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对了,”沈沨唤住了尤树晋,“沈某人再奉劝尤主君一句,尤主君与尤家大爷怕死慌不择路沈某可以理解。但若接着打沈某人家眷的主意妄图威胁沈某人,在下会做得比这绝一万倍回报尤家。”
沈沨微微一笑,但眼神中满是狠厉:“前几日尤家派去泰明的人沈某人已经拿下了,若尤家还打泰明的主意,那沈某人便不客气了。”
尤树晋惊出了满身冷汗,仓皇而退。
二
沈沨的文书最终还是通过文逸交上去了,祁承看后大为震惊,一时间没有批复,密诏沈沨入王都奏对。
沈沨一身靛蓝长袍,金簪束发,跟随王善进了紫和宫内殿,向高座上的祁承叩头请安:“草民沈沨,叩问陛下圣躬金安。”
祁承听出了沈沨的自称,暗暗纠正道:“朕安,沈卿请起。”
“谢陛下。”沈沨起身垂首肃立,丝毫没有忘记规矩。
祁承将左右屏退,捏着手中的诏书无奈道:“你托文逸送上来的诏书朕已经看了。你是真的要将尤家赶尽杀绝吗?”
“尤家虽然式微,但如此盘根错节,与朝中、郸州、晟州乃至悯平君皆有联系,若此时抄家灭门,他们背后势力以此兴事,朝局恐怕会有动荡。”
祁承话音一转:“且你其中证据一些编撰极力做真,但矫枉过正,若被有心人发现奏请重审,你自己与文逸或皆可定罪。”
“这份文书,是草民一手所写,与文大人无关。日后若追责,草民也一力承担。”沈沨抬首向祁承看去。
祁承与沈沨对视许久,叹了口气:“沈沨,你丧父大哀朕可以理解,但是,如今真的不是好时候。”
“草民斗胆反问,那依陛下所言,何时才为好时候?”沈沨平视祁承。
“草民的文书中固有编撰之罪,然只凭真证亦然可判尤家灭门死罪,若陛下首肯,草民可以修缮文书。”
“沈沨。”祁承的眉拧起来,眼睛也眯了起来,“你要与天子作对吗?你不要命了吗?”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攀诬之冤草民也不打算再忍下去。”沈沨说得铿锵有力。
“且尤翰庭毒杀章小公子证据确凿,章大人业已知晓,因为怕潘家发作一直瞒着家里的潘大娘子。章大人如此苦心,陛下不打算给章家一个交代,是打算让章家寒心吗?”
“放肆!”祁承低声呵道,“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草民在赌。”沈沨丝毫没有畏惧之意,“草民在赌,赌陛下不会为了堵草民的嘴而拿草民家眷威胁草民,赌陛下会秉公处置尤家,赌陛下会为冤魂还公道,赌陛下会为朝堂正清源,赌陛下会为天下肃清明。”
沈沨与祁承针锋相对,让祁承微微一愣。
“草民失亲父;凤家罹难。陛下与草民是一样的。草民斗胆问陛下,若陷害凤家的凶手站在陛下面前,陛下会如何?”沈沨第一次在绝对的权利面前如此咄咄逼人。
祁承看着沈沨的眼神渐渐失神,许久失了魂魄一般叹了口气,无奈挥手:“你下去吧。”
第二日,沈沨还未赶回郸州,路上便听到了祁承昭告天下,尤家通敌叛国、勾结朋党、杀人害命、污蔑谋害朝官等种种重罪,数罪并罚,判尤家抄家灭门,夷三族,尤家诸人皆押入天牢,秋后问斩。
沈沨稍稍舒了口气,赶到泰明后,去祭拜了沈霖的墓。
天阴阴沉沉的,下着小雨,沈沨命江流与江川候远些,跪在沈霖墓前说了许多,直到一身衣衫全都湿透了,才磕了头起身回府。
钟岄已经听说了尤家的事,见沈沨回来,忙让常欢去拿巾帕,自己迎了上去:“你这些日子受苦了。”
沈沨失魂落魄地苦涩一笑,没有多言:“你也是。”
钟岄为其倒了杯茶,又接过常欢递来的帕子,给沈沨擦着雨水:“刚赶完路,坐下喝口茶水歇歇。我已命人去给你烧水了,一会儿洗洗早些歇息。”
“我如今,是不是格外嗜血可怕,与你印象中的我大相径庭?”沈沨自嘲问道,“你对我所做的事,是否失望了?”
