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饿了吧?”沈沨将钟岄扶起身,“你且去,我先去将这身官袍换下。”
见沈沨将自己的话听了进去,钟岄有些欣慰地点了点头。
二
第二日送走沈沨,钟岄带着常欢上了街,想去认认文姝送的几个铺面。
出了春华巷便瞧见了担着水的马二娘。
“二娘妆安。”钟岄颔首问好。
“钟小娘子啊。”马二娘笑道,将水放下擦了一把汗,“住得可惯?”
“惯。”钟岄乖巧点了点头,“不知二娘这是往哪儿担水啊?”
“家里的磨坊。”马二娘有些骄傲道,“马上便是秋收,磨面的单子要多了,怕家里那口子忙不过来,儿子又在外帮工回不来,我便去帮帮忙。钟小娘子这是去做什么?”
“我们初来,今日去逛逛。”
“是该逛逛,你第一次来不知,这覃临城西的小商贩最多,买些奇巧玩意儿,应是你们这个年纪姑娘喜欢的。”
“好,多谢二娘。”钟岄笑弯了眼。
“这孩子,什么谢不谢的,改天上二娘家,给你拿些二娘烤的油茶。”马二娘笑着担起了水,“先不说了,等忙完这一阵再去与钟小娘子谈天。”
“二娘好走。”钟岄目送马二娘渐渐远去。
“姑娘,马车套好了。”常欢招呼着马车,扶着钟岄上车。
文姝管的铺子用人能干、账目分明,钟岄接管得也省心,这下每月便可以为钟岄加上一笔不小的收入。
除却铺子,钟岄还打算带着常欢去城郊的田垄上看看。
马车上,常欢看着闭目养神的钟岄道:“姑娘,以文大姑娘送的这些铺子日后的盈利,咱们吃喝绰绰有余,姑娘何苦再去田庄呢?”
“傻常欢,”钟岄轻敲一下常欢的头,“咱们如今在覃临,覃临商会的东家是尤家。若日后尤家向咱们发难,几间铺子便说关就关了。”
“但是田亩不一样。只要养得好,收成便是实实在在的。农户发家,由此可见。”
钟老太爷的话,钟岄是一字不差记了下来。
“有姑爷在,谁敢关咱们铺子啊。”常欢摸摸头,笑道。
钟岄默默,许久开口:“虽然沈沨待我很好,但我明白,我终究配不上他,我对他的宦海沉浮也无所助益。自古男婚女嫁少有情投意合,祖父与祖母、大伯与大伯母还有我爹娘,无一不是因为对两家人皆有裨益才结秦晋之好。”
“沈家对他寄予厚望,沈沨若要平步青云除了自家出力,便得靠岳家。总有一日,他会找到对他有助益的岳家,迎娶对他有助益的女子。”
“上次尚公主的事便是一记警钟,他初入官场尚年少,拒绝得了一次,难保日后一直没有此心。到那时候,难道咱们要回武定继续丢娘家的人吗?咱们得有安身立命的法子。”钟岄握住了常欢的手。
常欢支吾两声,应了下来:“常欢明白了。”
有尤府在,覃临的商贩买卖众多,相比之下,田产农户便显得凋敝许多。
刚下了车,钟岄发现城郊田苗稀疏,荒地更是一大片接着一大片,而且地中农作者甚少,绝大多数也都是年迈之人。
钟岄上前同一位正在农作的老人行礼:“老伯,现下已经快到农收了,不知这四下为何如此荒凉?”
