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她怎么办?
任阮怔愣在原地,唇瓣空动了几下,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怎么忽然就要征伐西芜?”
不是自家内部的朝政还没有理清楚呢,怎么又急着去打别人?不是说攘外必先安内吗?
“西芜贫瘠,入冬以来,大夏边境苦其抢掠烧杀多年。”他眸中渐凝为正色,“两个月前,西芜新王集结军马,甚至屠尽了地处嘉门关内的凉州,向我大夏边境侵犯了四十千米。”
屠城!
她心中猛地一坠:“这样重大的恶劣之事,我竟不曾在京都坊间有所听闻!”
“驻守凉州的将领顾氏,是为朝中世代忠良的孤臣之家。”谢逐临低音中带了沉重,“顾将军拼死苦守三月,终究弹尽粮绝被屠尽满城,忠魂枉逝,血流成河。”
院里陷入了沉重至极的气氛里,甚至连墙上的吾十九也神色暗淡地慢下了脚步。
任阮眼眶已然湿润。
那三个月的凉州该有多久绝望。
忠心耿耿的顾将军苦苦守着祖国的土地,守着身后的黎明百姓,等来的却不是朝堂的支援,而是矢尽兵穷,家破人亡。
“甚至衙察院得此消息,也已整整延迟了一个月。”
凉州地处大夏最边境的嘉门关内,距离凉州最近只有一个邺州。而邺州分明接到了拼死突围出来的信兵求援血书,却不仅将此事竭力隐瞒,甚至还将哨兵残忍杀害,彻底断了凉州与大夏内里的联系。
任阮心神俱震,无法理解:“为什么?”
凉州一破,接下来的不就是邺州么?
难道说邺州早已经被西芜之人渗透,其中叛国徒已经掌握了整个政权?
“驻守在邺州的兵将,是由贾家一力扶持而上的。”谢逐临冷冷道,“而一力掩埋下此消息的,正是太后贾氏。”
“知道为什么我暂时没动公主归善,也没有让凉州之事在京都传开么。”
他缓缓道:“归善公主早年已被太后许给了西芜和亲,十五之后,将由我作送亲使臣,亲自送其前往西芜。”
任阮反应了一会儿。
所以这一场和亲,表面上是护送公主前往西芜,实际却是暗下率领军队讨伐,征回凉州之城。
“你且放心去。”她的目光渐趋坚定,“京都总还有我在。就算我力微薄,也会尽力协助金吾卫,守护衙察院,将案件查个水落石出的。”
他沉重的眼眸里浮起一丝什么。
沉默半响,谢逐临才终于开口道:“往西芜之事还需完全准备,这些日子只怕没有太多时间来看你。”
她微微怔了怔。
“此前宫宴里种种,还有匆忙结案卷宗中的细节,想来你还有许多疑问。原是答应你,出宫便对你和盘托出,到底这些日子来不及了。”
甚至这一趟拜访,都是他刚从小朝会上下来便马不停蹄赶来的,匆匆披就的大氅里面还穿着来不及换下的朝服。
身后的吾十六看了一眼西洋表,颔首道:“大人,离您和圣上约定的时间,还有两刻钟。”
任阮忙摆了摆手,催他快去:“无妨,若是实在抽不出空来,你便是往西芜路上得空写信告诉我也行。”
事关国事。那几十万无辜惨死在凉州城的军民,比京都这些阴暗政治斗争里的,并不无辜的牺牲品,更迫切地需要一个昭雪。
“……”他动了动唇,沉默片刻道,“再忙,你受封县主之礼,我都不会缺席。”
嗯?!等等,什么县主?
任阮被这忽然冒出来的一句闹的摸不着头脑。
那个反悔得理直气壮的小□□帝,怎么忽然偏在这多事之秋又要给她封官啦?