钟岄闻言一愣,抬起头仔细端详沈沨一番,笑着握住了沈沨的手:“为父报仇,为枉死亡魂讨公道,此乃天经地义,我何来失望?”
沈沨的凉透了的心终于暖了一些,眼圈又一次红了起来:“多谢。”
第87章 沈沨变了
一
尤家处斩是在秋后,在此之前,尤翰庭与尤树臣拜阶泣血,痛陈忠心,求重审此案以证清白。
朝中有些官员或是与尤家有私交,亦或是与章家交恶,再或是为了标新立异让今上瞧见自己,也为尤家说过话,求圣意转圜,但祁承都一一否了。
祁承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一次次重用章家与文逸,以一种强硬的手段压下了朝中的异声。
朝中人不傻,惯会见风使舵,见今上有意偏袒,都渐渐闭了嘴。
尤家孤立难援,满门入狱,包括尤树臣与尤翰庭,数罪并罚。
虽然他们在处斩之前散尽家财只求转机,一直有或大或小的插曲,但祁承不点头,尤家最后的结果可谓是必死无疑。
祁承下旨,命章琰做监斩官,处斩时,沈沨与钟岄回王都去看了。
尤树晋、尤树臣满门老小,颤颤巍巍跪在刑台上。
章琰一身紫色官袍,头戴七玉乌纱帽,眼神凛冽,将令牌丢了出去:“时辰已到,行刑!”
几个刽子手上前将几人身后绑着的牌子拿下,手起刀落,鲜血染红了刑台。
场面血腥,钟岄一时不忍,别过头去,正巧看到沈沨神色淡漠,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台子上的殷红。
沈沨回过神来,揽住钟岄悄悄退出了人群。
两人上了马车后,钟岄握住了沈沨的手:“如今,之前的事也算是有了个了断。”
沈沨点头,未作多言。
车内的氛围又冷了下来,钟岄轻松道:“前几日我陪着婆母去城郊,见泰民西郊的地荒了许久,打算把那儿盘下来种些粮食蔬果,建个仁义粥棚。”
沈沨闻言轻轻点头:“这个主意好,需要我来做什么吗?”
钟岄笑了笑:“没什么体力活给沈相公,若说有,那便劳你在丰收之时,来尝碗粥?”
沈沨听出钟岄在想法子让自己轻松起来,露出了浅浅的笑意:“好。”
两人一路平安回到泰明,还未至泰明城门,马车忽然停下。
江流的声音传了进来:“主君,前面有对老夫妇求见。”
沈沨与钟岄对视一眼,下了马车。
只见不远处一对佝偻着身子的老夫妇正跪在地上,见沈沨与钟岄下了车,连忙起身朝两人扑去,跪在两人面前:“大人,草民有冤陈情!”
