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么?不是说那位画像师姑娘今日是跟着晋平王世子进的宫么, 怎么又道是谢小侯爷身边的女子?”
“啧啧, 此女恐怕……”
座下惊疑的纷纷议论声渐大,任阮听得有些尴尬。又见众目睽睽,索性装作没听见太后之前的发难,先理了理裙摆,很得体地向上座一福身:
“民女任阮,见过太后娘娘。”
少女清楚报出的家门,立刻又在人群中掀起了一阵波澜。
“任阮?还真是姓任,她果真是那位在大理寺立过许多大小功劳的画像师!”
“我就说,你没见着她旁边那位是谁吗?那是大理寺少卿的长公子呢。”
“等等,我记着晋平王世子带进来的那位姑娘,也是姓任啊。”
“可她之前不是刚刚和金吾卫进的西长廊么?”
……
众人的议论落在太后耳中,本就叫她心中恨意更是深刻,见任阮如此,愈发觉得少女是在2十有八九地挑衅。
她面色铁青,恼羞成怒地一拍前面的桌案:“放肆!哀家的话如今也不好使了是吗,还不快把她给我拿下!”
见使唤不动下面的金吾卫和御前侍卫,她抄手抓起桌上一个曜变兔毫盏便砸向后头的慈禧宫侍卫。
贵逾三千绢的兔毫盏猛然碎裂在地,唬得几人不敢再犹豫,忙手按佩刀,杀气腾腾地冲向下面的少女。
众人正揪心这如花似玉姑娘的悲惨下场,忽见本散落在席位见搜查现场的靛蓝衣人们动作一顿,轰然齐齐出列,将孤零零的娇小少女护围在中间。
几个慈禧宫的侍卫对上一排凶煞冰冷的金吾卫,声势上立刻就落了半截。
本直冲任阮而去的步伐,肉眼可见地怯慢了下来。
没有人愿意和凶名在外的衙察院金吾卫们轻易硬碰硬。
可若后退一步,惹怒菩萨面蛇蝎心的太后,死得难看的除了自己,恐怕家中老小族人也逃不了厄运。
侍卫们硬着头皮正打算上,上首的太后先冷笑着开了腔:“衙察院这是想做什么?”
她漠然地挥手,让已经冲到近前的慈禧宫侍卫退下。
杜朝瞥见退下那几人如释重负眼里的感激之意,心中感慨,难怪吾十九整日说太后坏心城府之深。
太后这哪里是体恤下臣,分明就是度量着双方战力弱势,恐硬碰之下失了自己太后的体面。
太后语气微妙:“金吾卫此举是何意?”
“哀家不过是下令将这来路不明混入宫宴,又得了公主指认的刺客拿下,衙察院竟摆出一副要向哀家刀剑相向的威逼架势。
难道,是要造反?”
此言一出,西长廊里一直细碎不断的私语兀得一断。
造反、刺客、逼宫。
此三罪名无论沾了哪个,可都是削爵剥官且诛灭九族,遗臭万年的大罪!
一片提心吊胆的死寂里,任阮费力地将正好挡在自己前面的两个宽阔肩膀扒开一点,露出张无辜的小脸,明知故问:“太后娘娘说什么?”
”那个要害公主的刺客贱民在哪呢?”
“娘娘别误会,民女奉了谢大人的命,领着金吾卫在此护驾呢。
他们此举,也是为了保护太后娘娘,免得那位刺客杀了回马枪,威胁到娘娘和殿下的安全。”
她又故作认真焦急地环视了一圈僵住的众人。
“太后娘娘可看清方才那个贱民长什么模样了,民女在此处四下环顾,却没瞧见哪一位,像是娘娘口中所说的暴徒呢?”
上首的太后眼中早翻腾起森冷的怒意。
好个任阮。
若无其事地指鹿为马,竟就这样四两拨千斤地将金吾卫起身以敌对姿势面上的行径,强饰成了正大光明的护驾。
太后艴然不悦地身子前倾,阴恻的目光锁住任阮:“满座皆是光鲜亮丽的世家贵戚,且有公主当众亲手指认。凭你再巧言令色,莫非将大家都当了瞽人不成?”
少女一脸惊讶:“原来娘娘口中所骂的贱民,竟指得是民女。”
“民女实在惶恐。”
任阮露出丝毫看不出惶恐意思的微笑:“在场都是钟鸣鼎食之家所出的千金才俊,个个耳明眼亮,自然无甚瞽者,更不存在聋聩之人。”
她转向还被御医们包围着的归善,“太后娘娘既说公主指认了民女,却不曾闻得指认的是何等罪名,又有以何为依据呢?”
她缓步走向右侧:“公主意识尚且清醒,太后娘娘既想为殿下查清真相,不如先听听殿下自己到底要说些什么话吧。”
随着少女靠近右首处的坐席,沿途的众人依次退开,及到了宴桌前,几个围旁的御医已下意识地给她让出了位置。
归善微微一颤,虚弱地抬起头,原本指着少女的手捂着失去血色的唇,原本只能只发出“嗬嗬”的声音的喉间似乎在不断挣扎,终于能模糊地迸出几个字:“咳咳……你……任姑娘……”
“咳……咳,梦柯姑姑……毒……”
艰难地迸出这几个不成句的字,归善又爆出一阵激烈的咳喘声来,不堪重负似的向后猛然一栽,再说不出话了。
有贵妇立刻失声惊叫起来,几名御医和医女也吓得够呛,赶紧手忙脚乱地施诊起来。
太后又惊又怒地拍桌而起:“任阮,你还道下毒之事与你无关!你区区一介白身贱民,深宫中的归善如何认得你?
