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秦慎先是一愣,然后大笑起来,笑得仿佛沈沨的话是个彻头彻尾的玩笑,许久才渐渐平息下来。
“我刚入仕的时候,是和你一样的。”秦慎仍然笑着,只是声音中带着一丝无奈的呜咽,“不过最后我还是屈服了。”
“你比我强多了,是我对不住你。”秦慎将手放到了沈沨的肩上,仿佛也在对三十年前意气风发的自己道歉。
“希望你赤子之心永存,永远不会变成我这般模样。”
沈沨说要清账,他真的这样做了。
县衙中的帐是本糊涂账,是钟岄发现的。
早在年前,钟岄有次帮着沈沨统计衙役们的月银赏赐,便发觉出了不对劲:记录在册的衙役人数远比县衙里衙役人数要多出来许多。
钟岄在自家田庄上便遇到过这种事,监工为了自己多贪钱,便多报长工人数,多出的全进了自己腰包。
简而言之,曰吃空饷。
所以钟岄劝沈沨留心,之后沈沨便发现,这种事并不少见,甚至就连一年前死在任上的县尉,至今每月仍有月银可拿,不用想便知道这些银钱都落入了谁的手中。
之前囿于县尉的身份,沈沨不好过问,如今升为县令,他趁着高家案的威名仍在,又有王志与马林的帮助,趁热打铁带人两个半月清了覃临县衙整整十七年的荒唐帐。
上报章琰后,章琰对沈沨赞不绝口,于是又上报朝廷,以求对沈沨的嘉奖。
不久,王都便来了赏赐,赏沈沨黄金百两,以资褒奖。
覃临百姓对沈沨感恩戴德,有合资为沈沨立生祠的,更有人称沈沨为“青天”。
一时间,沈沨之名,传晓郸州。
第25章 被绑
一
本来沈沨担心自己升为覃临县令之后成为众矢之的,怕有心之人对钟岄不利,所以没有急着接回她,只常常去信让钟岄好好保养身子,随信还寄了许多补品。
钟岄理解沈沨的心意,一封一封耐心回着,让他保重身体、专心县务,不要在自己身上分太多心。
钟岄的事自然也传到了钟家,令人实在后怕,想到钟岄的陪嫁常欢等人都没什么功夫,而会武的小厮不好近身保护,岳氏便又给钟岄送去了两个好武功的丫头,一个名唤逢霜,一个名唤摘露。
刚见面,二人便在沈府耍了套好拳,连文逸都忍不住夸句好俊的功夫。
四月过后,覃临形势大好,沈沨给钟岄递了信询问归期。
钟岄含笑回信让沈沨看着办。
沈沨便定了四月十五休牧一日接钟岄回覃临。
谁知四月十四一早,沈沨收到了急务,刺史章琰要他巡查覃临县郊驻扎的三万郸州军,只好写信让钟岄再等几天。
钟岄却觉得无可厚非,自己可以独自回去。
沈沨虽心觉愧对钟岄,却也只能答应下来。
四月十五,钟岄拜别沈霖与杨氏,从沈府出发回覃临。
沈霖与杨氏又为钟岄添了数十位穿甲的家仆护送,本来还是想请镖队,但钟岄觉得实在小题大做,便婉拒了。
最后还是文逸答应送出十里,才让沈家夫妇真正放下了心。
走出十里,钟岄拂开车帘,笑看驾马的文逸:“十里相送,终有一别,文小大人便留步吧。”
文逸望了望远处依稀可见的界碑,撇了撇嘴:“本是要送姐姐入城的。”
“泰明春播事急,听云朗说你已经熬了三天三夜了,想必这次也是忙里偷闲跑出来的吧?实在不能再送了。”钟岄抿唇笑道。
文逸见天色实在拖不下去了,便只好道:“岄姐姐,你多保重,见到沨哥儿之后就和他说,待我忙完手中的事,我们便再相约出游!”
