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油和面粉,居然都是在钱塘暗作坊里出来的,千里迢迢运到了京都杀人!”
若非任阮一开始就将关键证物锁定,光是这从油和面粉两方面的调查,就要扩大许多范围且将不可避免地将金吾卫分流。
等到京都辐射出去的调查范围到了钱塘,恐怕已过了一两个月,那临时搭建的暗作坊早就被彻底灭迹了。
任阮:“钱塘素来有鱼米之乡的美称,那里又是太后母家。虽几经辗转,到底比各处都是眼目的京更稳妥些。”
“此事睿王也参与了么?”
“当年睿王还在京都时,就早成了太后忠心不二的走狗。钱塘暗作坊之事,若不是在他的操纵下,如何能成。”
吾十九很是气不忿儿,“可惜,咱们的人虽然查到了那还没来得及被完全销毁的作坊,明面上的作坊主却已经在家中自缢了。”
那暗作坊里当初雇的都是些散工。工期一毕,便又各自天涯寻事做去了。
好容易追踪到几个抓去审问,也一个个都毫不知情,只知道单纯在作坊里埋头赶工罢了。
吾十九痛心道:“唯一能够查到与睿王牵扯的,想来只有那个被推出来做挡箭牌的作坊主,偏又没了,死无对证。”
钱塘贾家势大,官官相护。
金吾卫奔走几日,也再难查出其他能证明睿王涉案的证据。
“那些生产作案工具的工人上面,是作坊主;作坊主上面是睿王,或者睿王手下的心腹;睿王上面,又是太后。”任阮喃喃道,“又是这样的单线犯罪链。”
同瑶池殿纵火时候的布置弯绕,异曲同工。
这里被查到的也都是最底层的帮凶,单线向上被联系,甚至他们自己都还是在不知情的状态下被利用成了帮凶,成为幕后真凶手下布局的又一个节点。
而操刀者,仍躲在一个又一个棋子的背后,逍遥法外。
“可操刀者究竟是谁呢?”她颦眉沉吟:“太后贾氏吗?”
整个案件的调查进展到现在,无论是纵火现场,真假尸骨,证物追查的重重线路里,几乎每一个关键时刻,都有太后或明或暗的可疑身影浮现。
那太后贾氏背后呢?
还会有隐藏得更深的操刀者吗?
吾十九苦恼地摆手道:“谁知道呢,我看应该是没了吧。”
太后贾氏已经够狠毒了,还亲手把持了大夏近半的朝政多年。她背后若是还有人能都操纵,吾十九难以想象,该是多么可怕骇悚的人物。
说话间,几人已经穿廊入了偏殿,周围来往的服侍宫人渐多起来。
虽然众宫人见着吾十九云纹袖口的靛吾服,俱很是知趣地绕行而过,但任阮还是加快脚步,紧跟在吾十九身后,压着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才将之前与归善公主想见时候的对话细节一一道来。
吾十九听得眉头皱了又松,表情渐渐严肃起来。
“大人说的果然没错,归善公主在此案中绝对没有我们现在能查到的这么清白。”
他领着任阮二人,停在一处很是宽长高大的紫檀边座嵌玉石四季如意屏风前,小声愤慨道:“小爷倒是要看看,她这次在除夕宴上,究竟想演哪一出!”
只要归善敢动手,太和殿里里外外的金吾卫虎视眈眈,还怕抓不住她的端倪?
归善若是露出马脚,那对她利害攸关的太后贾氏,自然也会无可避免地被牵扯出来。
届时顺藤摸瓜之下,还怕捞不到把柄吗。
想想就期待万分,吾十九摩拳擦掌:“快快快,任姑娘,你直接从这出去就好啦。
大人早就吩咐过给你留了位置。这个点也才刚过了前两道奉食,还能好好大快朵颐一顿。”
他指了指那座紫檀边座嵌玉石四季如意屏风与墙角间的留的小道。
任阮探头瞧了一眼。
这小道狭窄,最多供一个身形修长的成年男子通过。末端明亮的光芒里远远送来喧闹的声音,更衬得小道昏暗冗长。
“直往这里走吗?”她有点踌躇,“你不带我一同去?”
“大人给姑娘留的位置在女眷席,我得从另外一边进去。”
吾十九也是一脸可惜,他安慰道,“无妨,姑娘出了这小道,是先到席座后面的外廊。这时正是相互敬酒的热闹场呢,没人会注意到后头动静的。”
“且留的座上有个‘谢’字符牌,不怕认错。”
自己也赶着去看热闹的吾十九一边赌咒发誓,一边迫不及待地将两人往里推:“哎呀,好姐姐,你可别再耽搁了。再磨蹭下去,归善公主的好戏都唱完了!”
被推入小道的任阮才走了几步,听到“归善公主”四字,猛然想起,自己竟忘了问他关于太后和南楚边境的走私之事的细节。
正待回头叫住吾十九一问走私的禁品到底是何物,却发现那人已如皮猴儿似的,早跑没了影儿。
她无奈叹了口气,只得先跟着提了灯的平安,先向小道深处走去。
第99章 走投无路
◎任姑娘还挺记仇◎
然而越往那小道深处走, 两人越觉出有几分不对劲来。听着声音渐大的喧闹声,平安犹豫地慢下了脚步,回头惴惴道:“姑娘, 奴婢怎么感觉,外面不像是女眷席呢?”
