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岄被吓了一跳,没有听清常欢的话,拉住那丫头的袖子:“你说什么?”
“姝姑娘让人送来消息,说沈小相公并文家二爷一个二甲十六,一个二甲五十三,在王都准备三月份的殿试呢。”
钟岄一愣。
“文大姑娘还说沈小相公的文章很得考官大人喜欢,已经上呈给陛下,接下来的殿试基本上不必发愁了。”
看着常欢喜笑颜开,钟岄竟一阵恍惚。按文姝的话来说,那自己同沈沨的婚事便基本上板上钉钉了。
果然五日后,沈家来人了,送来羔羊一对、香草一对、鹿一对、胶八方、漆八方、合欢铃八对、鸳鸯一对、蒲苇八斛、卷柏八斛、玉舍利兽一对、玉受福兽一对、金鱼八对、雁一对、九子妇图一幅等礼物纳采。
沈家家风严谨,严格按着六礼来准备,也给足了钟岄面子。问名、纳吉之后,杨氏并沈霖一同来钟家拜会了钟家大房和二房诸人。
沈家虽然式微不及当初,却仍是世家,如此屈尊降贵,足以显示对钟岄的重视。
到底是世家,沈家与瞿家财势相差不大,不过在子孙前程上,沈家有个仕途可期的好儿子。
故而钟岄与瞿二郎的婚事就此作罢,岳氏向瞿家赔了礼,又面面俱到地招待了沈家诸人,连带着对钟岄也和颜悦色起来。
随后便是纳征之礼,沈家请来了沈沨两位堂姑与一位表姨以及一位子孙满堂的外姑婆,皆是和善全福之人,并媒人一同来钟家送了整整九十九抬聘礼。岳氏与楚氏也回了足够面子的礼。
几位长辈还有些私话要讲,钟岄同几位长辈见过礼后便回了房。
看着红艳艳的嫁衣,钟岄有些发愣,这段日子仿佛跟做梦一般,自己与沈沨相识一年,别离半载,转眼便要嫁给他。之前只当作弟弟的沈沨,如今却要成为自己的夫君,她心中始终有些不踏实。
“岄儿。”楚氏笑着走进房门。
“娘?”钟岄回过神来,笑了笑“同沈家姑婆她们说完话了?”
“娘向来不善这些,都交给你大伯母了。”楚氏讪讪笑道,将一个匣子放到了钟岄的面前。
“这是什么?”钟岄下意识打开了匣子,里面满满当当,左边是厚厚的一沓银票右面则是一沓房契与地契。
“这是爹娘这些年为你攒的嫁妆。”楚氏抚了抚钟岄的发,微微笑道,“咱们二房不比大房,这些看起来虽然少了点,可都是我与你爹这些年种地收地租一点一点攒的。”
“沈家怎么说也是个世家,我们怕嫁妆少了让你受委屈,便想着钟楠还小,把给他留的那份也添到这里面了。你总说我们对你没有对钟楠好,可在爹娘心中你们都是一样的。”说着楚氏的眼圈便红了起来。
钟岄亦是哭着扑到楚氏怀中。
“好孩子,都是快要成亲的人了,莫要再孩子气。”楚氏抚着钟岄的背,“娘的岄儿长大了,以后便是别人家的媳妇。你再等等钟楠,等他长大,你若是受委屈便让他给你撑腰出气。”
“二姐姐,”钟楠进了门,正巧看到了钟岄哭得不能自已的一幕,“二姐姐是在为以后见不到阿楠而难过吗?”
