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侍搀扶王善起身,王善还在笑着喃喃,双手合十拜谢上苍:“敬谢皇天后土,如今皇后娘娘有了身孕,陛下与娘娘也算是少了一桩心事。”
钟岄与沈沨对视一眼,亦拜了拜:“皇后娘娘大喜,北昭大喜。”
王善也是余光看到了二人的神色,笑了笑:“北昭有太子宸乐殿下养在皇后娘娘膝下,如今娘娘又有了身孕,可谓是双喜,沈相公与钟娘子说是不是?”
钟岄会意,垂首一笑:“内官大人说得极是。”
“咱家不便耽误功夫,既然沈相公要自己给今上一个交代,那便早日入朝求见。咱家在宫里还有差事,就先走一步了。”王善朝两人行礼,上了马车离去。
钟岄与沈沨是在泰安过了年节之后出发去的王都。
杨氏与沈湛皆看出了两人的打算,让两人不必顾念家里,自会尽心照顾阿年。
如今沈湛已经成了亲,娶了洹水县谭家的三姑娘。
这位谭三姑娘知书达理,善理家事,又不与钟岄争抢家事,对待阿年也是疼爱有加,钟岄与她相处得很融洽。
几人将钟岄与沈沨送出了家门。
钟岄摸了摸阿年的头:“在家要多听祖母,二叔二婶的话,好好念书。”
“阿娘放心,阿年知道了。”阿年有模有样地向钟岄行了一礼。
钟岄又笑着拉住了谭氏的手:“如今我走了,家里便交给弟妹了。”
“大嫂万事放心,我与二郎祝大哥大嫂一路平安。”谭氏笑着屈膝行礼。
二人与家人道别,驱车离去。
许是王善在祁承面前说了沈沨要来王都的事,又或是祁承因为徐颂卿的身孕欣喜暂时无意与沈沨计较,王都没有给沈沨起复的期限。
钟岄便也没有让马车走多快,二人一路上游览了不少北昭的大好河山。
高山峻岭,溪流河渠,茂密深林,沁人花海,二人见了无数北昭壮丽的山河,又见了无数形形色色的人,虽然走得慢,但从而停止,终于到了王都。
“物是人非,当初是泰昌三年腊月走的,如今都已经泰昌七年夏末了。”钟岄看着城墙上一如既往高悬的“王都”城匾,不禁喃喃。
江流与守城兵交涉后,牵着马车进了城。
外面热热闹闹,沈沨不禁掀开车帘向外瞧去:
临近城门便是一片闹市,与菜贩讨价还价的婆子,杂耍娱人的杂技师傅,追着卖糖小贩挪不动脚步的孩子们,巡逻街巷缉拿盗匪的巡逻卫,无一不是脸上洋溢着朝气,或许有些磕碰与矛盾,但很快便自相化解各忙各的去了。
沈沨的眼圈又一次渐渐红了起来。
钟岄没有说话,只轻轻握住了他的手,由着他。
一路上沈沨总会默默感动,仿佛是在一点一点找回自己,唤醒自己的赤子之心。
他眼中的迷茫在一次次感动中回归清明,重新澄澈。
沈沨放下了车帘,长叹了一口气:“我们先去给文逸递拜帖吧,三日后,我入宫朝见今上。”
二
沈沨的到来着实让文逸心里一喜,好生款待了钟岄与沈沨。
文逸年纪也不算小了,虽然有两个通房,这些年一直没有看上眼的娶妻人选。
文姝实在看不下去,两年前做主为他娶了朝中门下侍郎黄清平的胞妹黄氏为妻,如今夫妇两人也算恩爱礼敬。
文逸命府中人小小摆了一桌宴席,四人围坐,举杯共饮。
黄氏发髻精致,一袭袍衫长裙相配,端庄娴雅,看向文逸的眼神中满是爱意。
“当初二位大婚时,我们尚在孝期无缘赴宴。如今到了王都终于相见,我与我家娘子敬二位一杯。”沈沨淡笑着举杯。
钟岄亦举杯,打量着黄氏,垂首笑道:“承蒙二位如此款待,妾身敬黄娘子一杯,祝愿黄娘子与文相公鹣鲽情深,恩爱非常。”
“多谢多谢。”文逸笑着与沈沨钟岄碰了杯,又将黄氏的杯挡了下来,“她喝不了酒,我来替她。”
“哦?”钟岄挑了挑眉。
“文和光在我家娘子肚子里呢。”文逸嬉笑两声,看向黄氏的眼神也满是情谊。