老伯年迈,避着地里稀疏的秧苗,勉强将锄头放下,喘气半晌道:“姑娘是外地来的吧?如今这覃临粮食皆以西郊尤家田庄提供为佳,东郊这边的田就算种了,也卖不出什么好价。”
“那老伯为何还要坚持下去?老伯家里的儿郎们也不来帮忙吗?”常欢一时心急,被钟岄瞪了一眼,才知自己说错了话。
老伯也不恼,呵呵笑了笑:“有官府撑腰,尤家的生意做得大,铺子里需要帮工,家里的儿孙们都去尤府铺子里做活了,挣得也多些。”
“只是,”老伯满是爱怜地抚了抚秧苗的叶子,“只是我们这些老家伙割舍不下祖辈传下来的地,不忍它们荒废罢了。”
钟岄一时默然,环顾四周,心里有了打算。
三
事毕,钟岄的马车进了城,揉了揉肩,心中顿感轻松不少:“明日,你便带着人拿钱去和陈老伯他们把契约签了,把田契带回来。”
“姑娘,那陈老伯不是说就算种出了粮食,也卖不出好价钱吗?”常欢看不懂钟岄的做法,小声忧心道。
“我种的粮食又不是要卖的。”钟岄含笑。
“姑娘花了大价钱买了田,为何不卖?”常欢惊得目瞪口呆,“这样连本金都收不回来了。”
“我知道。”钟岄心里打定了主意,“明日你去办事,顺便问问陈老伯附近农户的人数和他们大概的从业情况。”
“切记,这件事不能惊动官府,更不要让尤家知道。”
“姑娘,你这不是为难常欢吗?”常欢皱眉求道。
“你可以。”钟岄拍了拍常欢的肩,“之前你是怎么帮我躲着大伯母的,这次你就还怎么办呗,难不成还让我再教你一遍吗?”
“这,这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钟岄挑眉,又故作叹息道,“你办不了,那便算了。你家姑娘我还想着事情办成了后,奖你半年的月钱呢。”
“办!办得了!”一听到月钱,常欢忙应了下来。
钟岄满意点头。
天色不晚,钟岄吩咐了常欢套车去城西逛逛。
马二娘的话不假,城西确实比城东要繁华许多。
钟岄看着往来的商贩叫卖着小首饰,拉着常欢东瞧西看,好不热闹。
“钟岄?”一声有些熟悉的清亮女声唤得钟岄回了头。
钟岄一时没反应过来,来人是尤府行四的姑娘尤薇,是尤翰庭一母同胞的亲姐妹。
这位四姑娘打小便与自家亲哥最是亲近,钟岄原来与尤翰庭有婚约的时候,她是明面上最看不上钟岄的,总是和她过不去。
但面上终归要过得去,钟岄扯了个笑:“原来是尤四妹妹。”
“你既没有嫁成我三哥哥,我算你哪门子的妹妹?”尤薇皱了皱眉。
钟岄失笑一声,这位小姑娘还是和当年一样。
“如今我三哥哥娶了吕家嫂嫂,你也嫁了人,你们是断不会再有瓜葛了。为了你与我三哥哥的清誉,我劝你识相些,莫要再像之前那般缠着我三哥哥,日后本分过日子吧。”尤薇冷哼一声。
常欢刚要反驳,被钟岄拉住。
钟岄自觉有了几分底气,含笑扶了扶鬓侧的白玉步摇:“尤四姑娘说笑了,自钟、尤两家退婚后我便与尤大人见过一面而已。”
尤薇一听便又瞪起了眼:“一面?一面还算少吗?是不是你……”
“正是在我与我家郎君的成婚之日。”
钟岄淡笑着:“四姑娘的三哥哥高风亮节,却不知为何在我出门前带着人来我娘家闹事。尤四姑娘若不了解,大可到武定城问问去。”
未嫁姑娘打听别人婚事,本就有失脸面,更不要提尤家这样的门第。
“你,”尤薇被噎住了,一时哑口无言。
“哦,还有,”钟岄微微歪了歪头,故作天真摇了摇头,“我已嫁人受些委屈不打紧。可尤四姑娘还在闺中,张口便是什么‘缠’不‘缠’的。尤家也是覃临名门,四姑娘说话做事前还是要顾着些自己与家里的名声。”
“钟岄,你不要欺人太甚!”尤薇到底是小钟岄几岁,气得双眼蒙上了一层水雾。
钟岄看着可笑:“我自认身正清明,倒是四姑娘还是好自为之吧。”
“钟岄,这覃临城还是我尤家的天下呢,你如今刚在覃临扎根,便是我尤家砧板上的鱼肉;而且我三哥哥在武定为官,捏死你们钟家像捏死一只蚂蚁,到底是谁要好自为之?”尤薇死死盯着钟岄,咬牙切齿道。
钟岄刚要开口,却不知身后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尤四姑娘的话可真?”一声谦和温逊的声音传来。
“自然当真……”尤薇顺着声音瞧去,见是个着官袍的年轻大人,一时噤住了声。
钟岄回过头,见是沈沨,心中不由安定下来,小声道:“你怎么在这儿?”