还不待她警惕追问,他已垂眸起身,任吾十六给自己迅速系上大氅的衣带。
身后的几柄护送的伞立刻撑开,大门外的马车也有金吾卫打起了帘子。万事俱备。
但谢逐临转脚尚未行半步,便是一顿,回身望向她道:“任姑娘,之前承诺与你的审讯,恐怕不好在信件往来上进行。”
任阮不明所以,很是大度道:“玩笑话罢了,我不介意。”
“……我介意。”他幽深的眼眸深处情愫明明灭灭,“出使西芜前夕,来见我。”
“有些话,只能当面说。”
第116章 南疆旧诡录
◎他们大约已经不在人世了◎
初一之后, 任阮就再没真正见过谢逐临。
她去衙察院的次数也算频繁,次次都能碰上偶尔逃罚出来转悠的吾十九,却每次也只能从他叭叭叨叨的话里, 才能知晓一二谢逐临忙到脚不沾地的各处去向。
只有一次,她与吾十二在仵作司中讨论尸体时忘了时间, 快凌晨的时候实在撑不住, 走到间外的小台阶上坐下小眯了一会儿。
迷迷糊糊间, 感觉到身上一暖。
她同困意混沌的意识挣扎了半响,忽然猛然意识到什么,倏地惊醒抬头, 却只能看见消失在昏暗巷道的一点模糊的影子。
猝然起身间, 身上厚厚的月白色鹤氅倾斜滑落,上面尚残存的温热里隐隐沁出清冽的竹松香气。
她正怅然若失地望着消失的残影后面渐渐的吐出一点晨曦, 倚靠在背后的门却兀突一下,被激动的吾十二一把拉开。
“嘿!任姑娘,快来瞧瞧这个!”
任阮差点仰首栽进去。
摆在仵作司的,的是他们已经研究了好几日的四具尸体――鲤溪里挖出来的“梦柯姑姑”;御花园太液池下的“玉芙公主”;还有在慈禧宫碧虚泉被发现的、与之前早早从承泽堂转移出来停放在此的,两具真正从瑶池殿纵火案发现场所挪移出的焦骨。
这些时日两人的重点,主要还是那从宫宴中新冒出来的两具。
这些日子没日没夜的翻查检阅, 让仵作司内关于南疆的籍藏书卷散落得到处都是。除了衙察院藏书阁里尽数搜集来的, 还有很大一部分,是杜朝从自家多年珍藏里掏出来的倾情贡献。
金吾卫排查虽以谨慎细致闻名, 杜朝到底还是格外心疼自己心爱的珍本,于是也日日虎视眈眈地蹲守在衙察院里,生怕碰坏了半分页卷。
不过此时, 只听得“咔嚓”一声, 杜朝竟直接激动地举起来一页毫不犹豫撕扯下的纸卷, 嚷嚷道:“就是这个!”
他举着纸卷在在一具尸体边不断比划对照着:“果然没看错!你们看这团乱七八糟的鬼画符,居然真的和上头一模一样!”
什么南疆籍典上的符咒,竟和尸体上的什么记号一样?
莫非……
少女的目光落在杜朝手边的尸体。
这是鲤溪下面挖出来的那具“梦柯姑姑”之尸。莫非是……那特殊的六芒星刺青?
任阮的心立刻跳得飞快。
她不禁紧了紧身上的鹤氅,脑海中鹤氅主人脖颈后同样的印记一闪而过。
若是这六芒星刺青真与诡秘危险的南疆有关联……是不是……
心脏倏地被超出预料程度的担忧攥住,少女有些无所适从了晃了晃脑袋,不由得地加快脚步向前几步。
凑近之后,目光得以越过摆着尸体的高高仵作台后,她才总算看清楚,原来杜朝对着的,并非是台上的尸体,而是其后摆着的一具棺木。
躺在“梦柯姑姑”隔壁仵作台的,便是三具“玉芙公主”中的其中之一。
而立在中间的杜朝所细细对照的,却是其中一具从御花园的太液池中所挖掘出来的棺木――其表面所贴就黄色符纸上的,血色咒符。
“还有这里,感觉也能对上号!”
