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岄整理好了一众卷宗,刚想吃盏茶歇口气。
常欢匆匆进门,欲言又止道:“尤府三公子要见姑娘。”
钟岄拿着茶盏的手微微一滞,成婚那日的场景历历在目:“他来做什么,我不见他。”
“说是有要事,事关姑爷的要事。”常欢补充道。
才过春节,天气仍然寒冷,天色灰蒙蒙,加伴着空中落下细细的雪。
宅子后门外,尤翰庭一身玄袍外搭墨狐裘衣,举着伞,显得格外阴沉。
钟岄靠在自家后门框上,有些不耐烦道:“有什么事关我家大人的要事?”
尤翰庭转过身,只见钟岄气色上好,头戴桃花玉簪挽妇人髻,蓝色金绣梨花长裙搭玉色狐毛小褂,穿着内敛得宜。
他的脸色瞬间有些阴郁:“我爹和我大哥这两日要回覃临了,他们是不会放过沈沨的。你立刻收拾东西离开,否则定殃及到你。”
“还有别的话吗?”钟岄挑了挑眉,见尤翰庭没有说话,冷笑一声,“我的家事,便不劳尤大人操心了。就算我家大人有事,我也会陪着他。像你们尤家这样在覃临作威作福丧尽天良的人家,就该下地狱。”
“当今世家大族,谁人手里没沾过血?你真的以为所谓清正名流就真的廉光无私吗?”
“那你呢?尤大人,你是不是也拿着武定百姓的血汗来暖自己的威风呢?”钟岄反问道,“不是所有人都会像你一样,靠着巴结取悦县令,讨好大户,轻视欺压贫农上位。”
“也不是所有人都会觉得‘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是对的。”钟岄不情不愿行了礼,转身进门,吩咐手下小厮关好后门,只留下尤翰庭在寒风中萧瑟的身影。
“你忘了之前在我面前的样子了吗?那般谦恭卑顺,还是说如今这副模样的你才是真的你?”
尤翰庭死死盯着重重关闭的街门,试图在寻找钟岄刚刚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佐证。
尤翰庭身边的小厮困思上前为其裹了件斗篷:“大人,咱们还是回去吧。横竖这钟二姑娘是不会回头了,大人何苦从武定赶过来。”
尤翰庭落寞转身,嗤笑出来:“她算什么!我来劝她只是可怜她,她的死活与我何干!”
“大人说得对,大人还是早点回去吧,要不然让大娘子发现了,会不高兴的。”
“那个泼妇。真当我会受她父女二人的牵制一辈子吗?”尤翰庭声音低沉。
“我们走。”
三
临至黄昏,沈沨仍没有回来,之前就算沈沨因故不归,也会派江流回来报一声。
再加上尤翰庸的话,钟岄的心悬了起来。
“姑娘,吃盏茶吧。”常欢端上了茶,安慰钟岄道。
钟岄接过,忽然听到有人进门,本以为是沈沨,却听见江流的声音。
“禀大娘子,尤府并县令在万香楼设宴款待大人。大人今晚不回来用膳了,让小的回来知会大娘子一声,以免大娘子担心。”江流行礼道。
“是尤府主君回来了?”