“滚。”钟岄哭着笑骂道。
钟楠瘪了瘪嘴。
二
钟岄的婚事基本上定下来了,文姝特地从永安赶到武定城帮着置办物件。楚氏见钟岄一直以来似有心结,便打发了两个孩子去城中池音寺里上香。
“我这次给你带来几块妆花红绸,到时候你自己可以找绣娘绣成荷包讨个彩头。对了,我见你嫁衣上面凤头用的线有些暗,我知道城中有个不错的铺子,我们一会儿回去时买些金线换上去。”文姝同钟岄说了一路,下了马车还嘱咐个不停。
“文大小姐,你怎么懂得这么多?说得就好像你成过亲似的。”钟岄哭笑不得。
“你不要不识抬举。”文姝瞪了她一眼,“要不是你成亲,我也不至于叫来了四五个婆子补补那些习道,生怕你吃亏。”
钟岄一笑,挽住了文姝的手臂:“知道你为我好,谢谢啦。”
“算你识相。”文姝翻了一记漂亮的白眼。
两人在寺中恭敬进了香,出门准备再去街市上置办些东西。
忽然文姝注意到寺门旁有个祈福许愿的摊子,便拉着钟岄去凑热闹。
两人各取了根红布条,拿笔在上面写下自己的心愿,用掷子抛到了寺门口参天的祈福树上。
“你写的什么?”钟岄有些好奇。
“文逸高中,文家商号顺通亨达。”文姝双手合十虔诚地拜了拜,睁开眼睛看向钟岄,“你呢?”
“我不说。”钟岄微微一笑。
忽然有个老道路过,到了两人身边不慎滑了一跤。
钟岄、文姝见状连忙将人扶起。
“多谢两位姑娘。”老道仙风道骨,拍了拍自己的衣袖,拂去尘土,“贫道远游至此,与两位姑娘许是有缘,便送两位姑娘一人一卦吧。”
钟岄与文姝相视一眼,刚要推辞。
老道见状笑了起来:“两位姑娘现下心中皆有惑,贫道或可宽解一二。”
两人一时好奇,便应了下来。
三人坐到一边,老道取出几枚铜钱递予她们,两人先后摇了。
看卦晌久,老道笑起来,看向钟岄:“姑娘心中所思之事前程尚可,虽日后稍有波澜,尚会有贵人相助,总能逢凶化吉。”
钟岄稍稍松了口气:“多谢道长。”
“至于这位姑娘所求之事。”老道看向文姝,语重心长道,“日后恐多歧路,应及时取舍,果决择取正道,方可化险为夷。”
文姝虽面上无异道了谢,但心里却打起鼓来。
与老道告别后,两人上了马车。
“卦不算尽,天道无常。听听就算了。”钟岄轻声安慰道。
文姝微微笑了笑:“好。”
两人上街市买了金线,又置办了一副赤金镶玛瑙头面,便上车回府。
刚到钟府门口,正巧碰见文家遣人来给文姝送信。
郑氏身边的彩桃见两位姑娘下车,连忙迎上去:“大姑娘妆安,岄姑娘妆安!”
“彩桃?可是母亲有什么事?”
“王都来了消息,说两位公子殿试顺利,二爷已经被陛下授任泰明县尉。”
文姝钟岄两人心头一喜,却见彩桃眉头一皱:“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二爷还传来消息,说沈小相公寒门贵子,正是达官显贵榜下捉婿争抢的对象。沈小相公殿试被陛下看上,要配给历阳公主作驸马。沈小相公不从,已经被扣在宫中整整五日了。”
钟岄脚下一软,险些倒下去。
文姝眼疾手快扶住她:“此事先不要声张,我们先回府。”
几人回到房中,见钟岄抿了口茶一言不发,文姝有些担心:“你且心安,就算是皇天贵胄也没有逼人成亲的道理。”
“是啊岄姑娘,二爷与章小公子现下也在王都周旋,沈小相公一定会没有事的。”彩桃也在一边劝道。
钟岄身子微微发冷。
钟家在公主面前算得上什么?自己怎么会争得过公主呢?连天下都在王都那位天子的手里。沈沨不从又有什么用?总不能置整个沈家于不顾,自己以死明志吧。
如此自己二次被退婚,自己在大伯母那里一顿劈头盖脸定是跑不了了。
三
杨氏已到文府,郑氏遣彩桃来是唤文姝回家商量对策。
为了避免惊扰整个钟家,文姝没有让钟岄跟着,只说了让她宽心,便匆匆辞行回永安去了。
两人没有将沈沨的消息放出,整个钟家依然沉浸在嫁女的喜悦中。知道实情的钟岄倒显得与家中的欢喜格格不入。
午饭未用几口,钟岄便向岳氏并楚氏请安告退,回了自己院中,独自坐在桃花树下的藤椅上,一坐便是一下午。
“岄姐姐,岄姐姐。”一个熟悉的男声轻轻唤起了钟岄。
自己睡着了?钟岄揉了揉眼睛,竟看到了沈沨,心中不由一喜:“你怎么回来了?王都不是要留你做驸马吗?”