江流下意识去拦:“我家主君现在是丁忧之身,已不是什么大人了。”
“素闻沈大人在覃临在王都为官时,不畏强权,体恤民情,如今沈大人变了吗?”老妇泪眼朦胧地看着沈沨。
沈沨微微一愣,四下看去,只见不远处有一长亭:“赶路久了也是疲累,不如歇歇脚,去长亭吧,我也听听两位老人家的话。”
老夫妇两人喜极而泣,相互搀扶着跟随沈沨往长亭而去。
江流为难地看向钟岄:“大娘子……”
钟岄微微凝眸:“先看看再说。”
几人在长亭落脚,老夫妇讲述起自己的冤情。
老夫妇姓窦,是泰明临县洹水县人,老来得女,有一个年方二八的小女儿在县太爷府上做女使,因为长相水灵乖巧,被县太爷看上,不顾夫妇俩是否愿意,便往家里强送了几两银子,将那姑娘纳为小妾。
夫妇俩不从,想去要回女儿,却被县衙中的小厮打骂赶出了门,求告无门,听说沈沨清正廉洁,如今丁忧在家,只好求到他这里。
钟岄有些不可思议:这桩事与高氏案简直一模一样。
但是还是有不同的,当初高氏夫妇讲述时字字泣血,连钟岄都忍不住动容落泪,但如今面前的老夫妇面上却没什么大悲之色。
她心里起了怀疑,眉头也蹙了起来。
谁料沈沨沉思半晌,幽幽道:“洹水县太爷,莫不是林芝林大人?”
“就是林芝,就是他!”夫妇两人笃定嚷骂道。
“我知道了,你们先回去吧,我自会为你们主持公道。”沈沨向夫妇二人保证道。
夫妇二人千恩万谢走后,沈沨久久不起身,呆坐在长亭中没有说话。
“你是打算帮他们吗?”
沈沨仰面向钟岄看去:“你有没有觉得他们很像覃临高氏夫妇。”
“但他们实在是太像了。”钟岄为难道。
“所以我便不能让窦家女像高家女一样,死在林家。”沈沨长舒了一口气。
“无论如何也得查明真相,谋定而后动。之前尤家的事是今上偏袒,如今再遇到这样的事,你得有铁据,有缜密完整的查案过程……”
“过程不重要,我也不在乎过程。”沈沨正色朝钟岄看去。
“事实如此,查与不查都会如此,为什么要费时费力去验证早就明晓的真相?”
“我如今只看结果。”沈沨语气平淡,神色漠然。
“你如今是在丁忧,做什么小心被别人拿住把柄。”钟岄还是不放心,开口劝道。
“我会的,但在救人性命面前,这些并不算什么。我不能再让当初因为我犹豫寡断而使高家女命丧尤家的事重现。”沈沨起身站起,命江流附耳过来,“江流,速去……”
看着沈沨,钟岄眉头微微一蹙,不再多言,悄悄转身回到车上。
二
沈沨管了窦家夫妇的事,命人拿着自己的令先去将窦家女强救了出来。
没有几天,文逸从王都匆匆赶来。
门房来通报时,沈沨还在为窦家夫妇写状纸,听说文逸来了,便让人将其请进正厅,等自己写完文书自去相见。
谁知没过一会儿,文逸却推门而入,疑问道:“洹水县林相公家窦小娘的事,真的是你管的?”
沈沨朝文逸看去,点了点头。
“现在林相公要去王都告你,你可知晓?”文逸上前走了两步。
“不过是丁忧期间管了他家的荒唐事,我也有状纸告他抢占民女。”沈沨指了指手边的状纸。
“不是这样的。”文逸忙摆摆手,“那窦家女是他正经纳进林家家门的。你可查清真相了?便贸然进林家救人?”
沈沨眼神中出现了疑惑:“真相?”
