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尤家便与废太子是一党了?”钟岄问道。
“我们只能确定覃临尤树晋和尤翰康与废太子是一党,尤翰庭与尤树臣暂时还没有证据。”文逸沉声道,“不过一家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应当是差不离。”
沈沨接道:“前几日文逸暗中审讯了仵作,他吐露爹鼻窍里面的棉花是晟棉,本产自晟州。晟棉与普通棉花没什么两样,只是那仵作祖籍是晟州人,幼时陪着家里做过几年的晟棉生意,所以认得。”
“那仵作说,晟棉质密,有韧性可吸水,那样可避人耳目的量若是普通的棉花根本不会置人窒息,只有晟棉。”沈沨内心忧愤,一掌拍在了案桌上。
“且爹窒息的时辰不对,被送来的时候还有微弱气息,是因为口鼻中的晟棉不仅量少且未完全吸水,爹口鼻里的晟棉是在去县衙的路上被强塞到口鼻里的!”
许久,他微微缓了口气,沉声冷道:“晟棉难寻,而我们的人查出来,尤翰康化名的隆家,确实不久前进了一批晟棉。”
说罢他便变了脸色,“现在几乎可以确信,爹的死与他们脱不了干系。尤树晋与尤翰康得偿命。”
钟岄的眉越拧越紧:“不对。化名隆姓一查便会知晓本人真身,若我是尤翰康,不会前脚刚进了稀缺的晟棉,后脚便拿它害人。如此易被察觉的事,只能用来栽赃。”
“我之前也听说过,尤翰庸死,覃临尤家败落后,尤翰康与尤翰庭便有了龃龉。”
文逸仔细思索,想起来当初郸州之战偷舆图时,百夫长康甲莫名自尽的事,冷笑一声:“郸州之战时,他便最会栽赃他人,拿别人顶罪了。”
“当初章兄中毒而死的消息被瞒了下来,章大人暗中雷厉风行为其报了仇,但那几个箭兵与我和章兄无冤无仇,一句我们治军太过严苛故而报复实在苍白。故而我与章大人并未停止追寻幕后真凶。”文逸的眼神越来越寒。
“后来我们查到了那日我与章兄进了密林后,尤翰庭很快便声称回营。实则让手下困思扮成自己回营,自己则乔装之后由另一个方向进了密林。那时章大人失子之痛未平,急于寻找凶手,且今上需要拿他来收复朝中废太子党,才误放过了他。”
话音刚落,钟岄又惊又愤:“他们一家子都当北昭没有律法可言了吗?”
“如今今上初登基,根脚不稳,他们背后是可以随时起事夺位的废太子,所以有恃无恐。”沈沨冷笑一声。
“如今新账旧账也该一起算了。尤翰康得死,尤翰庭也得死,尤家统统都得死!”
第84章 不是你做的又怎样
一
沈沨与文逸拿定了主意要合力拿尤家血祭章曈与沈霖,以及因他们而枉死的人。
文逸在永安还有蔡石要应付,在天不亮之前便启程回了永安。
送走文逸后,钟岄与沈沨在屋中无声瞧着忽明忽暗的烛火。
“我与尤家不共戴天。”沈沨眼神坚毅,语气凛冽,正色对钟岄吐出了这几个字。
钟岄从未见过如此的沈沨,心中不禁升起了一阵寒意,闻言打了个冷战。
沈沨忽然微垂下头,并未注意到钟岄,只拿着笔在纸上勾画着什么:“天色不晚了,你先去歇息吧。”
钟岄看着沈沨废寝忘食的模样没有说话,只吩咐了江流为沈沨煮宵夜养神,便回了房。
常欢有些奇怪:“若是以前,姑娘要么便是陪着姑爷,要么便是劝几句。如今怎么走得这么干脆?莫不是姑娘觉得姑爷的话太狠了?”
钟岄回过神来,低声道:“尤家确实该死,只是我看着他的眼神那么陌生,有些害怕。”
“之前他的眼神向来温和良善,如今变得如此狠谲,你说他会不会,因为报仇而做出些什么?”
