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他的才学,明年进士及第想必不在话下,到时候肯定能帮你狠狠打那姓尤浑蛋的脸。”
文姝气不过,又啐了一口:“什么东西,为了攀龙附凤退了青梅的婚,连脸都不要了,之前真是瞎了姑奶奶的眼。”
看着还在为自己被退婚忿忿不平的文姝,钟岄忍不住轻轻捏了捏她气红了的脸颊:“好了,你总劝我不要为他这样不值当的人生气,自己怎么反倒生起气来了?”
“知道了。”文姝长吐了口气,转睛又落到钟岄身上,抬手拉住钟岄,“不过说实话,”
“你得为自己打算了,被尤家退婚的事闹得不小,尽管尤家王大娘子澄清退婚不关你钟岄的事,但如今世道还是女子更艰难一些,你以后说亲恐怕是会有影响了。”
“不怕。”钟岄拍了拍文姝的手,“我家还有那么大的田林产业,实在不行,就招婿。要是再不行……”
她眼神一转,坏笑道:“就你来养我吧。”
文姝嘴角一抽,嗤笑一声:“打主意都打到姑奶奶身上了?小心我让你睡大街去。”
“睡大街?那咱俩也要一起。”钟岄满不在意地将茶碗递给了身后自己的丫头常欢,“你和云乐这次弄的冰茶比上次好太多了,再去帮我盛一碗吧。”
“岄姑娘见谅,剩下的姑娘让给二爷送过去了,已经没有啦。”文姝院里的一等女使云乐吐了吐舌头。
“好吧。”钟岄意犹未尽地放下茶碗,眼神落到了文姝面前的那碗冰茶上。
“想吃?”文姝看着她眼里的明亮一脸嫌弃,“拿去拿去。”
“你最好了!”
第3章 初识
一
午睡才起,文姝便跟着母亲郑氏去文家布行收验新货,独留下了钟岄。
郑氏精炼能干,理家有方,文员外除了正室郑娘子,只有一个性子怯懦且无所出的通房,儿女也只有文姝和文逸两个孩子。
文家从商虽家财万贯,可地位在“士农工商”里仍属于末流。文逸自幼天资聪颖,文家便铁了心要让文逸入仕。
因此文家产业的经营便落到了文姝肩上。
所幸文姝在这方面有些天赋,郑氏便常带着文姝去名下的庄子和铺子中熟悉生意,期冀文姝将来可以招婿入府,夫妇二人一同接管文家的产业。
钟岄一开始也会跟着,但这总归是文家的家事,时间长了她也就没好意思再去。
盛夏的天就像孩童的脸,方才还是艳阳高照,转眼便下起了雨。
门外下着雨,钟岄看着自己绣了好半天却仍然不成样子的海棠,嫌弃地扔到一边,伏到桌案上:“常欢,你说我绣花也绣不好、家里让修习的管家也从来没上过心,本来打算嫁个人家安安分分一辈子算了,如今又让人退了婚。是不是很失败?”
不过想想又气了起来,用手轻敲了一下桌子:“可退婚是我的不是吗?大伯母那日仿佛要把所有的因由都怪到我身上。她总是以大房掌家主母自居,不分青红皂白就插手西院的事。我的语气是欠妥了许多,但我说的有错吗?”
