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廊内,虽因着有谢小侯爷在此,众人不似廊杆外草坪的放肆议论,却也禁不住此起彼伏的窃窃私语。
太后听着四处风言风语顿起,美艳的脸上终于阴霾略散。
行至少女身边的谢逐临眉眼冷沉,伸手将她斗篷帽领上绒绒白毛在狭窄小道里蹭上的灰尘拂去,才缓缓抬头望向上首的太后,狭长黑眸中淬出极寒的冰光。
但袖子上忽然传来的小拉扯感,将他刚启的薄唇一顿。
谢逐临按捺下危险的冷意,侧头垂眸看她。
任阮:“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少女充耳不闻周遭沸腾言议,担忧地小声问:“听说方才宫中又出事,竟把你和圣上都惊动了?”
究竟是何突发之事,竟比此处公主遇毒刺更为紧急?
她的目光在他格外苍白的脸色上巡梭。
无血色的唇瓣,额间有拭过痕迹还残留的细密汗珠,还有他另一只手拢在袖中的暖炉……这一切突如其来的眼熟特征,让她心中咯噔一下。
任阮蹙眉贴近他,迟疑道:“莫非,莫非方才在宫中又出现了刺青尸体?”
他垂下的眼睫微颤,毫无隐瞒地低低道:“是。”
她抓着袖口的手指骤然收紧。
目睹台下两人旁若无人的互动,太后本浮起几分得意上再度落了阴沉。
她扬了扬玫瑰紫洒金牡丹宽袖,起身娇笑道:“哎呀,谢小侯爷也真是的,不就是往府里抬了位贱妾吗,怎么对着哀家也遮遮掩掩的,险些闹了这样的误会。”
“来,任姑娘。”
她抬起丹蔻艳红的手,像是招猫逗狗似的,朝少女挥了挥:“还不上来叫哀家仔细瞧瞧。”
“谢小侯爷的眼光到底是独特,像这般商户贱民出身的女子,哀家还从来没有近近儿地看过新鲜呢。”
“哎呀,且等等。”太后招勾的指忽然又一收,“莫非哀家是看走了眼?”
她娇笑的脸蓦地覆上阴鸷和恶意:“这位商户出身的任氏,身上穿的是什么?”
听得此问,众人的目光忙往少女身上细细一扫。
那软烟色百蝶穿花羽缎斗篷在少女方才的奔走中系带松开几分,露出些许里面的藕色襦裙。
很快有眼辣的贵人道:“瞧着像是蜀地的丝锦。”
周围人皆附和起来。
得了想听到的应声,太后妩媚上挑的凤眼颇为满意地一眯。
众人的目光立刻又添上了几分复杂。
此前乍眼一看,稍稍打扮了些的少女落在盛装宴席中,既不算起眼也不至于失礼。但经过太后对少女身份有意无意的反复强调,这丝锦质地的华服,便很有些微妙了。
大夏自开国来,奉行重农抑商。
夏元帝令,农民之家许穿纱绢布,商贾之家只许穿布。农民之家但有一人为商贾者,亦不许穿纱。[1]
少女这一身,若要细究起来,必然是为有违大夏法规的。
“这商户出身的贱民不懂事,难道谢小侯爷也糊涂到到色令智昏地纵容犯法了么?就算此女要被纳入侯府做贱妾,到底哀家可还不曾听说小轿抬进门之事。”
“既然还未曾过礼,此女竟敢公然触犯夏法,甚至进宫舞到哀家和圣上眼皮子底下来了!”
“今日若是轻轻放过,来日谁还将我大夏律法放在眼中!”太后一拍桌子,气势汹汹道,“还不来人,将此女身上裹的丝绸锦绢,都给哀家扒下来!”
任阮下意识紧了紧自己的斗篷。
不是吧,若要认真算起来,她今日可除了自带的肚兜,从里衣到外衫,皆是新买的定制绸料。
要是真被拔了衣服,饶她非当代的封建保守姑娘,也禁受不住啊。
众人亦各怀心思,等着看谢小侯爷的反应。
这廊中金吾卫最多。谢小侯爷若是要拦着太后之人动手,自然轻而易举。
只是倘真如此,便也变相坐实了他纵容此女公然挑衅大夏律法的罪名,往后衙察院再外出执法,又如何服众?
众目睽睽之下,谢逐临波澜不惊地袖子从少女手中轻轻抽出,又抬了手,替她将颈下的斗篷锦带系好。
“太后娘娘所言不错。大夏律法,自然是至高无上,不容挑衅的。”
太后:“谢小侯爷果然明礼。既如此,想必是不需要哀家的人动手了。就请谢小侯爷当着各戚百官的面,大义灭亲,以证自己对大夏律法的尊崇敬重吧。”
做这么绝?