“好,”钟岄打量着红袍白衫的少年,“逸哥儿就算做了官,也还如小孩子般,以后得稳重一些了。”
文逸摸了摸脑袋,满面惊讶道:“岄姐姐的语气好熟悉!怎么跟我大姐姐一样?我得赶紧逃了。”
“走吧。”钟岄潇洒地挥了挥手,与文逸告别。
二
泰明与覃临虽不是实打实相邻,却也不算远,行走官道也快,再加上钟岄归心似箭,天擦黑时便已经到了覃临城外五里。
“这覃临外的官道白日人多的时候不觉得怎样,可现在四处漆黑一片,倒觉得有点可怕。”常欢放下车帘挽住了钟岄的手臂。
“现下是冬日,天黑得早些,掌灯吧。”钟岄安抚般拍了拍常欢的手背。
漆黑道上,独行的马车点了灯,如同漫漫长夜中只有一颗星在空中闪烁。
暗夜明灯,格格不入,也十分惹眼。
前路晦暗,马车不得不行进得慢一些。
赶了一天的路,诸人也都已疲累,钟岄靠在常欢肩上昏昏欲睡。
忽然暗夜里几支利箭破空而来,几名小厮中箭倒地。
驾马的逢霜见状拔剑挡箭:“有袭!都醒醒!大娘子!”
钟岄惊醒,连忙拉着常欢与摘露趴了下去,正巧躲过了一支由车窗射进车中的暗箭。
“照顾好大娘子。”摘露对常欢说罢便起身拔剑冲了出去。
钟岄瞧向一旁入木三分的暗箭,拔下一支仔细端详:“这箭……”
“冲啊!”不远处传来了粗犷的嘶吼声,如怒兽下山,让车中的钟岄与常欢不禁颤了颤身子。
钟岄连忙将箭收在袖中:“此地距离覃临城还有多远?”
“还有不到四里。”
“不可恋战,驾马冲出去!”
“是!”逢霜紧紧拉住缰绳,“驾!”
骏马嘶鸣一声,狂奔起来。
随行小厮在车下厮杀拖住大部分人;逢霜驾车,摘露在车上执剑提防企图杀上车的人,众人为钟岄杀出了血路。
“没事的,定没事的。”钟岄安慰常欢,“马上就到覃临了,你家姑爷派了人在城门口等着我们呢。”
常欢身子微微颤抖着,却还是连忙抱住钟岄以防乱箭伤到她:“姑娘,常,常欢不怕。”
话音未落,车后远远便传来了叫嚷声:“她们在这儿!”
钟岄这才注意到车外挂着的明灯,连忙摘下灯吹灭。
四下一片漆黑,只有身后鬼魅般的吼叫。
钟岄拉开车的后帘,只见远远密密麻麻的人影,一时惊得说不出话。
“姑娘,姑娘!”常欢死死抱住钟岄,“我们怎么办啊。”
“杀人是重罪,咱们只有一辆马车,他们为何不惜杀人而要劫咱们的马车?”钟岄喃喃,“方才利剑齐发,射向马车的却很少,现在更是……”
忽然钟岄眼中一亮:“停车!”