“还有那些三姑六婶七十二姨将我被退婚的事传过来传过去,传得驴唇不对马嘴,我都到永安来躲清闲了,还能听到好几个不一样的说法。”
“虽然跟文姝说了最不济去招婿,但是我也想有个满心满意欢喜的郎君。”钟岄愁得五官挤到了一起。
一到下雨天,自家姑娘的脑袋里总有许多无伤大雅的小牢骚,一会儿怨怼别人,一会儿又悲伤到自己身上,实在是跳跃得很,虽然有些奇怪,却也不失可爱。
常欢站在一边为自家姑娘扇着风,见怪不怪笑道:“姑娘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哪有失败一说呢?姑娘率性天真,就算被退婚,也是尤家公子有眼无珠,姑娘定能找到比尤家公子好千倍万倍的夫婿。”
“真的?”钟岄闻言一喜,一把拉过常欢,“那便借你吉言,若是你家姑娘我真如你所说,那便用你姑爷的钱带你去吃香喝辣。”
“那便多谢姑娘了。”常欢忍俊不禁。
“今天上午在后院画的风筝呢?我记得还有两笔未画完,你拿来吧。”钟岄振作起来,起身去研墨。
常欢在桌案和书架搜寻一番并未找到,恍然想起风筝的去处,面露难色道:“姑娘恕罪,常欢忘记拿回来了。”
“也不是什么大事,闲着也是闲着,我去拿回来吧。”钟岄将手中的墨石交给常欢,“你帮我研,我去去就回。”
“是。”
二
钟岄出了门,从廊下一路走到后院,忽然记起自己画完就直接放到院中的石桌上晾墨。如今这么大的雨,估计那风筝早就被淋得破旧残碎了。
但是钟岄爱惜羽毛,还是打算去将那风筝取回来。
撑着伞走到后院,只见到了光秃秃的石凳,莫非是让雨水冲走了?她心中暗道可惜准备离开。
转身却瞥见了院中亭子里有个拿着书的人影,想是文逸,钟岄笑着上前:“逸哥儿什么时候这么刻苦了?下着雨不在房中睡觉……”
那人抬头,却是不同于文逸的清秀温和眉眼。
沈沨愣了愣:“钟家姐姐?”
“原来是沈家小哥啊。”钟岄认错了人,干笑两声刚准备走,却看到亭中石桌上静静躺着牡丹孔雀图的风筝,正是自己所寻之物。
“那只风筝,是我画的。”钟岄轻声说道。
“原来是姐姐的妙笔。”沈沨温和地笑了起来。
“我在亭中读书,忽然黑云压城,骤雨大作,不经意瞧见这只风筝,以为是文逸落下的,便拿到了亭中。”
“多谢你。”钟岄举着伞,微微颔首,一时奇怪,自己的性子向来同文姝那般,不知为何同沈沨说话时,却不自觉地将音调降了下来,声音也和缓许多。
“姐姐不必客气。姐姐妙笔被风雨摧残得支离破碎实在可惜,我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沈沨笑了笑,将风筝递向钟岄。
钟岄瞥了一眼沈沨修长的手指便匆匆别过眼去,没有瞧见沈沨带伞,抿了抿唇:“要不,我撑伞送你回去吧。”
沈沨笑着摇了摇头:“谢过姐姐,不过男女共撑一伞不合礼制,恐有损姐姐闺誉,还是姐姐先回去吧。”
觉得留沈沨一人在此躲雨不仁义,钟岄抬步走到廊下收住伞,坐到栏杆上:“你读着书,我且在廊下歇歇脚,等雨小些再回去。”
沈沨微微一笑,又轻声温起了书。
钟岄瞧着在雨中亭亭净植的莲花,不经意瞥着亭下读书郎的眉眼,忽觉岁月静好,如此平凡日子倒也不错。
谁知沈沨忽然停下读书,喃喃道:“如此急雨,城外刚发了青的良田恐怕要保不住了。”
钟岄闻声默然,一直觉得书生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不料这沈家小哥竟还有忧国忧民的觉悟。
只不过这样的忧心,有些外行人的稚嫩。
“郸州的田垄修缮统归州府屯田司所管,一年检修两遍。如今司长又是个行事果决不含糊的,垄沟的挖建都是经过细细考量的,对这点雨水的疏通完全不用担心。”钟岄微微一笑。
“更何况根苗初破土,对水分的需求急,越是猛烈的打击,越是长得茂盛。”
“姐姐说得有理,是我见识浅薄了。”沈沨眉间的愁色消散,笑了起来。
若是她在亭中,便可以看到沈沨的脸微微泛红起来。
沈沨的彬彬有礼让钟岄有些不好意思:“不过是些田间糙理,我家是农户起家,我自然知道些。你是要做官的人,以后自会有人替你记住这些,不必在意。”
“姐姐此言差矣,为官之道在于为民,我既然一心入仕,更要认清初心才是。”沈沨驳道。
一时间,钟岄恍然想起,之前自己去覃临看望尤瀚庭的时候,不经意说到自己家地里新插下一批的秧苗吃水多,可能要大丰收。
可纵然自己如此喜悦,尤瀚庭的话实打实给自己一腔热血泼了冷水:
“我是要做官的人,你同我说这些上不了台面的东西做什么?”