常欢闻言向钟岄靠了靠,安慰道:“自古报仇哪有什么都不做的,姑娘莫要胡乱寻思了。姑爷永远都是姑爷啊。”
“他是有自己的初心与报复的,如今若要一边为公爹报仇,一边守着自己的底线,恐怕是难事。我实在是怕他日后……”
钟岄甩了甩头,想将这样荒唐而可怕的想法甩出脑子:“但愿是我多想了吧。”
沈沨一夜没有回房,次日一早便带着江川出了门,将江流留在了府中。
钟岄忙得疲累,醒来之后不见沈沨踪影,问了常欢之后才知他出门了,只好无奈道:“无事,你去备膳吧。我去向婆母请安。”
“是。”常欢点头。
钟岄洗漱穿戴好,一出门却见江流:“你怎么在这儿?你家大人出门没有带上你?”
江流亦百思不得其解:“大人只说这些日子累着小的了,让小的在府中好好歇歇。”
“那你累着了吗?”钟岄挑眉。
江流老实地摇摇头。
钟岄瘪了瘪嘴:“你先退下吧。”
江流心里也有了觉察,眼神中有了一丝失落:“小的告退。”
夜里,沈沨披星戴月而归,去杨氏房中请安。
沈沨到的时候,钟岄刚侍奉了杨氏汤药,二人正一同逗阿年玩。
“儿子给母亲请安。”沈沨上前规矩行礼。
“沨儿起来吧。”杨氏许久未见沈沨,招呼他上前同钟岄坐在一起。
阿年也有样学样地同沈沨请了安:“阿年给爹爹请安。”
沈沨笑得温和,轻轻摸了摸阿年的头,将其抱在怀里逗了逗,便又将其放下:“儿子书房还有事,不能久陪母亲了。”
杨氏的脸上刚有了些喜色,转眼变为失落,只能垂首无奈点点头:“好孩子,去吧。”
沈沨离去后,杨氏轻叹了口气:“这孩子。”
钟岄见杨氏失望,温声劝道:“我一会儿去劝他晚些时候来陪婆母多说说话。”
杨氏瞧向钟岄,欣慰地笑了笑:“他如今是家里的主君,是该忙些,随他去吧。”
“爹爹不陪祖母,阿年陪祖母好不好呀?”阿年趴在杨氏榻前,眨着懵懂天真的眼睛笑道。
阿年年纪还小,模样天真俊秀,特别是一双眼睛与沈沨很像,看得杨氏心都化了。
杨氏疼爱地笑着将阿年搂在怀里:“好,咱们阿年最乖了。”
二
是夜,钟岄哄睡了阿年,见沈沨还未回房,问了江流才知送去的晚饭他未动几口便又埋头写着什么,如今还在书房挑灯夜战。
于是钟岄去厨房煮了碗面,亲自给沈沨送了去。
到了书房门外,钟岄看见房中莹莹烛火,以及照映在窗纸上的模糊人影,几番思索后接过了常欢手中的食盒,推门走了进去。
沈沨的笔墨飞快,丝毫没有注意到钟岄走到身前,直至食盒被放到了桌上,他才警惕抬头。
沈沨的眼神有些冷,钟岄愣了愣:“听江流说你晚膳没有动多少,给你送些吃食,我亲手做的面。”
两人在潜明村时,家里人手不多,钟岄则主动负责起家里的吃食,她亲手所做的吃食中,沈沨最喜爱的还是她做的面。
果不其然,沈沨的眼睛一亮,神色软了下来:“多谢。”
他温和笑笑:“先放下吧,我一会儿用。天色不早了,你早点歇息,不用等我了。”
闻言,钟岄茫然点了点头,刚要转身,却觉得不甚甘心,转身坐到了一旁的软椅上:“所幸无事,我陪着你吧。”
这个软椅不禁让两人想起了王都沈府的书房中有一架比这个软椅大一圈的带靠背垫子的软椅。
那是之前沈沨心疼钟岄时时陪着自己通宵达旦不归寝,所以特地让江流备下,以便她疲累时歇息。
但如今已不是在王都了。
沈沨不愿强求钟岄,只点头随她去,便又伏案写了起来。
看着案上数不胜数的卷宗与书信文书,钟岄有些疑惑:“这些都是你搜罗到的证据吗?”