他举着撕下来的书页,各种横看竖看,“这里这里,还有这一个,若是颠倒过来,也能够和记载里的重合。”
看清此与牵扯众多的六芒星刺青并无关系,任阮狂跳不止的心脏才稍稍和缓下来。
她一面故作镇定地凑近去和他们一起细看,一面在心里暗暗提醒自己:无论如何,这回总得赶在谢逐临出使之前,一定要将这刺青背后之事向他当面地、正式地问个清楚才好。
“没错。”
吾十二也凝神细细瞧着,点头道,“看来当初任姑娘的猜想没错,这上头,果然是有关南疆巫蛊仪式的符咒。”
幸而那棺木上的符纸不知是什么材料特质的,与寻常道士佛家里的那些不同。触手滑腻,遇水不化,却又能将用来书符的鲜血牢牢吸附住。
是以尽管棺木在淤泥里埋了不短的时日,在被挖掘出来的过程中也有部分损坏和模糊,但对照着杜朝手中那一页上记载着的画符,还是能很清楚明了地发现许多能够重合的形状符号。
那饱经沧桑折磨的残破符纸,其上的诡谲咒画依然无比鲜红。
无数昏黄的符纸密密麻麻,覆盖在尸臭味道尚存的棺木上,仿佛无数只静静回盯着他们的眼睛,下一秒就要齐齐沁出血泪来。
毛骨悚然间,三人忽然同时想到了什么关键。
然而还没等其中一个开口,忽然三人又齐齐感觉到背脊一阵忽如其来的诡异发凉。与此同时,脑袋后上方传来一阵猛然的“轰砰”声,紧接着便是一阵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缓慢地,一下一下地,咯吱咯吱,缓慢又怪诞得叫人头皮发麻。
杜朝差点尖叫起来。
吾十二和任阮对视一眼,齐齐回头望去,待看清原委,两人皱紧的眉头反而俱松开了一些。
原来只是窗外不知那个方向来的一阵阴风刮过,将仵作间高处的窗户刮得撞磕在了墙上,那风带起的劲儿,又将吹开的窗户依着惯性反复在墙上磕碰。
“整个大夏除了皇帝的养乾殿,阳气最盛的就是咱们衙察院,怕什么!”
第一时间也被吓到的吾十二走去关窗子,数落杜朝的声音中气十足到有些欲盖弥彰的心虚。
见是风和窗子闹出的幺蛾子,杜朝紧绷的肩膀稍微放下了一点,但还是根本安心不下分毫。
他又打了个寒颤,结结巴巴地说出了方才三人心中同时闪过的顾虑:“你、你们说,这个南疆符咒布下的阵法,到底是想诅咒什么?这个阵法,到底是结成了还是没结成啊……”
“而且,这个朝向的窗子,周围又都是高墙,从哪里吹来的阴风啊……”杜朝嗫嚅道。
衙察院的仵作司本来就位于四面环合的隐蔽处,又处在一宽阔的白石天桥下。
按理来说,怎么也难有风能够吹到此处来啊。且仵作司的窗户不同于寻常家宅或者闺房里头那等精巧纤细,俱是用铜铁打造,沉重得很,普通微风哪里能撼动分毫。
“该不会,该不会这脏东西已经开始缠上咱们了吧!”
“先别自己吓自己。”任阮安抚他,“就算真是什么凶狠的诅咒,南疆如此大张旗鼓精心布局,怎么可能就是冲着区区一个你来的。”
杜朝:“……哦。”
谢谢,有点道理。
“既然已经能确定是南疆的符咒,上面可有符咒用途的记载?”任阮左看右看,蹲下身去在地上散落的典籍中间翻找,“你方才是从哪一本上撕下来的页卷?”