从那之后,自己心生自卑,便再未和他说过自家农事。
“是我的话说得有不对之处吗?”见她迟迟没有回话,沈沨有些奇怪问道。
钟岄回过神来,忙道:“不,没有什么不对,你说得很好。只是现在官道之风推崇华贵,又听文姝说沈家是泰明世家,有些奇怪你为什么会有这些想法。”
沈沨沉默了一会儿,缓言说道:“沈氏虽为世家,但是到祖辈一代就日渐式微,我见过农家的不易,也见过世风对商户人家的不公。”
“沈沨为官一方面是为家,另一方面则是想去为这样的人家做些事。”
亭中少年的话说到了钟岄心上。自己家虽然靠着百亩良田过活,勉强算是富裕,但是武定城的天终究还是为官者来定。
若是能有个好官为自己和文家这样人家发声,那才是真的难得。
“不过如今我只是一介秀才,岄姐姐可能会觉得刚刚一番话未免有些自不量力吧。”沈沨自嘲地笑了笑。
“你有这样的心已是难得。”钟岄笑着安慰道。
盛夏的雨来得急,去得也快。雨过天晴,空中出现了一抹彩虹,后院中的荷花莲叶在暴雨的冲刷下非但没有任何狼狈,反而在雨后的清风中舒展着婀娜的身姿,宛若新生一般。
“岄姐姐的风筝。”沈沨谦和地将风筝递给钟岄。
“多谢。”钟岄接了过来,指了指院中的池子,“你不必自觉渺小。就像这池中的荷花一般,看着柔弱,但韧性却很强。”
“没有人知道池中淤泥中还有多少苗子发了芽,但只要一直卯足了劲向上,定有冲破水面绽放的一天。”
说完钟岄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不会说什么大道理。”
沈沨笑着:“之前没有人和我说过这些。如此见解,我受益了。”
回到房中,钟岄正好碰上了要出门的常欢。
“姑娘到哪里去了?常欢研好了墨,左右等不到姑娘,正要出去寻呢。”
“不告诉你。”
钟岄眉眼含着笑意将风筝交给常欢,径直走到桌案前,行云流水般画下一幅雨中芙蕖图,等墨干了,将画递给了常欢:“给沈家小哥送过去吧。”
“沈家小哥?”常欢愣了愣。
“诶呀,让你去你就去。”钟岄瞪了常欢一眼。
常欢云里雾里出了门。
第4章 金白寺祈福
一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便到了秋闱。
郑氏一视同仁地准备了乡试所用的干粮衣物,将两个孩子送到贡院。
“好孩子,静心应试,莫有顾虑。”一袭墨绿色鸾鸟纹锦衣衫的郑氏拉着两个少年叮嘱着。
“娘,放心吧,儿子和沨哥儿一定没问题!”文逸笑嘻嘻地扬了扬手。
“你这孩子,还是这么不着调。”郑氏不痛不痒地嗔了一句。
“前儿个夫子让看的那篇文章看过了?可不要临场发现要考,自己却什么都忘了哭鼻子。”文姝半开玩笑道。
“昨晚才和沨哥儿又习了一遍,大姐姐放心!”文逸粲然一笑,胸有成竹。
“我没什么嘱咐的,那便祝两位一试中举吧。”钟岄看着面前朝气蓬勃的少年郎,笑着福身。
“多谢岄姐姐。”两位少年笑着回礼。
“娘,大姐姐,岄姐姐,那我们便走了!”文逸挥了挥手,转身拉着沈沨走到进场的队伍中。
目送着两位入了贡院,三人回到马车中。
“姝儿,去金白寺要带的东西都备好了吗?”郑氏温和问道。
“都备好了。”文姝和钟岄相视一笑。
两位少年一共五科九日,郑氏打算在此期间到永安城外成山金白寺中焚香斋戒,以祈愿两个孩子可以中举。
文姝虽然时常挖苦文逸,但在正事上,她还是很想着文逸的,一听郑氏要上山祈福,便要求同去。钟岄亦是愿意同往。
三人离开贡院便直往成山金白寺。
金白寺香火鼎盛,寺中自有厢房,给三人打扫出了一个依山傍水的小院子,郑氏一间房,文姝与钟岄一间房。
文姝和钟岄对金白寺满是新奇,一番游转过后,便累得趴在床上。
郑氏沐浴更衣后,看着两个没躺相的孩子:“一会儿还要去进香跪经呢,你们这就累了?”