“尤府主君在王都未归,是尤大公子快马赶了回来,要与大人商量二公子的事。”
江流答完,又上前进了一步,低声说道:“大人还说,让大娘子先收拾好东西,以备万全。”
钟岄大惊,许久才稍稍稳了心:“知道了,我之前陪嫁有一套金丝软甲,你速拿去,就说是给他带的换洗衣物,让他更衣的时候换上。你务必要小心伺候。”
直至人定,沈沨也没有回来。钟岄的右眼皮狂跳不止,她终于坐不住了,起身裹上了一件斗篷:“让人套车,去万香楼。”
“姑娘要去万香楼接姑爷?”常欢知道事情的严重,连忙拉住钟岄,“姑娘不能为了姑爷不顾自己的安危。姑娘去了那里又能做什么呢?常欢不能让姑娘去。”
钟岄明白常欢担心自己,轻轻捏了捏常欢的脸:“你家姑爷是县尉,我也算官眷,他们不会的。”
常欢又想说什么,被钟岄威胁再反对就把她捆在家里,这才乖乖让人套了车,跟着钟岄去了万香楼。
万香楼外,尤府与秦府的马车停在一旁。钟岄下了马车后一眼瞧去:秦府是一驾马车,尤府却是两驾。
其中一驾略微小巧一些,还围着绯色的帷幔帘子,钟岄觉得有些眼熟。
若是尤府主人带了夫人来,那也是夫妇共乘一驾,如此钟岄不由起疑,进门问过小二才知,三位进去不久,尤府便送了四姑娘来。
钟岄一愣:“他们在哪个房间?”
小二见来者不善,支支吾吾不肯说。
钟岄心中有火,却也耐着性子说道:“我是沈大人的娘子,秦大人派人来我家告知我家大人喝醉了酒,让我来接他回家。还望小二哥行个方便。”
小二疑惑之下,瞧了瞧送钟岄来的的确是一驾挂着沈府牌子的马车,这才犹豫地说出了雅间的门号。
钟岄道谢之后直接上楼。
二楼,被几个小厮拦在一边角落的江流见钟岄来了,仿佛见到了救星,挣脱几人束缚连滚带爬跑到钟岄面前:“大娘子,大人他!”
钟岄闻声更是害怕,抬步走向最里面的雅间。
刚到门口,钟岄便听见屋里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沈大人,薇儿再敬您一杯。”是尤薇。
“沈同僚喝醉了,让尤四姑娘带着去偏房休息吧。”是秦慎。
“那尤家与沈大人商定的事,便说好了。”是尤家大郎,尤翰康。
“商定好什么?让我也来听听。”钟岄推开了房门,扯了个笑脸便进了门。
屋中人皆是一惊。
钟岄不看几人,径直看向沈沨:沈沨眯着眼睛,脸颊红红的,衣衫算是没有乱,就连最外层的大氅也在身上。
只是一边衣衫单薄的尤薇却有意无意向沈沨靠过去。
“尤四姑娘之前还说让我为着清誉本分过日子,为何如今却这般穿着往我家大人身上靠,这便是尤府的家风?真是长见识了。”钟岄声音不算大,但屋中死寂,声音显得有些幽怨。
邻间听这屋没了动静,有一两个胆子大的探了头往里看,一眼认出了屋里人,同身旁人窃窃道:“这不是尤四姑娘吗?”
尤薇见自己让旁人看去,羞得起身到一边拽下自己的斗篷披上,躲到自家女使的身后。
钟岄冷哼一声,看向桌上的秦慎和尤翰康:“秦大人,尤公子,您二位也瞧见了,我家大人醉得不省人事。您二位同我家大人商量了什么,可否让我也听听?以免我家大人出了纰漏,醒酒之后不认账。”
秦慎与尤翰康看向沈沨,却见沈沨眯着眼睛摆出醉酒样,一言不发。
听说是县令、县尉和尤家出了事,门外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
听了钟岄的话,人群又开始窃窃私语:“原来是县令和尤家将县尉灌醉了套话呢!”
秦慎脸色不好,摇了摇头,让自己人将人群驱散:“没什么,不过是酒后玩笑话罢了。”
“秦大人,尤公子,那我可以带我家大人回去了吗?家里还煨了上好的醒酒汤,再不回去就要凉了。”钟岄上前将沈沨扶了起来,没等二人回答便出了门。
二人出了万香楼,钟岄带着江流将沈沨扶上了车,沈沨吹了冷风清醒许多,见身旁是钟岄便道:“娘子是来接为夫回家的吗?”