文逸上前自己倒了一杯茶灌了下去,缓了口气倚到沈沨案桌前:“那窦家女并不老实,在林家做工时便手脚不干净,偷主家的器物去变卖,被林家发现过几回,却也没有重罚,只是小惩大诫。”
“谁知她变本加厉,想献媚林相公,被他呵斥过两回,再后来还是被钻了空子爬上了林相公的卧榻,事发之后她寻死觅活,嚷着要去投湖,逼林家纳了她。林相公家大娘子大度,又顾着林相公的官声,才答应将她纳入府中。”
“窦家夫妇当初也是讹了林家不少钱,后来也不止一次跑到林家要钱,现在又花光了钱,到林家要钱未遂,才生了恨意。此事郸州州衙县衙知晓者众,只是碍于他们是贫苦百姓,无奈置之不理罢了。你许久未归,不知此事,才让他们钻了空子。”
“这些都有人证物证可以作证。林家大娘子长了个心眼,最后一次给钱的时候让他们签了契书。你不会连问都没问吧?”文逸难以置信地朝沈沨看去。
沈沨眼神一滞,手边的状书显得格外可笑。
文逸了然,叹了口气,伸手拍拍沈沨的肩:“林相公要状告你的事,章大人和我给你压下来了。窦家夫妇后面由我来应付,你也别管了。你之前做事不会如此莽撞草率,如今为何变了?你如今还是丁忧之身,凡事还是先思而后行吧。”
第88章 不当就不当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一
文逸走之前也见了钟岄一次,将此事完完整整告诉了她。
钟岄听后默默不语。
“岄姐姐,沨哥儿他之前可不是这个样子的。”文逸拧眉。
“古人丁忧不让做官便是为了这个。他骤然父丧丁忧,此荒唐之举不是没有道理。”钟岄轻叹息道,“所幸有你和章大人,此事麻烦你们了,改日我亲自代他去林府登门赔罪。”
“我们是兄弟,这些都是小事,不足挂齿。”文逸摆了摆手,“我还得去一趟洹水县,就不多留了,劳岄姐姐时时劝着他些。”
“我会的。”钟岄颔首,将文逸送出了门。
回来坐定,钟岄一口饮光了杯中的茶水。
常欢上前为她添茶,见她失神,不禁问道:“姑娘这是怎么了?这事不是已经让章大人和文二爷压下来了吗?”
“我知道是压下来了。”钟岄回过神,摇了摇头,“只是我还是有些担心。”
见钟岄沉默,常欢会意道:“左不过姑爷心里有结没有疏解开,姑娘同姑爷说说开解姑爷两句就好了。”
“这几天奴婢多跟江流打听着,把姑爷的行迹报给姑娘,姑娘大可以有个打算,如何?”
钟岄勉强弯了弯嘴角:“也好。”
二
一连几日,沈沨除了每日去向杨氏请安,到祠堂为沈霖跪经,去书房查验阿年功课,更多的时候便是在房中待着。
之前沈沨丁忧时,有同县或者周边县里的文人墨客来向他拜访讨教问题,沈沨有时会用自己所学尽心解答,而后渐渐的他便以学艺不精为借口,开始闭门谢客了。
钟岄与杨氏也劝他常出去走走,但他只笑而不语,身形也一天天消瘦下来,犹如一潭死水。
沈湛因为沈霖的死,又无缘科举,索性开始在泰明官办的学堂中做起了教书先生,也可以摸索书经,以备来日。
钟岄见沈湛比以往多了担当,便托他帮着劝沈沨。
一日趁沈沨刚为沈霖诵完经回到房中,沈湛敲了敲他的房门:“大哥哥?弟弟有事要请教大哥哥。”
许久,沈沨命江流开门,让沈湛进了门。
沈沨正坐在案桌上,整理着自己的文册书籍,听沈湛给自己行过礼,他轻声问道:“你有何事问我?”
“是大哥哥之前念书时写过的策论。”沈湛笑着扬了扬自己手中捧着的文稿。
沈沨闻言摇头道:“我不会。你若有疑,便去问询同乡的盛举人。他颇通文艺,闻晓诗书,可以为你解答。”
“大哥哥为何连听都不听便急着拒绝兄弟呢?”沈湛微蹙眉头,不满道,“大哥哥自己写的策论,怎么让兄弟去问别人?”
沈沨没有法子,只好道:“那你说说看。”
沈湛欣喜,上前走了两步,将文稿上的一处指给沈沨看:“这里,大哥哥说官为民修生息之道,当明德明理,一视同仁。”
“还有这里,大哥哥引圣人之言,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若己有过,必求索真理,矫己之过,此乃人之常道纲伦,一生应做求索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