沈沨闻言点头:“在覃临查高氏案时,尤家的事只被翻出了一小部分,且都被推给了尤翰庸,如今是时候该真相大白了。”
“当初废太子前,尤树臣便在朝中明面中立,实则暗中帮废太子夺储,与尤树晋兄弟勾结以权谋私;代、保两州的私矿案也都有他们的参与,还有当初对我的诬告,与对文逸的陷害,对章小公子的毒害,还有对我爹的谋害。”沈沨的语气愈加激动,最后几近癫狂。
钟岄被吓了一跳:“这些都是他们做的?他们已经这般无法无天了?”
沈沨看着一张又一张的卷宗书信沉默半晌,忽然眼神一凛:“就算不是他们做的,我也可以让这些变成他们做的。”
钟岄心中一寒:“你是要做伪证吗?”
沈沨凄笑一声:“我并非要无辜陷害他们,就凭他们真正所做的便已是死有余辜,尤家本就该死。但我怕文书递到王都后,在罪证上再给他们喘息之机。故而要捶死他们的罪名。”
“我明白你要说什么。我之前守着我那微不足道的初心与可笑的抱负时,他们将我们害得几近家破人亡。我如今才懂,初心与抱负和仇怨相比不值一提。”
沈沨垂首没有去看钟岄,只冷言狠道:“如今我回不了头,也不打算回头,我要一做到底。”
闻言,钟岄失神,转身出了书房。
常欢上前,见状奇怪道:“如今早已入了春,姑娘怎么打起寒颤了?”
钟岄这才发现自己正在微微颤抖着,摇了摇头:“没什么。我们回去吧。”
三
虽然钟岄觉得沈沨这个样子很是陌生,但她明白从尤家诸人所作所为上来看,尤家非但不无辜,甚至罪大恶极,横亘在沈沨与尤家之前的仇怨非一方死而不能磨灭。
所以她只能将自己内心中的愁愫藏起来,尽心尽力帮着沈沨整理证据,完善边节。
而对于沈沨为尤家平添上去的罪责,她只当看不见,没有再多言。
故而,一封陈状尤家沽名钓誉、以权谋私、通敌叛国、杀人害命、结党营私、诬告陷害等等,共计二十一桩大罪,五十四桩小罪的诉状文书被完成了。
沈沨没有急着交上去,正巧文逸收拾了蔡石与于水舟,王都来旨罢免了二人,他将自己整理好状告尤家的事偷偷漏给了尤翰庭。
三日后深夜,沈府正厅只点了一盏灯,照着沈沨忽明忽晦的面容,他闭着眼睛,端坐正厅中堂。
江流疾步进门,行礼道:“大人,门外有人自称是尤翰庭,要求见大人。”
沈沨猛然睁开了眼睛,一副早已了然他会来的神色,微微一笑:“请他进来。”
江流退下没一会儿,便领着一个披着黑斗篷的男子进了门,男子见正厅坐着的确实是沈沨,便将兜帽摘了下来,正是尤翰庭。
“尤大人,好久不见。”沈沨没有要起身的意思,话语中也没有半分恭敬。
尤翰庭脸色不好,只能勉强恭敬地回了一礼:“沈大人。”
“我已丁忧,已不是大人了。”沈沨微笑着,在仅有的灯火下看着有些恐怖。
见尤翰庭不说话,沈沨又道:“尤大人漏夜前来,是有什么事吗?”
“你查出的那些,有些便不是我做的。你自己查都没查明白,还要上报今上,小心引火烧身,本官告你污蔑之罪。”尤翰庭咬着牙,低声说道。
“哦?”沈沨一笑,“是什么呢?是章小公子的死还是家父的死?铁证如山,尤大人为何无辜?”