“是,跟我回去吧。”钟岄阴郁道。
“娘子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沈沨向钟岄凑了凑。
钟岄没有说话。
“多谢你来为我解围。”
钟岄依旧没有说话。
沈沨看出了钟岄的异样:“娘子怎么了?”
“沈沨,若我晚一步到,你便要从了尤四姑娘吗?”钟岄幽幽问道。
沈沨愣了愣,连忙摇头:“不会。”
“你已经醉了。”钟岄叹了口气,别过脸不去看身边人。
“我没醉。”沈沨轻轻握住她的手,认真道。
“那他们要你答应什么?”
“他们忌惮沈家在泰明的势力,不愿对我下手把事做绝。我要杀尤翰庸,他们想出钱找个替死鬼,我还没点头。”沈沨缓道。
“所以他们叫了尤四姑娘来,想拿我的把柄。”
钟岄一听到尤薇的名字,便想起来刚刚尤薇讨好献媚的模样,蹙眉挣脱开沈沨道:“就算你要另娶,尤薇不行,只要是尤家人就不行!我看着恶心!”
沈沨明白钟岄对尤府的介怀,今日之情形与尤翰庭当日何其相似,郑重道:“你放心,我不会。”
钟岄冷哼一声,没有再说话。
四
未及天亮,一阵惨烈的哭声惊醒了钟岄与沈沨。
两人命人开门后便见到了哭得直不起身的高家夫妇。
重新掌灯,二人将高家夫妇带到正厅,一番询问之下才知,昨夜尤府让人将高氏的尸首送回了高家。
“尸首?”钟岄听罢浑身颤抖,失声问道。
高母早已泣不成声:“他们让带话给沈大人,说大人若再不收手,下一个便是我们夫妇,再下一个,便是大人夫妇。”
“我们夫妇二人老来得女,女儿死了,两把老骨头一死了之,可大人是为我们办事的才招惹如今祸端。强龙压不倒地头蛇,我们认命了!”
沈沨闻言,沉思半晌正色道:“为防报复,你夫妇二人这几日便不要回家去了,暂且出城躲几日。且信我,我必让尤府给你们一个交代。”
给了高家夫妇一些盘缠,送走二人之后,沈沨与钟岄二人久久难以平静。
“本来打算再周旋两日,等过两日刺史大人来覃临城郊巡兵的时候再一举奉上。如今看来是不能等了。”沈沨吩咐江流去寻王志与马林二人,进屋穿好了外袍,将整理好的卷宗都包好,又拿起自己的佩剑。
“你这是做什么?”钟岄抖着声音问道。
“我得马上把尤翰庸送到刺史大人那里。”沈沨压着声音沉道,“我让江流带着马林与王志去牢里将尤翰庸打晕了悄悄带出来。一会儿你随我一同出城,我往北走去永安,你便回泰明去。”
“你要去永安?”钟岄忙拉住沈沨的袖子,“章曈,章小公子!你不妨求让他来接应你以防不测。”
沈沨匆忙研墨:“我即刻飞鸽传书给他,还有文逸。让文逸派人接应我们,将你带回泰明。万事小心,事成之后我亲自接你回家。”
“不,我不能把你丢下!”钟岄连连摇头,却还是在沈沨一再坚持下红着眼睛点头答应下来,心中有了主意。
第35章 脱险
一
江流将尤翰庸打晕,往嘴里塞了布,装进木桶,装扮成运恭桶的伙计将其运出了大狱,抬上了早已备好的马车。
沈沨与钟岄仅收拾了必要的行囊,带上查出的卷宗证据,套了马车,算着开城门的时辰准备出城。
天色尚早,守城的士兵查问懈怠,几人轻松出了城会合。
马车刚要往东郊去,钟岄却拦了下来:“西郊!得往西郊去!”