常欢与车外的逢霜、摘露俱是一惊。
“停车!”钟岄又重复了一遍,三人只得照做。
无需半刻,追来的诸人死死围住了马车。
钟岄深吸了一口气,为自己壮了壮胆子,掀开帘子准备下马车。
逢霜凑到钟岄的耳边低语:“大娘子,我与摘露带着大娘子一人,或可有六七分胜算可逃出去。”
言外之意便是除却钟岄三人,其余的人包括常欢,生死难料。
钟岄轻轻摇了摇头,下车与来人对峙。
只见来人皆身穿各式布衣,麻绳束腰,手持大刀,各个凶神恶煞。
为首的是个膀大腰圆,只有一只眼睛的男人。
“诸位壮士,此行所带的钱财都在车上,若各位需要,我们全部奉上,只求壮士们放我们离开。”钟岄拢了袖子,正色镇定道。
“我们不光劫财,还要劫人!”一边众人嬉笑道。
“由此处不足三里便是覃临,我夫沈沨乃覃临县令,劫持官眷,按律当施黥刑,发配边疆。诸位壮士若不想惹麻烦,便有劳给我们行个方便。”
“你就是沈沨的娘子?”独眼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瞄着钟岄,拔出了刀,“可老子要劫的就是沈沨的娘子。”
“你们究竟是何人?到底是谁唆使你们来的?”常欢追下车,挡在钟岄身前。
“沈沨挡了别人的路,自然有人算计他。”独眼冷笑一声。
钟岄冷笑一声:“想必是之前清账碍着你家大人的路了吧?”
“跟你们废什么话,都给我带走!”独眼没了耐心,吩咐手下上前绑人。
钟岄猛然掏出袖中短剑抵住脖颈呵道:“都退下!”
独眼一愣,眼里闪过一丝慌张,狠色道:“你以为这样就可以威胁到我吗?”
“是不能威胁到壮士,但是,”钟岄将利箭刺入半分,一小柱殷红的鲜血自纤细的颈上流了下来,“想必壮士背后的人,留着我还有用处吧。”
独眼握紧了手中的大刀,咬牙切齿道:“你想做什么?”
三
是夜,在县郊巡兵的沈沨胸口骤然一痛,心里不由得不安起来:“江流,可有大娘子回府的消息?”
江流进到帐中,向沈沨摇了摇头:“回大人,还未有大娘子的消息。”
“早就吩咐了江川带着常愉常喜去城门候着,大娘子一平安回府便立即来报我,如今是怎么了……”沈沨的心揪了起来。
“许是大娘子路上耽搁了,城门落锁,江川他们便只能回府再作打算,而大娘子也先找了家客栈歇息,等明日进城。”
“我同她交代过了,若有差池也当差人报我。”沈沨越想越不对劲,起身拿起斗篷。
“大人这是要去哪儿?”江流忙问。
“我去城门问问守城兵,她最快日暮进城,那时人少,当有印象的。”
“大人巡兵未完,若此时从北郊赶到南城门找人,明日恐会赶不回来。”江流拦住沈沨劝道。
“此次巡兵乃是刺史大人对大人的嘉奖优待,若延误差事,大人定当受责罚。还是江流替大人去吧。”
“不必,此事我必须亲自去。”沈沨皱眉道。
“若我明日回不来,你便说乍暖还寒,我不耐寒气生了病,在帐中休整一日。想刺史大人也不会重罚。”
“刺史大人看着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主。”
“那你就看着办。”沈沨语气中带了些怒色,“我养你不是白养的。把你之前的聪明劲都用上。”
江流愣在原地,他与沈沨相处十数年,沈沨是出了名的好脾气,这次还是沈沨第一次与他发脾气。
沈沨却管不了那些,披上斗篷掀帘而出。
四
沈沨匆匆赶到南城门,却遇上了秦慎。
秦慎一身青袍,外披灰衫,正笑吟吟望着沈沨:“沈大人别来无恙。”
“秦大人。”沈沨下马行礼,“今日沈某有急事,不能和大人叙旧了,待改日……”
“沈大人可是为了寻自家娘子而来?”
沈沨微微一愣:“秦大人知沈某娘子在何处?”
“我已不是大人了,只不过是个布衣罢了。”秦慎摆了摆手。
“秦老伯。”沈沨忙唤,“若老伯知道沈某娘子的下落,劳烦明白告诉。”
秦慎呵呵笑了两声:“沈大人这四个月做了不少事情,也得罪了不少人。秦某革职之后,便有人来拜访秦某,以期报复沈大人。秦某不才,对此无心,便拒了。不过对于那些人的话,倒还记得两句。”
秦慎上前拉住沈沨的手,在上面留下了三个字,便笑着离去了。
沈沨正沉思着这三个字,便听到不远处传来了常欢焦急的呼喊声:“姑爷!姑爷!”