尤翰庭的眼睛微微转了转:“那些都是家父和家兄做的,栽赃到我头上罢了,我有人证与物证。”
沈沨好整以暇道:“比如?”
尤翰庭见沈沨有松口的迹象,稍稍松了口气:“章小公子当初所中之毒是平州所产,我与平州就没有关联,是我大哥一直帮着废太子在平州安插暗桩。”
“还有令尊的死,是我大哥收购了易吸水发胀的晟棉,又贿赂令尊身边的仆役,用以毒害令尊,我有我大哥身边管事证言为证。沈相公还是看清一些为好。”
尤翰庭从袖中掏出了沈沨漏给他的密信:“还有凤家的灭门,凤家是北昭乃至天下第一世家,凤家的灭门怎么会与尤家有干系?”
见尤翰庭不再说话,沈沨点了点头:“这样啊,不过我不在乎。是你做的怎样,不是你做的又怎样?我只要达到我的目的就好。”
尤翰庭看着沈沨蜕去了平时温润谦逊的样子,换上如今阴冷狠谲的神色,不禁拧眉问道:“沈相公的目的是?”
“整个尤家的命。”沈沨笑得和煦,话却着实让尤翰庭打了个寒战。
尤翰庭难以置信道:“沈相公之前一直公正廉洁,当初为了杀我二哥以正清明之事,不惜以命相搏九死一生。我并非不明是非黑白之人,故而只怨二哥混账没有就此多言,与沈相公共事亦恭敬有加。如今沈相公怎么会如此是非不分?”
面对尤翰庭的质问,沈沨先是抿唇轻笑,而后笑声越来越大,几近喘不过气来,许久缓了口气,面上带着难以解读的笑意:“尤大人说的没错,我确实是非不分。这份文书,我交定了,是非对错,便由今上来评判吧。”
尤翰庭咬了咬牙,看着沈沨不肯善罢甘休的样子,软了脸色:“家父与家兄做的错事我实在惋惜,但我心清明,还望沈相公放我一马去为家父与家兄赎罪。届时沈相公要什么,黄金、白银,尤某都可以奉上馈谢沈相公。”
沈沨看着之前为人处世游刃有余,两面三刀笑里藏刀的尤翰庭如今为了生死暴露出了本性,心里有一种莫名的痛快。
他笑了笑,没有多言:“尤大人请回吧。”
“沈相公如此,就不怕寒了令妻的心吗?”尤翰庭狠狠问道。
沈沨微微一愣,但很快定了神色,装作不在意道:“这便不劳尤大人操心了。”
见沈沨软硬不吃,没有了谈下去的打算,尤翰庭只能不甘离开。
尤翰庭离开后,沈沨垂首不语。
钟岄从内堂走了出来,将手轻轻搭在沈沨的肩上。
沈沨猛地仰头,见是钟岄,神色缓了缓:“你怎么还没歇息?”
“我来看看你。”钟岄眼神柔和,抚着沈沨的脸颊。
沈沨自嘲笑了笑:“抱歉。”
“抱歉什么。”钟岄轻声问道。
“不为什么。”沈沨摇了摇头,没有再说话,只紧紧握住了钟岄的手。
钟岄伸手环住了他的颈,拥住了他:“尤家的确该死,去做你认为对的事吧,我会一直同你站在一起的。”
沈沨忽然喉中一梗,紧紧回抱住了钟岄,将脸颊轻轻靠在钟岄的颈窝中。
钟岄感受到颈窝的湿润,心疼地缓缓抚着他消瘦的脊背。
第85章 困思的坦白
第二日一早,沈沨出发去永安,与文逸商量如何完善公文。钟岄依旧照料全家。
送走沈沨后,阿年陪杨氏去后院散步,钟岄在正厅喝茶。
其实沈沨接下沈家家业,继任沈家家主之后,原本宵小也都意识到了沈沨的手段,大多规矩下来,其余少数则被钟岄与沈沨一起料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