围观的众人不由得伸长了脖子。
一直紧紧贴在自家姑娘身边的平安心脏都要跳出来了。她一错不错盯住谢逐临,暗下了只要谢小侯爷一动,自己拼死也要护住自家姑娘的决心。
少女后面的杜朝也紧张至极,手已经不由自主地放在了自己披肩的系带上。
若是谢大人当真要舍弃他任姐……就算能入衙察院的机会珍贵至极,但没有他任姐,他现在还不知道醉醺醺地失意烂在杜府的哪个角落里呢。就算是得罪了衙察院又如何!
而万众瞩目的谢逐临,还在不紧不慢地为少女打着斗篷系带上最后一个蝴蝶结。
“只是太后娘娘有一点错了。”
青年修长的手指将藕粉锦带细细拉绕好,松开手,冷清的目光落在少女微僵的脸上,渐渐染上几分温温的柔软。
他重复道:“任姑娘并非普通商户家的姑娘。”
被他专注目光笼罩住的少女蓦地一怔。
这句话,她今天好像听的不止两遍诶。
这样一触即发的危机之刻,她却很不合时宜地神游起来。
好像又回到几刻钟之前,不是在当下的堂皇富丽珠宫贝阙,也不是现在的高朋满座众目具瞻,他们在偏僻又昏暗的小殿里,也是这样交换着眼中隐晦的波澜。
她还带了赌气刺他,问他自己若不是普通商户家的姑娘,却是什么。
那时他不声不响,只环在少女肩头的手慢慢地、慢慢地收紧。
灯火辉煌和人声鼎沸,都被遥遥地抛在了窗外的夜幕深远。
而此时此刻,他们就身在此耀目闹场里。
青年幽深瞳孔满满只落着一张少女怔忡的小脸,病态苍白的面颊难以察觉地泛起极薄的绯色。
“她是我的座上宾。”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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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头呢
◎生怕任姑娘受着了一点委屈◎
原本持续在周遭不断的细碎议论声骤然一止。
谢逐临抬头, 云淡风轻地扫视了一眼全场:“任姑娘敏锐心细,画技高超,在大理寺时就协破数桩重案, 得觐见圣上嘉奖。
被臣奉为衙察院上宾,有何不妥?”
“圣上口谕, 允臣请任姑娘入衙察院。即是仕人, 身披绫罗, 又所触何法?”
什么?!
在场众人一片哗然,惊疑相觑。
一介女流,竟然得了御上的恩准得入仕途!?
此女奉职之处, 还是虽明面上被众人惧避, 实则权势滔天令人暗暗心向往之的衙察院?!
许多身无要职的纨绔更是神色复杂。
他们中的大多数,虽为富贵子弟, 要认真论起来在官场上实则不过白身。现下连一个区区女子,官品竟都能凌驾于他们头上了!
太后脸上隐隐青白交加,妩媚动人的假笑差点维持不住。
荒唐!女子怎可入仕!?
然而还不待她开口质询,从谢逐临来时的那道高柱后面,又转步踱出一个明黄色的身影来。
柱子边围立的人们立刻被簇拥的众多侍卫太监清开,那人脸色亦不太好, 一面大步流星往廊上来, 一边不耐烦道:“行了行了,瞧瞧你们那些没见识的样。”
“任姑娘画像之才天下无双, 便是女流又如何。
得此大才,是衙察院,是朕, 更是大夏之幸。”
在一片惶恐下拜的见礼声中, 楚询正好经过谢逐临处, 借着这喧声,私下低哼向他道:
“朕来的这么及时给你镇场子,你怎么感谢朕?”
谢逐临顿了一下:“西疆之事,自如圣上所愿。”
听他承诺,楚询总算舒展些眉头,心情颇好地先挥了挥袖子免众人拜礼,才继续向前走去。
“母后今日言行,实在失仪。”他先是步上台阶,停在太后面前欣赏了一会儿她精彩的脸色,“好端端朕新得的肱骨女臣子,若是叫母后这番不分由说的欺压为难给寒了心,这大夏恐怕便要失了位卓绝超群的栋梁之材啊。”
太后强撑住高傲的冷脸,正要摆出母后的架子:“圣上的意思,莫不是指责哀家如今――”
“好了,朕知道母后大约是为忧心归善,实在关心则乱了。”
楚询截了她的话儿,面上轻柔有礼地伸手放在太后肩上,实则力道不容拒绝地将她按坐了回去。
他浑不在意地朝另一个方向招了招手:“来,傅爱卿不是说将那位慈禧宫的什么姑姑带来了么?还不带上来好好问话对质一番,查出毒害公主的真凶,也还一还朕任爱卿的清白?”
摇着扇子一直在旁看戏的傅重礼总算被点到,便收了折扇,噙笑拱手道:“是。”
他向后扬了扬扇柄,示意下人动作,又回头朝上温润道:“圣上恕罪,只是这位梦柯姑姑嘛……臣虽碰巧带了来,人却出了些意外,恐怕不能应答圣上的问话了。”
意外?
任阮不禁也同众人一起往傅重礼身后望去。
什么意外?莫非……她那一下,竟让梦柯姑姑现在还没能清醒么?
