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平了平思绪,说了下去。
妇人夫家姓高,本是临覃城南卖煎饼的商贩,两人有个二八年华的姑娘。
姑娘貌美,去年年初出门帮爹娘卖煎饼时被尤翰庸看上。尤翰庸的小厮甩了高家夫妇二十两银子,便强行将那姑娘绑回尤府纳为小妾。
夫妇二人不从,被小厮带人打了一顿,尤其是高父更是被打得下不了榻,断了全家的生计。
高母求告无门,本欲寻死,打听了县衙新就任的县尉大人这半年功绩斐然,为人称赞,这才上门告状。
送走高母后,沈沨闻言久久不语。
“常闻尤府二公子尤翰庸混账,这事有几分可信。”钟岄叹了一口气。
过去半年县令秦慎与尤府对沈沨多有殷勤照拂,有些无伤大雅的小事沈沨也会给他们行些方便,但横行霸道、草菅人命的事还是第一次遇到。
钟岄明白他若要管这件事,便是与尤府为敌。
“今日恐不能同你出去了。”沈沨歉意地朝钟岄笑了一声,“我得去找秦大人一趟。”
钟岄明白了沈沨的打算,虽然担心,却还是点了点头:“以后机会还多的是。”
二
沈沨一走,钟岄没了出去的心情,只在家里等消息。
未及正午,马二娘带着自家小儿子上门拜年。
见钟岄兴致恹恹,便让自家儿子出门玩耍,拉住了她的手问原因。
钟岄见马二娘不是外人,这半年也帮了自己不少,便简单说了。
马二娘听罢皱了眉:“尤家是覃临首富,又与县令关系匪浅,沈兄弟要是想管这件事怕是难。”
“我也明白这个理,但是他身为县尉纠察覃临治安,保一方百姓。若今日不管,往后覃临百姓该怎么看他?”钟岄驳道。
“其实之前这种事在覃临不算少见。尤府家大业大,在朝也有亲撑腰。大多时候就算闹出人命也都被尤府拿银子平了下去。偶有一两桩求告到县衙,也会被县令压下去。”马二娘和声劝道。
“你与沈兄弟才来覃临半年还不知晓,这种事以尤府和县令为重缄口不言,已经成了覃临心照不宣的规定了。”
钟岄一时心惊,之前明白有尤府在,覃临会有一两桩荒唐案,但没想到竟阴暗至此:“这种官压民都没有告到刺史大人那里吗?”
“尤府和县衙不会让人把消息传到永安,更不会让传到刺史大人的耳朵里的。”马二娘摇摇头,“若有人敢闹,那么他在覃临便是待不下去了。”
钟岄更加心惊,之前见尤薇只觉得她夸大其词,如今听马二娘如此说,便是有几分真了。
拿了些沈府和钟府寄来的特产,有给孩子包了红包,钟岄将马二娘母子客气送出了门。
未及正午,沈沨心事重重地回来了。
钟岄松了口气,拉住沈沨问高家的事。
“现下是新春元节,不好公办查问,秦大人也含糊其辞。”沈沨接过钟岄递来的茶,“我已给高娘子做了记录。”
“此事不同以往偷鸡摸狗之事,事关县衙和尤家。”钟岄欲言又止。
“我明白。”
“那你……”
“我得管。”沈沨向钟岄看去,眼神闪烁一二,“这种事在覃临不算个例,就算秦大人不管,我也得管。”
钟岄垂下了头,没有说话。
见她担心,沈沨拍了拍她的手背:“此事盘根错杂,我徐徐图之,定保全你。”
“我不是怕我,我是担心……。”钟岄欲言又止,抬眼忧心朝沈沨瞧去。
沈沨眉目依旧,在覃临为官半年,内敛之气更胜,虽仍温逊谦和,却不已再是当初刚入仕时的书生相了。
沈沨眼底神色柔和:“你放心。”
第21章 沈大人开个价,此事就算了吧
一
秦慎一听说是尤家的案子,便称病在家,将高家案全权交给了沈沨。
过了休牧年假,沈沨初八应卯便让人传唤了尤府二公子尤翰庸。
高父卧病在床,高母出堂听审,见到尤翰庸便浑身发抖。
尤翰庸长相平庸且有些斯文,身材瘦小。
若不是高母望向他的眼神满是恨意,很难让人将他和草菅人命的恶霸联系在一起。
见沈沨一身官袍坐于正堂,尤翰庸规规矩矩行了礼。
“尤二公子已经听完了高氏的状子,可有话说?”
“无话可说,在下认罪。”尤翰庸含笑道。
沈沨没想到尤翰庸会认罪认得如此之快,惊堂木一拍,判尤翰庸杖三十,放还高氏,赔高家一百两白银。
“传杖。”
尤翰庸闻言朝沈沨轻笑一声:“沈大人,杖刑便免了吧,一百两银子尤家自会送到大人府上。不过高氏我已经纳了,何有放还之礼?”