常欢与逢霜、摘露奔到城门,喘着气说不出完整的话:“救姑娘,姑娘被,被绑走了。”
“大人,大娘子用性命逼那贼人放了我们回来,还请大人速想办法救我们大娘子。”摘露为常欢顺了顺气。
逢霜从袖中抽出了一支箭,交给沈沨:“这便是那贼人用的箭,大人可看出些门道?”
沈沨细看那箭喃喃道:“这箭的箭镞粗糙不甚锋利,应当并非官造,而这箭羽纤长多彩,不似寻常鸡羽……”
他心中的答案渐渐与秦慎写在他手中的三个字重合在一起。
落霞寨
沈沨看向天边,东方既白,又看了看常欢三人狼狈的模样,吩咐道:“看天色应当不久便会开城门,你们先回府上。”
“回府上后让人送信给文逸,就说覃临城东三十里,有处落霞寨,寨中人只认钱财不认良恶,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朝廷数年派兵围剿未果,这次更是劫走了大娘子,我欲急攻之。若他有意,便带五百县兵来助我。”
“是!”
“记得密信,一定是密信!”
“是!”
第25章 点兵
一
见到沈沨赶在巡兵前匆匆而归,江流欣喜万分:“大人可算回来了,大娘子应是回到府上了吧?”
“江流,点兵。”沈沨进到帐中,脱下斗篷便往身上套甲。
江流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大人是要即刻巡兵吗?我这便去准备。”
“我要点兵。”沈沨一边套胸甲一边道,“点兵出征。”
“出征?!”江流惊呼,“大人在开玩笑吗?”
“我没有开玩笑,我要点兵急攻落霞寨。”沈沨正色道。
“可是,”
“没什么可是,”沈沨打断江流,将臂甲带上,“落霞寨在覃临和繁水两县之间的山上,寨主残暴蛮横,为祸四方,特别是繁水县深受其害,至今无法安民养民,一直以来都是郸州积弊,刺史大人视之如鲠在喉。”
“此番刺史大人让我巡驻扎在覃临城郊的郸州军,就是为不日后围剿落霞寨做准备。我此时急攻有何不可?”沈沨穿好了战靴,拿起了头盔。
“可,大人没有十足的把握……”江流担忧道,“若此事日后,”
“大娘子被落霞寨劫走了,他们就是在逼我出手。”沈沨拍了拍江流的肩,“我会立军令状,若此事不成,我以死谢罪,绝不拖累家里。”
二
常欢三人被放走后,钟岄束手就擒。
独眼命人蒙住钟岄的眼睛,将其绑在马上快马而去。
路上颠簸,到了落霞寨刚被放下来,钟岄便忍不住吐了一地,随后便是激烈的呛咳,引得众人轻蔑狂笑。
独眼扯下了钟岄眼前的布:“小娘子在马上一路不好受吧?”
钟岄手脚被缚,只能强喘气平复了咳嗽,未应独眼的荤话,剜了他一眼。
“都到这地步了,还瞪老子,有几分血性,老子佩服。”独眼嗤笑一声,弯腰扛起钟岄将其带入山寨。
落霞寨名字虽好听,现实却大相径庭:四处可见的白骨,哭嚎的女人,空气里弥漫着血腥、腐臭的气味,地上随处可见或生或死的蟑螂与老鼠,到处都是茹毛饮血的景象。
独眼将钟岄带到一个大堂处。
大堂四处皆挂兽皮,堂正中有一高座,挂着血淋淋的虎头,独眼放下钟岄,翘着腿靠在高座上,语气鄙薄道:“恭迎小娘子来我们落霞寨,老子就是落霞寨大当家独眼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