说起这个,杜朝遗憾摇头,挥了挥手上的纸张道:“别找了任姐,那本是残卷。整本书,咱们手里也就只有两页。”
他从怀里掏出另外一页,递给她:“诺,我特地收在这里呢。”
任阮先是失望,见他收得好好的,便眼睛一亮地接过来。谁知才一瞥,眼里的光便无语凝噎住了。
这张页卷倒真真保存得完好无损,上面的字迹也叫一个无比清晰,只可惜唯有大大咧咧正中一行字――南疆旧诡录。
用的还是大夏的古体字。
……很好,这残卷倒是残得巧妙,除了那关键的一页外,正好就只剩了个封面来。
任阮放下那页卷,抱了一丝希望道:“既然有了书名,或许还更好搜寻些?”她环顾四周,“说不定这残本里还有别的,散落在外头了?”
“从我这里送来的书卷,每一本我都了如指掌。这孤本原就只有两页,我记得清清楚楚。”杜朝肯定地摇头道,“而且这么多天的翻查,衙察院挑过来的南疆典籍我也都一一认真看过,再没有一本,能与棺木上的符咒对上号了。”
也就是说,目前在他们手上的所有书卷里,的的确确再无这孤本中相关的页卷。
关窗回来的吾十二接过那封面:“无妨,总归现下也算是有了个具体的方向。看来这《南疆旧诡录》里十有八九记载着真凶所布置的符咒阵法。”
任阮点头:“咱们就就重点沿着这条线去查,调动金吾卫往京都、大夏,甚至深入南疆去搜寻。既然这本典籍曾经从南疆流传到了京都,总归路上会留下些痕迹来的。”
她就不信,这孤本当真就是孤本。哪怕只有一丝希望,也要尽全力去寻找。
“还有这张页卷上的字。”
任阮又接过杜朝手上比对成功的那密密麻麻的一页,蹙眉细看过,“我瞧着上面,似乎也不止有那些晦涩的符画。其中穿插,似乎还有些南疆的寻常日用字。只不过,似乎大约是很久之前的古繁体。”
杜朝惊喜:“任姐,你还能看懂这个!”
其实看不懂。但凭借她前世查阅一些小语种专著之类的经验,触类旁通,既然是书,就是写给人看的。这南疆符咒古书上,除了那些神秘的专有名词之外,总还有些用来解释说明的文字吧。
而且经过她仔细地寻找规律,的确有些部分的字体结构和笔势走向,与那些能和棺木对上号的字符不太一样。
“任姑娘说的有理。”吾十二振奋道,“我现在就将这面页卷送去衙察院内,即刻去寻些精通南疆语言之人进行翻译!”
这一翻译,便整整忙乱了三日也未曾送来确切的结果。虽说仅仅只有单薄一页,但那上头的符咒实在写得密密麻麻,还有些字符相互交错在一起。
尽管的确能够看出一些符咒和繁体字结构上的差别,但着手翻译的人却不敢掉以轻心,每一个字都要经过彻底的查阅和研究,实在工程量巨大。
在等待翻译结果出来的途中,任阮也没闲着,除了在仵作间里协助吾十二外,更多的时候是在衙察院高楼院中那一堆混乱的画框画纸中间,继续挥洒着画笔,潜心修复之前向谢逐临承诺的那十九幅画像。
身为大约是衙察院中唯一一个,认识大多数画卷上人物的金吾卫,作画时陪在任阮身边的,常常是吾六。
不过与其说在旁边永远一副如临大敌模样盯住少女的吾六是陪伴,不如说他是在时时刻刻审视和监督她。
前段时间复杂的公主尸骨案子让任阮在画像师系统里大赚一笔,攒下来的画像值换了好些功能。
吾六虽然态度不好,涉及自家大人的公事还是十分配合。有他的映象记忆辅助,任阮的效率很快,待到正月十四时,加上之前完工的画卷,不曾修复的已经只剩下最后四幅了。
暮色四合时,任阮就着平安点起的灯烛,总算完成了手中这幅的最后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