“高氏,就算死也得死在我尤家。”
沈沨微微皱眉。
高母一愣,吃惊地看向沈沨,又瞪向尤翰庸:“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大人,咱们说话,还是把这无知妇人请下去吧,以防妨碍到咱们。”尤翰庸轻道,仿佛已经司空见惯。
这下高母便难以置信地看向沈沨:“本以为沈大人是位清官,却不想也与其他贪官污吏一般无二。”
“如今我就算是下地狱,也得带上你尤翰庸!”高母双目怒视朝尤翰庸扑了出去,被一边的衙役拦了下来。
尤翰庸厌恶地瞧了一眼被扯到一边的高母:“我家都已经给过银子了,你们还嫌少吗?”
“啪—”惊堂木一响。
“肃静。”
沈沨见高母痛哭难止,命人将其搀扶下去。
“沈大人是要将妇人支走同他尤翰庸谈价吗?”高母紧紧扯住沈沨的官袍,“若沈大人都无法还我们一个公道,妇人便只能去投江了!”
沈沨摇头:“高娘子放心,本官不会。”
好言将高母劝了下去,沈沨坐定。
尤翰庸便嗤笑一声:“沈大人,这疯妇走了,咱们也好打开天窗说亮话。沈大人你开个价,日后尤府自会奉上,这事就算了吧。”
“尤二公子是要贿赂本官吗?”沈沨凝眸。
“沈大人这样说便难听了。大人想着自己的官声,那我们自当给大人行个方便,这事之后尤府对外自会称大人秉公办案,杖刑如旧,我深刻认罪,以后定会好好待高氏。”
“公堂之上不容尤二公子儿戏。”沈沨惊堂木一拍,“既然尤二公子不配合本官办案,那便先请尤二公子去牢中反省反省吧。”
尤翰庸冷笑一声:“这覃临的牢房我也去过。不过上一个送我进去的大人最后是跪着求我出来的,沈大人可是想好了?”
沈沨低头不语许久,众人皆以为沈沨怕了,谁知他抬起了头:“尤公子如此不知悔改,杖刑肯定是免不了了,还是先把杖刑打了吧。”
众人皆惊,衙役皆面面相觑,无人敢动。
沈沨默默不语,起身下堂,拿过手腕粗的木杖:“来人,将他按住,本官亲自行刑。”
衙门外的百姓皆是震惊,尤翰庸在覃临称王称霸惯了,覃临县官至今无人敢对其动武,就算是连狠话都不曾说,沈沨乃是第一人。
见衙役无人敢动,门外两个魁梧汉子大着胆子上前将尤翰庸按住。
沈沨看着文弱,手上力气倒是不小,一时间尤翰庸的惨叫响彻云霄。
衙门堂后的高母掩面啜泣。
二
沈沨刚把尤翰庸送进牢中,那两个汉子便拦住了沈沨:“沈大人,您对尤翰庸用了刑,尤家不会放过您的。您还是赶快收拾行囊跑路吧。”
“本官乃覃临县尉,纠察一县治安,为何要走?”沈沨拍了拍身上的灰。
“大人,尤府在覃临便是土皇帝,朝中又有人撑腰,大人无异于螳臂当车。”另一个人皱眉道。
“相比本官,你们更是无权无势,为何衙役都不敢对尤翰庸用刑,你们却敢?”沈沨好整以暇地坐下问道。
两人对视一眼,叹息道:“我二人本是覃临衙役,之前得罪了尤府,被秦大人革职。家里没什么人,自己无牵无挂,不怕牵连。”
“那为何没有离开?”
“看不惯他们尤府罢了,凭什么让我二人背井离乡?”两人愤愤不平道。
“你们现在做什么维持生计?”沈沨问道,心里有了盘算。
“做些搬扛活计,覃临看不惯他们的人还是挺多的,背着尤府会给我们一些活儿做。”两人哂笑道。
沈沨闻言给两人倒了茶:“不知二位大哥姓甚名谁,我有事找二位大哥帮忙,事成之后必有重谢。”
两个汉子一位名为王志,一位名为马林。
王志与马林走后,尤府任管事与秦慎便上了门。
“想必一切都是误会,沈大人还是快把人送出来吧。”秦慎拉着沈沨的手苦口劝道。
“是啊,沈大人。”尤府管家也在一边连连劝道。
“可二公子确实已经在百姓面前认过罪了,哪有有罪不罚的道理?”沈沨微微一笑。
“可大人已经杖刑过我们公子了啊。”任管事急道,“为何还不放了我们公子?”
“除了杖刑,还有放还高氏女和赔偿一百两白银。”沈沨看向任管事,“在下也明白二公子的秉性不可能服软放人,要不然管事您回去放了高氏,再赔银,到时候在下自会将二公子放回去。”
任管事心里清楚,若贸然放人,等尤翰庸被放出来肯定会宰了自己。
看着面前泰然自若的沈沨,任管事急得满身虚汗,终于向前走了两步:“沈大人初来乍到不明白尤府的手段,既然大人今后还要在覃临做事,便听我一句劝,好好把二公子放回去吧。要不然沈大人的安危,沈大人家眷的安危,便不得而知了。”
秦慎也扯住沈沨的袖子:“沈大人,这位任管事是尤府好说话的管事,若真要大公子或者尤府主君来同你谈,那便是真的没有后路了。”
沈沨思索了一会儿:“那依二位的意思呢?”
