱们怎么提取甄别了。”
“至于是不是打水漂……”她叹气,“咱们还是得先想想,怎么从宫中脱身出去。”
要是一个行差踏错,别说打什么水漂,她俩就直接搭沉进去了。
叹息完,任阮便沉吟起全身而退的法子。
冥思苦想良久,才忽地惊觉身边的平安已经好一会儿没有动静了。
她忙抬头去看,却见平安已经被身后不知什么人捂了嘴,正睁着惊恐的眼睛,拼命给自己使眼色。
登时,任阮感觉到自己背后也有一阵冰冷的风席卷而来。
她背上鸡皮疙瘩瞬起,吓得闭了眼转身,慌乱掏出一直小心揣在怀里的东西,举起来大喊道:“阁下且慢,我是晋平王世子的人!”
冰冷之风骤停。
殿中逮然陷入一片煎熬的死寂。
任阮克制住颤抖的身体,不敢睁眼。
终于,黑暗中传来了一声比方才的冷风还要冰寒至极的轻嗤。
“晋平王世子的人?”
熟悉的低磁声音带着凛然的寒气缓缓而来:“任阮,你很好。”
第96章 查案的知己
◎你不要和傅重礼走。◎
这冷冰冰的声音实在熟悉至极, 任阮不由得为之心神一震。
原以为自己陷入死亡险厄的胆颤心惊,忽然一瞬间就烟消云散。
少女小心地睁开一只眼。
映入渐扩大清晰的两条眼帘缝里的,果然是心中所想那张眉目深寒的冷清俊脸, 俊脸上黑曜石般的狭长眼眸微眯,如一汪深不见底的幽潭将她旋吸而入, 散发出浓烈的危险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