照吾十九所说, 这应当是通往在西长廊女眷席后的灌木小径上才是。
可越靠近尽头, 光亮里传来的喧哗声中男子的爽朗笑声和奉承唱和声, 便愈发清晰入耳。
任阮拉住平安向前探去的灯笼,蹙眉道:“的确有些奇怪,你先别动。”
小道狭窄, 还好两人身形俱纤细, 任阮勉强与平安换了前后位置,轻手轻脚地扶着墙, 向前缓慢试探而去。
及到了光亮还有几尺距离时,她眯着眼半蹲下身看去。
好家伙,映入眼帘的,哪里是什么珠围翠绕掎裳连袂的女眷席,分明一群豪门贵胄公子王孙,正觥筹交错, 传杯弄盏。
果然不对!
她正待后退招呼平安先原路返回, 却倏忽听得身后传来一声巨响。
手下扶着的屏风随着巨响陷入颤抖,任阮心惊地回头一看, 远处的平安面带惊慌地往她这边奔来。
“姑娘,姑娘……”她气喘吁吁道,“后面的路, 都被堵死了!”
这小道原是紫檀边座嵌玉石四季如意屏风与侧殿墙间留出的间隙, 用来隔开侧殿与太和殿西院。
这会儿屏风却不知怎么被忽然移动, 将两人来时的道路完全合住了。
也就是说,除了继续向前行,她们已走投无路。
平安紧紧抓着灯笼,无措道:“怎么办,姑娘?”
往前行,必然会闯入这前朝众臣的宴席之上。她一个无身份的女眷,本就会落得极大的口舌,若再有认得她脸之人,只怕会将衙察院一起拖下水来起风言风语。
可若留在此处,亦是落得完全被动的处境。
这屏风能被旁人倾动得将后路堵塞,谁知下一秒会不会被直接移开,将她们一览无余暴露在外?
若真如此,恐怕他们还得背上一个形迹可疑的莫须有刺客名声。
偏偏屏风又沉重得很,仅凭她二人,根本无法撼动分毫。
前后为难,任阮还在拧眉权衡,面前的尽头光亮突然一暗。
出口处竟被衣袂翩翩的一人挡住。
那人手中攥着把羽扇,温柔的清朗声音里带了几分故作的惊讶,穿进小道里来。
“哟,这不是任姑娘吗?”
任阮喜忧参半,却没急着应声,悄推了平安一把。
会意的平安忙开口应答,故意捏了嗓音:“外头可是傅大人?”
那人影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傅某向来欣赏任姑娘高才大德,还奇怪着怎么今儿姑娘却违了时约。不想原姑娘竟是在此等待着傅某呢,无知误会,还请姑娘见谅。”
任阮心中怀疑的星火顿时窜升。
“你怎知我在此处?”
小道昏暗,灯笼又在她身后的平安手中。
寻常人若无意往里匆匆一瞥,两光相撞,应该也只能看见些形状模糊的影子。
偏生傅重礼像是目标明确地往此处来。才出现在尽头口,便知里头的人是她。
任阮警惕道:“方才屏风无故挪移,可是你着人做的? ”
“宴饮正欢,傅某瞧着这屏风遮挡了后头的好风光,叫宫人往后略放一放罢了。”
他承认得爽快,说话间身子漫不经心地往后稍稍扬了扬,歪过头,似是在打量屏风外的装饰。
傅重礼一退开些许,遮挡的烛光便面前泄落进来,本模糊背光的俊脸上戏谑之意,立刻明晃晃地落入少女眼中。
“瞧瞧,紫檀边座富丽,又有四季如意的好寓意。傅某早说,这屏风摆在那西长廊边叫灌木空空遮盖,实在暴殄天物。”
他欣赏着感叹道,“还是摆在此处,不仅彰显了天家底蕴,也应了年节的吉庆。”
任阮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心里咯噔一下。
“这原本该安置着往西边女眷席的小道,也是你刻意将屏风调转,引我于此处来的?”
傅重礼摇着羽扇,微笑道:“任姑娘说笑了。傅某如何得知姑娘有爱走旁门左道的习惯。
谁能想到竟与姑娘有这等默契呢。”
“任姑娘,大好夜宴,难道还要将好时光荒废在于这等逼仄昏暗之处吗?”他收了扇子一扬,向外优雅地做了请的动作,“既然来了,不如出来与傅某小酌几杯?”
他压低的尾调里带了诱惑的意味:“下一场节目,可比方才姑娘错过的胡旋舞要精彩得多呢。”
里头的少女对他的厚颜无耻有些气闷,呛声道:“大人不是说,辰时二刻之后便要划清界限,民女可半分不能攀扯到大人清白么?”