任管事终于长舒了口气,和颜悦色道:“一百两白银自会赔给高氏夫妇。事后还会有一百金给沈大人奉上,日后高氏是生是死,与高氏夫妇和沈大人无关了。”
沈沨袖中的手握紧了,面上却还是温和地笑了出来:“那好,哪日尤府的黄金白银献上,哪日本官便放还二公子。”
任管事见此事有戏,连忙答应道:“明日,明日尤府定当奉上。烦请沈大人善待二公子。”
第二日,任管事带着一百金到了县衙门口,还未进门便听到了尤翰庸的惨叫,吓得他将装钱的箱子甩给小厮,匆忙跑了进去。
见到被杖刑的尤翰庸,任管事欲哭无泪,询问一旁品茶的沈沨又是意欲何为。
沈沨摩挲着手中的茶碗,见是任管事,便拍了拍一边的供状:“昨日午后,有人来报贵府二公子去年五月强占西郊良田三百亩的案子迟迟不结,在下提审了二公子,二公子也认了,所以就顺道判了。”
“判了?判了什么?”任管事吃惊问道。
“判二公子十杖,归还良田,赔付良田之主钱、陈等几位农户人家共三百两白银。”
“大人啊!”任管事看着沈沨,一时哽咽。
沈沨瞧了一眼被打得血肉模糊,嘴里仍是咒骂之语的尤翰庸叹了一口气:“任管事也看到了,是二公子藐视公堂,在下也没办法。”
纠缠半日,沈沨仍没有放人的意思,任管事只好回去。
第三日,任管事带了二百金,却见到沈沨翻出了尤翰庸一年前带人斗殴,导致三死七伤的命案。
这次沈沨没有判尤翰庸杖刑,因为他被打得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沈大人究竟想怎么样?”任管事没了法子,将钱箱子推到沈沨面前。
“秉公执法,在下也没办法。”沈沨推开了钱箱子无辜说道。
任管事咬了咬牙:“大人是要判二公子死罪吗?”
“以贵公子的作为,死罪自然难逃。”沈沨微微一笑。
“大人是当真要和尤府撕破脸吗?”
“在下今日当着覃临城百姓的面已经宣判了,怎么能出尔反尔。”
“二公子虽然混账,可深得我家主君欢心,如今我家主君与大公子进王都探亲未归,若那两位回来了见二公子被折磨成这副模样,想必定是雷霆之怒。就算在下求大人了,放了二公子吧。”
“若在下不呢?”沈沨横了心要与尤府作对。
任管事这才发现沈沨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放过尤翰庸。
这几日民声沸腾,皆是沈沨的声势,一度盖过了秦慎,皆夸赞沈沨为官为民。
但在任管事这样的明眼人看来,沈沨此举无异于疯癫。
许久,任管事深深看了沈沨一眼,仿佛见到了他的死相,重重向沈沨行了一礼:“如今二公子的消息已经传到了主君与大公子的耳朵里,不出意外他们半月内必然回到覃临,万望大人保重安危。”
“任管事好走。”
第22章 周旋
一
一连几日,沈沨在王志、马林二人的帮助下,搜集了尤翰庸这些年的罪证,将其所作所为皆整理成册,足足有一十九桩命案和不计其数的小案,皆是其为非作歹的证据。
“你不觉得奇怪吗?这尤翰庸再为非作歹,这些也不大可能都是他做的啊。”钟岄翻看着那些罪状,指了指其中一处,“就像这里,他难道上午去平安茶馆喝茶赊账斗殴,下午便又去隔壁戏院打人了?”
“若是这没什么,那还有更离谱的。”钟岄又翻了翻卷宗,指出一出,“这个,去青楼闹事和去酒馆才间隔了不到一个时辰……”
钟岄顿了顿,发觉沈沨一直没有回应自己,抬眼看向了沈沨。
沈沨在深思着什么,许久才发觉钟岄在看自己。
“你怎么了?”她问道。
“你明日便收拾东西回泰明陪爹娘和湛儿住几天,我怕这件事牵连到你。”
“若不动尤府,覃临百姓永无宁日,我这个县尉也名存实亡。所以我既然决定要做,便要一做到底。”沈沨握住钟岄的手。
“我特地抓住尤主君与尤翰康不在的时候动手,但不日他们便会回到覃临,届时是何局面我尚且难说,更会顾不上你。”
钟岄明白沈沨的顾虑,咬着唇摇了摇头:“我不走。”
“为何?”
“自成婚以来,你一直在为我着想,我不能丢下你。”钟岄扬了扬手中的卷宗,“更何况你这几日奔波劳碌,有时候顾不上的地方,我也可以帮你看着。”
她反牵住沈沨的手:“我不想一味受你保护,我也可以帮你的,比如整理这些卷宗。”
沈沨愣了愣,随即温和一笑:“多谢。”
二
下午,沈沨又带着江流随马林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