沈沨还是那般朗月清风,谦和笑道:“正是如此,特来问姐姐可愿与公主和睦相处?”
钟岄一怔:“你……什么意思?”
“皇命不可违,姐姐还不明白吗?”沈沨变了脸,伸出双手扣住钟岄的肩,“姐姐以为我会为了你我的婚约,置整个沈家于不顾吗?”
钟岄被问得哑口无言,心中泛起一阵心酸,晌久道:“所以你的意思是,让我嫁于你为妾?”
沈沨笑而不语,熟悉的模样竟让钟岄感到极其陌生。
钟岄的心骤然一痛,不禁捂住自己的胸口,豆大的汗水连带着泪珠一颗一颗落了下来。
“姑娘?姑娘!”常欢拍了拍满头大汗的钟岄,“您怎么出了这么多的汗?”
“我不愿意!”钟岄紧闭着双眸,双手捂着胸口,猛然醒来,大口喘着粗气:原来是梦,不知是正值盛夏还是恶梦的缘故,衣衫早已湿透了。
“姑娘这是怎么了?可是让梦给魇着了?”常欢拿着帕子小心帮钟岄擦着眼泪。
“有王都的消息了吗?”钟岄心中一阵悲凉。
“还没。”常欢垂下了头。
家里该准备好的都已收拾妥当,就差沈沨上门敲定婚期,如今他被扣在王都当驸马,婚事恐怕是不成了。
沈沨悔婚,亦或贬妻为妾,自己若不答应,瞿家定是不会再认自己,到那时大伯母又会给自己指什么样的人家?
这件事钟岄当然怪不到沈沨身上。
她无奈摇摇头,缓了口气对常欢道:“你去屋里把笔墨备出来,我要写封信。”
“是。”
钟岄洗了把脸,坐到案前提起笔,行云流水般一口气洋洋洒洒写了三页纸。
她写的是一封绝离书。
若要她为了沈沨,自请贬妻成妾,给公主伏小做低,她做不到。
她自认为与沈沨交情深不到那个地步,亦不愿让沈沨难办。
钟岄在感情事上向来喜欢洒脱一些,既然不能两相好,那便相离以求两相安吧。
第15章 钟岄督工
一
经历过尤家退亲,钟岄现在已不是什么纠结性子,把信寄出后便不愿再囿于这没有头绪的事上。
于是消沉两日后,她便换上褐衣布衫,到城郊照看自家庄稼去了。
好歹也是钟家的小姐,农活自然轮不到她做,她只负责督工。
巡完自家东郊一百五十亩良田后,钟岄坐在田间凉棚中乘凉。
“二姑娘用些西瓜吧。”一位相貌朴实,看起来年愈五十的男人提着一个西瓜上前,正是负责管理钟家田耕长工的管事,钟仁。
“多谢仁叔。”钟岄抿唇一笑。
忽然见到钟仁的腿一瘸一拐的样子,连忙问道:“仁叔的腿怎么了?”