沈沨笑着走到钟岄身旁:“散了职,听秦大人说城西商贩机巧首饰良多,特来挑选一二回去讨娘子欢心。”
钟岄霎时红了脸:“劳你费心。”
沈沨微微一笑,抬眼看向尤薇:“在下虽不才,却也是北昭官吏。我家娘子嫁给了我,也是在吏部造了册的;钟家虽务农起家,却也在武定城绵延百年。尤府和尤大人想动在下与在下的亲族,还请三思。”
尤薇闻言身子不由颤抖起来。
沈沨神色一凛:“在下想再问尤四姑娘一句,尤四姑娘所言可是真的?”
“我,我……”
“你这孽障在胡说什么?”一声低呵传来。
几人回头,瞧见一个褐色锦衣的男子负手走了过来,面上诡谲,瞧着让人生畏。
尤薇更是急忙跪在地上:“大哥哥恕罪!”
钟岄认出了这是尤家大公子尤翰康,同沈沨一道向其行礼:“尤大公子安好。”
“沈大人。”尤翰康向沈沨微微颔首回礼。
“不知尤大公子为何在此?”沈沨瞥了一眼尤薇。
“家父进王都探亲,在下代家父来瞧瞧家中铺子。谁知看到舍妹失了神志口出狂言,败坏家中名声。沈大人放心,在下定会将舍妹带回去严加管教。”
说罢又瞪了尤薇一眼:“还不快给沈大人赔罪。”
尤薇身子发抖,不敢去瞧尤翰康,连忙颤着声音连连告罪。
沈沨看向钟岄,让钟岄看着办。
钟岄会意,上前将尤薇扶了起来:“四姑娘还小,日后劳大公子和身边人多多提点注意着吧。”
和尤翰康寒暄两句,沈沨带着钟岄回到自家马车上。
钟岄拉住沈沨有些担忧道:“我与尤薇吵架,顶多算女儿家胡闹。你为我出头,于你仕途无益。你刚刚走马上任,为了我不值得。这才是个开头,我害怕……”
“你是我娘子,从你嫁给我那时候便和我绑在一起了,”沈沨轻轻握住钟岄微凉的手,“若我连你都护不住,更要让人轻看了去,于我的仕途更无益。”
“万事天塌下来有我给你撑着,你不用害怕。”
钟岄没想到沈沨如此,一时愣了神。
沈沨从怀中取出了一支珍珠玲珑八宝簪:“方才一眼挑中的,想你戴着好看。”
钟岄抿了抿唇,思索过后微微侧身过去:“帮我戴上吧。”
第20章 年节出变
一
一连几日,钟岄沈沨各司其职。
沈沨每日按时应卯,按时散职。县尉主纠察一县治安,覃临百姓大都安和,无甚大事发生。
钟岄买下了地,又有了常欢要来的农户名单。
她发现,有些贫苦庄户虽然正值壮年,却交不起地租,且常年吃不饱饭,大多身体虚耗、骨瘦嶙峋,做不得力气活。尤府是不屑用的,有的只能去沿街乞讨。
这正中钟岄下怀,钟岄将这些人都召集起来,出钱雇佣他们租种钟岄买下的东郊土地。
为了不引人瞩目,钟岄出的工钱比尤府少,只够糊口,但钟岄给了他们一线生机,大多人还是万般愿意的。
除却雇佣,钟岄也包了他们的吃食,有意无意加些白面馍与肉,到底是壮年人,体格渐渐也都好了起来。
其中也有松懈惫懒之人闹事,但都是散沙之众。钟岄将沈沨县尉的身份一搬,不必沈沨亲自出马,众人皆服。
钟岄又挑选了一位精明能干的娘子做监工。