必定是你早有预谋接近公主,花言巧语哄骗着寻了下毒的机会!”
“否则归善中了毒尚能勉强吊着神志,何以见到你,便情绪激动地昏了过去?”
她扬着奢华尖利的红宝石护甲,直直指向少女,厉声道:“事到如今,金吾卫再不动手将人拖下去审问,莫非是还想要将此女包庇到底不成?”
“还是说,衙察院也是戕害公主共犯么?”
众人呼吸一屏。
任阮不疾不徐道:“太后娘娘为着公主殿下心焦如焚,是为舐犊情深,自然是能理解的。但若这般断章取义,随意攀咬,实在是有失大夏皇室的风范。”
还不等太后为着话中“攀咬”二字发作,她轻巧地继续就着话头道:“太后娘娘既说,殿下是为着提到下毒凶手而情绪激动昏厥过去的,民女便要好心提醒娘娘一声,方才殿下所言里,还有一位梦柯姑姑呢?”
“诚如娘娘所言,民女不过是一介身份低微之人,并不通晓宫中之事。”
“却不知殿下所言的这位梦柯姑姑,可是殿下宫中的丫鬟么?”任阮义正言辞,“无论是否,想来都该抓取好好审问一番。若是别的宫里丫鬟,更是要将主子也一同请来,当着众人之面,光明正大地对峙一番。”
太后的脸色顿时青白交加,扬起的护甲尖尖更是气得微微颤抖。
许多竖着耳朵的贵人亦是面色一变,不由得交头接耳起来。
他们这便是再不常在宫中行走的,也都知道,梦柯姑姑可是慈禧宫里太后眼前最得力的红人儿,是伴着太后娘娘从贵妃到皇贵妃再到如今的地位的绝对心腹。
可以说,梦柯姑姑的一言一行,那皆代表了太后娘娘的心意。
众人立刻将目光往簇拥着上座的丫鬟姑姑群里一瞟,却没见着那张熟悉的脸,登时各怀心思起来。
这样的大场合,太后的贴身女官梦柯姑姑竟破天荒没有伴驾?
再联想起今日太后对着公主的刻薄言行,众人心思顿起,许多道微妙的视线暗暗开始在上首、右座、廊前三点巡梭起来。
太后猛然收回手,强吸了一口气按捺下胸口滔天的怒火。
但很快,她心中又涌上一股不安来――梦柯明明被她派去盯着归善,为何归善来宴这样久了,她仍是迟迟未归?
不禁如此,连她派去寻梦柯的丫鬟,到现在也是杳无音讯。
“你这意思,是要指责哀家下毒?”太后掩住泛起的焦忧,森森勾起一个艳丽危险的冷笑,“任阮,你可知道,构陷哀家下,是何等的大罪!”
“民女不敢。”
任阮从善如流道:“原来这位梦柯姑姑竟是太后娘娘宫中之人。这不是更方便了,只请娘娘将这位姑姑唤来,与民女一同当着众人之面细细对质一番也就是了。”
太后冷哼道:“放肆!哀家宫中的人,如何能与你这等商户出身的贱民相提并论。”
“便是要审,自然也是哀家亲自将人送到宗人府里,按宫中的流程审问。”她轻蔑的目光在少女身上一转,“至于你。”
“既然这存了异心的金吾卫,哀家使唤不动,那便等圣上来此,再将你这贱民按在堂下,好好学一番天家规矩!”
太后掷地有声,刻意释放出的威压将整个西廊震得一默。
这归善公主之言要细究起来,分明含糊得很。
可若太后偏揪此对少女不利的点不放,地位卑微的少女又能如何。便是真无辜,也要在“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中,脱下一层皮来。
许多人不由得带了同情的目光,往任阮身上打量。
任阮几乎要被她的强词夺理气笑。
这些个上位者,一个个强泼脏水的话术,再换着外壳套,内里都是一成不变的阴狠强迫。
她正急速沉思的反驳之词,忽然听得身后响起一个漫不经心里带了几分低哑的声音。
“她不是什么普通商户家的姑娘。”
话音未落,原本排列开将少女护在身后的金吾卫齐齐转身,踏步震耳,冷肃恭敬地面向其后垂首。
浩大声势里,自西长廊未端的高柱中绕出一人。
鸦青鹤氅,矜贵傲冷。
这不是方才与圣上前后脚匆忙离去的谢小侯爷吗?!
众人正惊异,猝然间又听得左后方人群一阵被拨开的骚动中,也响起一个清温如玉的声音。
消失片刻的傅重礼从另一边摇着扇子,施然走出:“臣听闻,此处有人在寻慈禧宫的梦柯姑姑?”