钟仁切开西瓜,将籽最少的一瓣小心递给钟岄,讪讪笑道:“多谢二姑娘关心,老奴前些日子巡城西的那片地时摔了一跤,并不打紧的。”
“那当好好静养才是。”钟岄担心道,“莫非大伯母不允?督工辛苦,如此更不容易好了。我这便去求大伯母。”
“不不不,不关大娘子的事。”钟仁连忙解释,“只是那些长工,一没人看管便耍滑偷懒,没有老奴在不行的。”
“如此偷工耍滑想必也不是个例吧?”钟岄递给常欢一瓣,又递了一瓣给钟仁。
钟仁点了点头:“地不是自己家的,收效也非短时可见,所以每亩例银不变,出工便也懒散起来。”
“且督工招工也不能过多,像老奴是钟家旁支族人,自以为有些忠心。但外招的督工鱼龙混杂,稍不留意便容易与长工勾结,私谋主家的金银。”
钟岄沉默,心里却开始盘算起来。
第二日,钟岄派常欢来给钟仁传话,要他在三日内将钟家二房名下一千多亩田产所有长工召集到一起,就算所在遥远,也要派管事来。
钟仁不明就里,但钟岄打小便跟着钟家老太爷管着一些庄户上的事,钟老太爷过世后,二房主君不通桑田,便暂时将二房名下大多农桑托给钟岄照看。
所以钟仁还是按着钟岄的话照做了。
他办事勤勉,在三日内将人召到一起,大约有两百多人。
钟岄出钱,将人安置在城郊的一个小客栈里。
二
刚开始,钟岄将他们晾了两天。第三日,她豪气地包下了整个客栈,把众人召集到客栈大厅议事。
钟仁将钟岄迎入上座,向她一一介绍来人。
佃户们只当是主家小姐一时兴起,陪笑着向钟岄行礼。
有些圆滑的婆子天花乱坠地夸起了钟岄的相貌和身段,还说了一些钟岄自己压根不记得也无关对错的往事。
“好了。”钟岄正色,挥了挥手,“把你们叫过来,不光为了让你们给我请安的。”
“而是我从文家回来的这两天,发现有人偷奸耍滑,想必这也不是个例,特地叫你们过来问事。”
众人一听,含冤者无数,更有说急了向钟岄磕头表忠心的。
“大家不必惺惺作态。”钟岄勾起了一个浅笑,止住了众人的举动。
“过去的我已不打算追究。只是现下有个解决办法,不知诸位可愿听我一言?”
众人面面相觑,垂首应声。
“以后钟家二房长工工钱每亩地减上两成。”
钟岄话音刚落,众人又开始哭天喊地,喊着家中妻儿老小无所养,更有些婆子倒地撒泼,唾沫星子恨不得将钟岄淹死。
就连钟仁也有些为难地劝着:“二姑娘此举或有些不妥。”
钟岄镇定自若看着逢场作戏的众人:“我话还没说完,各位叔叔婶子急什么?我能让各位一心为了钟家的叔叔婶子吃亏吗?”
她的语气凌厉,话一出,众人的声音渐渐平息下来。
“钟家二房靠着这六百亩地过活,收成是一年不如一年。这两年天旱收成不好,但钟家从未少过你们一分月钱。”
众人没有说话。
钟岄顺了顺气:“钟岄不才,回去绞尽脑汁想到了一个法子。”
“知各位贫苦,只能为钟家长工,比不上那些佃户。钟岄想着,把自己这些年攒下的体己钱拿出来,借给各位租种土地,日后可挣得属于自己的一份粮,也不至于偷懒,坏我钟家的收成。”
此言一出,众人面面相觑,没了声音。
“不过话虽如此,但各位只能租种我钟家的田地,与佃户一样按时按例交粮。且借给各位的钱财,各位得按年息二分的利息还我。”
“各位叔叔婶子出去打听便可知晓,外面借债半年便是四分,钟岄是实心实意帮助各位的。”
钟岄给常欢使了一个眼色,常欢会意,拿出了一沓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