这位娘子姓秦,半生贫苦,虽出生于富户人家,但在小时被拐到覃临配与贫户,生了一个女儿,丈夫早死,与女儿相依为命。
秦娘子素有些主意,种地也是一把好手,但因为身为寡妇为人轻视,又带着女儿,遍尝世事艰辛。
钟岄从马二娘那里了解之后,便请秦娘子做监工,许诺工钱,并答应免去束脩,将秦娘子的女儿送去钟府学堂上学。
钟岄放的是长线,有了秦娘子做监工之后便有了时间,时常到几个铺子上记记账,也常与马二娘闲聊些话茬,对覃临也渐渐熟悉起来。
沈沨知道钟岄在操持田垄,但也明白钟岄的想法,自然也没有多问。
有时两人都闲歇在家,则喜欢搬着椅子在院中喝喝茶,谈谈今日的见闻,平淡也安宁,钟岄也很满足。
进到腊月,东郊的地迎来了收获,自然比不上西郊尤家的地卖得好价,钟岄便将一部分粮食分给了雇佣的人家。贫家不嫌粮糙,且是自己辛苦劳作半年的成果,大家都乐呵接下了。
余下的钟岄给了沈沨用来开粥厂。
开办粥厂一般由府衙开办,而官粮多少皆有定数,尤府粮价又贵,所以之前覃临官府粥厂常草草了事。
而今年沈沨亲自将此事揽下大办,从年前开到了年后。
覃临百姓也开始看到这位新任县尉大人的才干与良善。
不日便到了春节,因北昭有律例,沈沨不能离开覃临,钟岄也愿意陪沈沨留在覃临过年。
两人早早备下年货,给钟府与沈府都送去了年礼,在家中小小庆祝了一番。
正月初一一早,两人起身之后刚到正厅坐下,江流与常欢便带着一众小厮女使给二人拜年讨赏。
钟岄拿着红包岁钱赏了下去,诸人各自喜气洋洋做工去了。
沈沨瞧着钟岄眉眼轻快,笑出了声:“娘子今日有何打算?”
钟岄挑了挑眉,有些骄傲道:“虽然东郊的地没有收益,但这几个月脂粉铺子和面点铺子都盈利颇丰,且之前我在武定借出去给长工的钱年前也收回来了一些。今日便带你出去好好吃一顿。”
“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两人收拾妥当,钟岄身着乳白色绣吉祥纹连衣长裙,外搭兔毛领枣红万字纹小褂,披了件白底绣红梅的鹅绒斗篷。
沈沨则穿了件蓝底竹叶暗纹的里衣,外着雪白色羊绒大氅,脚踩玄色长筒登云靴,儒雅的面容平添了几分英气。
刚要出门,便听门口小厮来报有个妇人哭着求见县尉沈大人。
两人疑惑对视一眼,钟岄带着常欢退到了一边帷幔后。
沈沨坐定,让江流将那个妇人带进来。
那妇人穿着俭朴,身着褐色棉衣,玄色长裤,进门便跪,痛哭不止:“妇人知道年节到大人府上喊冤晦气,但妇人如今也是走投无路了,万望沈大人主持公道啊!”
沈沨沉了一口气,上前将那妇人扶了起来:“有话慢说。”
“妇人要状告尤府二少爷尤翰庸欺男霸女,草菅人命!”妇人死死抓着沈沨的袖子,眼神凄惨,与门外欢喜吵闹的鼎沸人声格格不入。
沈沨与帷幔后的钟岄都被吓了一跳,沈沨和声让妇人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