“可巧,傅某方才路过一个小殿,正好将人带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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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却是什么
◎这话她今天好像听的不止两遍诶◎
一听公主话中另外一个关键之人――梦柯姑姑也被带往了此处, 众人皆炸开了锅,纷纷往傅重礼的身后翘首期待起来。
上座的太后面上却无半分欢欣之意,她猛然起身, 暗沉的目光从傅重礼身上一掠而过,最后落在了另一边淡然立在柱旁的谢逐临, 厉声讽刺道:
“谢大人所言, 哀家却不明白。”
“连此女自己都亲口承认了自己低贱的商户女身份, 怎么谢大人却将此矢口否认?”
她勾起猩红的唇,威逼似的,“哀家竟不知, 究竟是谢大人欺瞒御上, 还是说――”
“此女已然被谢大人纳入府中?成了贱妾,自然也就非贱民了。”
这话里的恶意羞辱满满。
引得围观的许多早有心思的贵妇臣戚们, 已然将颇为异样的眼光落上了少女。
还有些心存歹意的,扬了袖袍遮住撇下的嘴:“爷就说,古往今来,哪有这么大本事的女子!我看,之前京都传的那些神乎其神的破案啊画像啊,也不知是怎么侍候着小侯爷, 才得来呢。”
廊杆外, 一个穿鸭卵青长衫之人低眉顺目没在一群达官显贵中,不动声色地往那边挪了挪步子, 将旁边几个纨绔之言更清楚地落入耳中。
“我瞧这姓任的姑娘生的也不过如此嘛。生得倒是几分姿色,可你们瞧瞧方才对上太后娘娘那副模样,一看就是个尖酸刻薄的女人, 哪里及琦俪院的红药姑娘百媚千娇, 温柔小意?”
“谢小侯爷这么多年不近女色, 爷还当什么天仙才能入得了他的眼呢。现下一看,原还得是个贫嘴贱舌的草根子!”
“呵,大伙儿可别只看着表面。
依小爷这些年万花丛中过的经验啊,别看这小娘子面上又是刺头又是假正经的,怎么谢大人就偏偏看上了她呢?我看啊,必定是到了床上,可不知多销魂浪荡着呢~”
众纨绔闻言皆长袖掩嘴,心照不宣地□□起来。
那鸭卵青长衫人眉目带着习惯性的卑谦,不起眼地在一众眉飞色舞的纨绔中,按耐住内心渐起的心思,听着他们越说越兴奋的荤话儿,终于寻着一个间隙自然地插进去。
“诸位果真慧眼如炬啊。
不过,我方才在那边过来时,还听得西长廊的那些女眷说,这任姑娘,可好似还不止勾搭上了谢小侯爷这一处儿高枝呢!”
众纨绔立刻更加兴奋起来,仗着几人离西廊当正较远,声音又淹在此起彼伏的众议里,越发放肆,不知不觉围住出声这位鸭卵青长衫,追问起来。
那人摆出一副知无不言的模样,还借着压低声音的姿势有意将眉目低垂,叫那些想探听劲爆话儿的纨绔们难以留心记住自己的脸。
但他口中吐出的话儿,音调不高却字正腔圆,在纨绔群中带了清晰可闻的恶意传到了每个人耳中:
“你们可瞅见从另一边来的那位晋平王世子了?还有,正站在那位任姑娘旁边的那位杜公子?”
“各位公子怕不是忘了,晋平王世子如今所任,正是大理寺卿呢。至于那位大理寺少卿长子杜公子,虽现下无甚官职,从前任姑娘初入大理寺时,他正也是随父在大理寺中任了衙役的。”
“一介女流只画个什么像,便能侦破大理寺都难拿下的悬案。这般异想天开的吹嘘,诸位可信?”
众纨绔脸上早带了轻蔑不屑,纷纷摇头。
“那便是了,到底是这位任姑娘功夫了得。
诸位想想,这商户里出来的姑娘,哪里和贵家的千金一样学什么琴棋书画?”他垂下的脸落在阴影里,“抛头露面,市井浸淫,想来将那些下作玩意儿学了满身吧。”
众纨绔面上浮现出了然的嬉笑,遥遥望向廊中少女的目光,越发露出不加遮掩的轻贱下流意味。
那鸭卵青长衫火上浇油:“还有,你们可还听说过这位任姑娘最初成名的案子?”
“对薄公堂,画像救父,好大的本事。”
他说着,禁不住冷笑一声,“对着父子便能画出母亲?这等天方夜谭,想来也是为了掩盖这位姑娘背后做些下贱事儿吧?”
“为了救父,不惜共侍大理寺父子,这位任姑娘之孝心,实在是感人肺腑啊!”
这一番令人浮想联翩的大尺度话儿,在纨绔群里掀起了轩然大波。
几人骤然兴奋不已,愈发大肆地在廊中少女身上打量,口中污言碎语不断。
那鸭卵青长衫见目的达到,暗自勾起一个透着恨意的诡异微笑。
趁着纨绔们正激烈讨论,他忙又埋下脑袋,不动声色往人群中挪移出去,很快消失在了曲折蜿蜒的宫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