“可,可西郊是尤家的地盘啊。”江流第一个不解。
沈沨略略沉思,忽然点头附和:“往西郊去。”
两人相视一眼,自然是有了默契。
马车调转了头,只是江流与常欢还是不懂。
“西郊是尤府底盘,自然灯下黑。”沈沨解释道。
“且西郊田里最近刚搭好了瓜架子预备出了正月种瓜,周边还有大片的树林足以掩人耳目。”钟岄心中稍稍松快了些,扯了个笑。
“东郊我去年收了粮之后暂时还没做打算,只有几十亩平地,过个人都很显眼,更不要说咱们的马车了。”
行至西郊,钟岄让一个不起眼的小厮去向早耕的人家租了驾平时运粮的木板车来。
众人皆不明就里,钟岄一边解释一边让人架起跟在马车之后:“这板车小巧易隐蔽,费不了什么事,若一会儿真被追上了,我们可行李代桃僵之计。”
沈沨看着钟岄虽面上带些还未褪去的怯色,却眼神奕奕,微微颔首默许。
时不待我,顾不上多说,几人顺利行过西郊,又行进一段路后,几人听到了马车后的木桶发出了响声。
想是尤翰庸醒了,沈沨命人停了车将其放出透气。
“沈沨你疯了?你这是做什么?”尤翰庸的斯文模样如今已然不复存在,还未认清自己的处境便朝沈沨嚎叫起来。
“高氏的尸首是你的手笔吧?”沈沨蹙眉肃声问道。
“昨夜你家管事使了银子去见你一面,不久高氏的尸身便被送回了高家。你们本不用这样做。结果又在罪名状上添了一笔。”
尤翰庸闻言冷笑:“是我又怎么样?我都说了,我纳了她,她便是我家的人,死也得死在我家。”
“执迷不悟,跟你讲道理也是白讲。”钟岄难以置信,高氏一条人命,竟然因为在尤翰庸一念之间白白断送了。
“江流,打晕他,好上路。”沈沨亦不愿再多费口舌。
“你敢!”尤翰庸脸色一变,指着沈沨骂道,“连秦慎都要看着我爹和我大哥的面上敬我三分,你算个什么东西!你要带我去哪儿!你敢动我?啊!”
“尤家想必很快就会发现,咱们得快些。”沈沨不理会,命江流将人重新放好,再次上路。
尤二爷平白无故失踪没有瞒过尤府太久。
受尤翰康收买的牢头一早便发现尤翰庸不知所踪,惊恐忧惧之下报给尤府。
尤翰康即刻派人去追,不遗余力截住沈沨。
沈沨一行人不敢懈怠,但马车上有钟岄、沈沨与常欢,再加上装着尤翰庸的木桶,随行者有江流、王志与马林,以及三名小厮。
十人速行又要隐秘踪迹,未行至十里,背后远远传来数十人打马而来的声音。
微微拂开马车的后帘,钟岄透过缝隙瞧去,来人数以百计,心中不由得忐忑起来。
见状,沈沨握住了她的手,感受到掌心出汗,和声肃道:“只能送你到这儿了。前面是片大林子,等过了前面这个坡,你下马车先逃,看着时辰文逸应当快到了。后面人由我来应付。”
“你如何应付?”钟岄脱口而出,眼神满是忧色,“来人是咱们的数倍……”
沈沨仍然不敢向她保证什么,只道:“我为民行事无愧于心,若天垂怜,我定让尤家付出代价。”
“若天不垂怜,为民身死,也算死得其所。”沈沨将包着卷宗的包袱交给她,“届时劳你将卷宗交给文逸,他自会将其送到刺史手上。”
钟岄哑然,袖中的手渐渐握紧。
过了坡,几人行至一处隐蔽角落,未等沈沨说话,钟岄便对江流等人吩咐道:“将木桶扛到板车上。”
“你这是做什么!”沈沨意识到不对劲,忙问。
“我才不会为你喊冤,我要你活着为高氏、为覃临百姓伸冤。”钟岄一把将沈沨推下了车,顺带着卷宗也被抛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