不应该啊,她击打的位置和力道皆巧妙,事后还亲自探查过,的确是暂时的昏迷,不出半个时辰,自己便能清醒过来。
正惊疑不定,谢逐临声音低缓落在耳边解答道:“梦柯已死。”
什么?!
任阮还来不及惊回望他,只见傅重礼身后,果然有两个侍从抬着一个盖了白布的担架,垂首往西廊正中来。
伴着廊内掀起的惊呼,太后猛然抓紧了扶手,身子不敢置信地前倾,怒道:“傅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任阮也不敢置信地望着那凸起的白布,一下子抓住青年的衣袂:“怎么会这样,我明明没有――”
“与你无关。”他沉沉的声音里带了安抚。
傅重礼悠然地往廊中央步来,盖了白布的担架紧随其后。随着尸体血腥和臭气渐近浓,廊内众人渐渐也将担架上的情状看的越发清楚。
忽然有个离得近的王侯道:“奇怪,这白布盖着的形状,怎的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听得此问,无数道目光在担架上更是反复流连起来。
等不及担架近前的任阮也踮起脚,伸长脖子仔仔细细看去。
那担架上的白布盖得平整,所躺的尸体亦平整,从头到脚的起伏并不甚大。
……等等!
任阮心尚一沉,便已经有人指着那担架,失声惊叫起来:“头,头呢?这白布下面的尸体,怎么好似没有头!”
廊内瞬间炸开了锅。
少女拉着身边人衣袂的手一紧,低声不安道:“莫非最新出现的那具尸体……竟然是梦柯?怎会如此,这怎么可能?”
这些日子里京都每隔一段时日,便有这样诡异的无头刺青尸体出现。虽然每次她都直接或者间接地接触听闻过,但终究与自己所查主案并无关联,她也只是一略而过。
比起无头刺青案,在她心中留下更深印迹的,应该还是谢逐临每次因为刺青尸体而发作的隐疾。
可是这回,刚刚才在自己面前活蹦乱跳,甚至还被她小小地算计了一把的人,转眼也成了那些诡异无头尸中的一具,实在给了她不小的冲击。
任阮深吸了一口气平复心情,忽然又反应过来,抬眸担忧地望他:“你要不要先回避一下?”
若是白布揭开,惹得他当众发病该如何是好。
“无妨。”他将手中的暖炉拢入怀中,并不避讳她地坦言道,“方才已经发作过一回了,短时期内不会再度失控。”
少女的目光从他平静却苍白的脸上划过,心中不知涌起一阵什么情绪。
拉着青年衣袂的小手忽然往下一滑。她借着两人广袖的遮掩,轻巧地反手一捞,匆匆握了一下青年修长的指骨。
他微微一僵。
“好冰。”任阮已经自顾自地蹙眉沉思起来,“骤然的体寒。这样的病症实在奇怪。”
这个时代的医疗水平在某些领域并不差,甚至神乎其神。更何况他身边还有傅伯这样技比华佗扁鹊的神医,竟然都没能将此根治,甚至抑制改善分毫。
经过这些日子的观察接触下来,她猜想,很可能是心理问题。
如果是心理障碍的话。
任阮想起傅伯那张和自家主子如出一辙的冷脸,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那对于谢逐临这隐疾的一筹莫展,倒是也不奇怪了。
“嗵。”
担架不轻不重地被搁置到了西廊正中央的阶下。
傅重礼立在任阮身边,朝一脸愁容的少女勾唇,意味不明的微笑一闪而过。
她还没反应过来,傅重礼已然转身上面拱了拱手,朗声道:“禀圣上、太后娘娘,疑犯梦柯姑姑臣已带到。”
“不过,这位姑姑所出的意外较为惨烈,臣以为,还是不要当众将此白布掀开的为好。”
他微笑着侧过身子,将后边的白布担架露现给上面一看。
“疑犯?什么疑犯!”
太后眼神里煞气翻涌,斥道:“放肆,晋平王的世子如今当了大理寺卿,却是越发没规矩了!今日尚无明确证据,便敢指着哀家宫里的人口口声声称疑犯!”
“若到了明日,这疑犯指的,是不是就成了哀家了?”
“臣不敢。”傅重礼温润有礼的笑容不变,“只是臣听见太后方才不也是口口声声,一直要将这位任姑娘指为毒害归善公主的疑犯么?”
“太后垂范,臣自然上行下效。
“既然要将公主昏迷前的话儿当做证词。那这其中被提及的人物,想来都是下毒的疑犯了。”
太后厚厚脂粉下的脸色顿时阴晦变化。
半响,她才咬着银牙扯起一个诡魅的冷笑来:“世子还真是随了母家。这嘴尖牙利的,果然和萧大人如出一辙呢。”
傅重礼温润的目光里霾色一闪。
太后抚掌大笑起来,故作起慈祥的口吻对着众人亦真亦假抱怨道:“瞧瞧,除夕年节的,哀家不过随口玩笑着任姑娘两句。一个两个的,都要和哀家急眼,生怕任姑娘受着了一点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