“娘,金白寺太大了,今日让我们歇一天好不好,明天我们肯定去,一早便去。”文姝起了身同郑氏撒娇道。
耐不住女儿撒娇,郑氏摇头笑道:“罢了罢了,本也就没打算带你们来。你们歇着吧。等到放斋饭,我让人给你们送来。”
“多谢娘!”
“多谢文伯母!”
二
虽然郑氏对两人没什么硬性要求,但两个人歇了一天之后便不好意思再躺下去,一大早换上了素净衣衫,同郑氏去正殿进了香油钱,跪经祈福。
一连七日,两位姑娘耐了性子,规规矩矩陪着郑氏烧香拜佛,诵经祈福,抄佛经,身形也稍稍消瘦下来。
郑氏对两人很是满意,心生怜爱之情:第八日中午饭毕,特允了两位姑娘下午可以歇歇,不必到正殿去了。
两人耐不住性子,满心喜悦地出了门。
金白寺后山郁郁青青,亭台楼阁建得极为考究,不管站在哪一处,成山的秀美山川,幽深林海都可尽收眼底。
出了后山的最后一处亭子,便是金白寺极为灵验的许愿池。
饶是二八少女,踩在茵茵的草地上戏耍,瞧见只蝴蝶便去追半天。
蝴蝶没有追到,两人坐到许愿池边歇脚。
“这山中的蝴蝶都比城中的好看。”钟岄看着飞远的凤尾蝶,猛地吸一口清新的空气,笑吟吟道。
“也比城中的难扑。”文姝用帕子擦了擦汗抱怨,向云乐挥了挥手,“去帮你家姑娘我找张网去。”
“姑娘说笑,金白寺中禁止杀生,哪里来的网呢?”云乐为文姝扇着扇子。
文姝刚要说话,便被一个声音打断了。
“公子,许愿池在这里!”不远处,一个欢快的白衫小厮引着一位月白衫子的少年公子走了过来。
“终于找到了,”公子哥容颜雍容俊朗,长眉入鬓,一双丹凤长情目显尽了骄矜,紫色暖玉冠束发,一袭月白衫子无比合身,衬得他长身玉立却又不失清朗若风、潇洒闲逸。
他看起来年纪比文逸稍大些,更成熟的容貌比文逸也倜傥三分,就是站在那里,也让人不禁感叹上天对他的偏爱。
注意到文姝和钟岄,公子哥笑着行了一礼:“二位姑娘妆安。”
见两人看得发愣,云乐和常欢连忙拉了拉两位姑娘的袖子,才让她们回过神来,齐齐福身回礼。
公子哥微微颔首,便转身面向许愿池,不再理会两人,从口袋中取出一枚金叶子放到手心,虔诚地双手合十拜了拜:“愿家慈的病早日康愈,家严家慈身体康泰、福寿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