“民女素来野调无腔惯了,可别一个不慎,将大人也牵连成了什么悖逆不轨的帮凶。”
傅重礼扬在半空的扇子一顿,也不恼,只噙了温润的笑意:“好熟悉的话。”
“没想到任姑娘往日瞧着大方无拘,却还挺记仇。不如这样,你――”
他才出半截的话儿蓦地一断,紧接着一个转身,又向后退了步,靠在小道的出口处,将本透进来的烛光再次遮挡得严严实实。
兀突又落入黑暗中的两人面面相觑,正惊疑不定时,屏风外传来一道苍老浑重又透着几分熟悉的嗓音。
“重礼。”
“老夫听闻今日你赴宴,竟带了衙察院那个姓任的女子同车入宫?”
是萧鸿远的声音!
任阮心道不好。
果然,她进宫之事只要有心人想打听,知晓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只是若旁人也就罢了,偏生萧鸿远也听闻了她的行踪。依照谢逐临的话,她如今在萧鸿远心里,已经挂上了杀子绝后的死仇牌子,恨不能生啖血肉,挫骨扬灰。
任阮毫不怀疑,若萧鸿远知道她此刻就在傅重礼背后,恨意上头之时能不管不顾地让她血溅当场。
黑暗中紧张的呼吸一滞,她听见自己慌惧的心在胸腔之中的剧烈跳动声。
好在傅重礼这次似乎也没有暴露她的意思。
此刻他连固有的温润腔调也荡然无存,只冷笑道:“萧大人,本世子的一举一动,难道还要事无巨细地向你一一请示?”
外面的萧鸿远沉声道:“昭德门前,你不敢同老夫说话,果真是因为带了此女在车上,是也不是?”
“与萧大人无关。”傅重礼冷若冰霜,“萧大人若无事,还恕傅某无心奉陪了。”
“你……”萧鸿远阴鸷的声音里透出忍耐,大约是想将气氛缓和一些,“好,大过年的,你既也不想提那个晦气东西,老夫不说也罢。”
“宴席热闹正酣,老夫却见你适才在这屏风前独立许久。”
萧鸿远的声音突然靠近了一些,似乎是想越过傅重礼一看究竟,“莫不是这屏风后面,藏着什么不该有的东西,引得你如此入迷?”
小道后的主仆二人不由得双双一惊,下意识往后退了好几步。
“萧大人!”
幸而傅重礼带了薄怒的声音很快传来:“萧大人怕不是忘了,本世子姓的是傅,不是萧。
大人如此僭越,是为何意?”
“傅重礼!”萧鸿远好似也被挑起了怒气,沉声道,“这就是你和老夫说话的态度?”
“若非有老夫在背后替你打点,就冲着你今日昭德门前漠视长辈的那恣肆行径,明早就得有言官将参你的奏折送上两沓到御前去!”
箫鸿远喝道,“你以为你是那姓谢的灾星?!还有往日你干的那些种种不成体统之事,要不是老夫,你!”
傅重礼讥刺道:“若非是萧大人不识好歹,非要在昭德门前将一张老脸硬凑上来贴本世子,本世子何需萧大人这样打点奔走?”
“你!”萧鸿远浑重的声音仿佛被气得发抖,“放肆,放肆!你母亲若是还在,让她见到你现在这般忤逆不孝的模样――”
“住口。”傅重礼的声音如同淬了寒冷到刺骨的冰,“你也配提本世子的母亲。”
外面舌剑唇枪徒然一止。
只剩下其后的宴饮喧闹落在暗道中紧张二人的耳朵里,渐渐清晰起来。
唯恐变故突生的任阮正心跳加速,傅重礼冷静些许的声音终于再次响了起来:“够了。”
“这屏风上的绣图,不过是叫本世子想起昔年,先慈为自己亲手缝制的四季如意香囊,触景生情,在此徘徊片刻罢了。
萧大人,你可满意了?”
他冷冰冰的言语里带了几分讽意,格外耐人寻味:“让萧大人失望了,这后头可没有什么大人感兴趣的销魂物什。”
“本世子亲自督查的案子,还不至于糊涂到将自己一同送下狱去。”
外面的萧鸿远再度沉默半响,才听得仿佛又苍老了几倍的声音响起:“重礼啊,老夫只是……你……”
他低沉地叹了一口,又沉默地在原地站了片刻。
良久,任阮才听见略带沉重的脚步渐渐远去。
不等傅重礼回身,她心中已经掀起来惊涛骇浪。
刚刚话里所说的什么萧鸿远感兴趣的,什么“销魂物什”,听着怎么也不像是自己啊。
看来萧鸿远也没想到会有女子闯到全是贵戚权门男子的宴席上来。他的第一反应,竟是傅重礼在屏风后头藏了别的东西。
这东西,居然还和大理寺的案件有关?
难道就是那日在西街,傅重礼口中所说查的那起重案么?
如此一来,这东西岂不是与瑶池殿纵火案也息息相关!
蹲在昏暗中的少女正心念电转,忽然眼前本被遮挡的光直射而入,连带着外头的吵闹也轰然大声了起来。
她半捂住眼睛,尚未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强光,却听得那轰轰的喧Y里,有道惊恐的尖叫极具穿透力地刺入耳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