见黄氏羞涩地点头默认后,钟岄一喜:“那得恭喜黄娘子。我二人来得匆忙,没有带贺礼,日后必定补上。”
“这可是岄姐姐说的。”文逸笑着轻轻揽住黄氏的肩,“那我和我家娘子便等着了。”
“什么贺礼不贺礼的。钟姐姐不要听官人他胡说。”黄氏羞红了脸,轻声辩驳道。
四人意兴阑珊,一如当年,却又不似当年。
第二日,宫里传来消息,皇后徐氏诞下六皇子。
文逸入宫朝贺,并将沈沨拜见天子的文书递了上去。
第三日午后,祁承特地在紫和宫召见了沈沨。
沈沨没有着官袍,仍是一袭靛蓝衫子,玉冠束发,垂首进殿请安:“草民沈沨拜见陛下,叩问陛下圣躬金安。”
“朕安。”祁承言语中满是止不住的笑意,“沈卿平身。”
沈沨起身,才发觉祁承正抱着一个襁褓婴孩轻声哄着。
“沈卿可想清楚了?”祁承笑着抬首向沈沨望去。
“草民想清楚了,陛下起复,是看准了草民处置尤家的手段,要起复草民做陛下的刀。”沈沨垂首道。
“然草民自幼读圣贤书,志并非在此,若陛下让草民为官为民,草民愿肝脑涂地;若陛下只是要让臣在朝中诡谲宦海中沉浮排除异己,请恕草民不能从命。”
祁承眸底的颜色一沉,从御座上起身,抱着孩子向沈沨走过去:“沈卿可知,满朝文武皆是朕的尖刀矛盾,只要沈卿在朕的朝堂,那便只能为朕所用,根本没有什么只为官为民,不涉党争所言。”
“沈卿宦海沉浮十年,难道还没有明白过来吗?”
“草民明白,然草民已厌倦了那样的朝臣日子。”沈沨抬头对上了祁承的眼睛。
“草民来王都拜见陛下,走了一路也看了一路,看多了民商农户之苦,却也明白了万物万事皆有各自章程。田亩为笼,泰明为笼,郸州为笼,那王都朝堂就不算是囚笼吗?”
“人一生都注定会被困在无数笼子里,为什么草民要违背本心,将自己困在早已厌倦的囚笼呢?”
“你放肆!”祁承轻声呵斥道,“所以,你这次千里迢迢入王都,还是要拒绝朕的起复诏书?”
他脸上的笑意减了又减:“当初你成亲婚船上,与泽仁与文逸与朕的约定,便不算了?”
沈沨垂首:“章小公子已故;文逸已是文校尉;陛下,如今也不是黎王殿下了。”
祁承闻言笑了笑,忍住怒火又道:“沈卿可知朕这回打算派给你什么差事?便这么急着回绝朕?”
“陛下是想让草民入御史台,帮陛下打压废太子的势力。”沈沨了然沉声道。
“废太子一党不除,便会始终在朝中兴风作浪,当初郸州之战,西梁危势,事事与他们有关。就算朕料理了晟州,但他们如今还是对着朕的朝堂虎视眈眈,朕不得不防。”
“他们为了一己私欲做了那么多有损国祚,欺害臣民的错事,你替朕料理他们,怎么不算为官为民呢?当初为了覃临,为了郸州,你尚可以冒死证清明,如今为何优柔寡断至此呢?”祁承反问道。
“陛下,草民这么多年,也怕了。”沈沨哽咽着重重叩在地上。
“当初年少,草民的确有认死理的莽劲。然,现在草民心气不再,万望陛下恕草民怯懦怕死之罪。”
祁承凝眸:“如何说?”
“草民家中尚有慈母贤妻爱子。这些年草民为官,让他们吃了很多苦。如今草民不愿再做一个鲁莽博爱之人,不愿再为了大爱不顾他们,连家都不要了。”沈沨叩地不起。
“所以,若陛下命草民打理一方百姓,整肃一方地政,草民尚可以卑贱之躯一搏;若陛下重托朝政党争之事,请恕草民心低志短,不堪受任之罪!”
看着沈沨的模样,祁承沉默了许久,上前走到了他身边,将其扶了起来。
“沈卿,你抱抱他。”祁承将怀中的婴孩轻轻放到沈沨的怀中。
沈沨吓了一跳,见祁承坚决,只得接下孩子。
怀中的孩子不禁让沈沨想起了自家阿年,熟悉的感觉促使他抱着孩子轻声哄了哄。
那孩子随了祁承与徐颂卿的相貌,长得俊秀可爱,冲着他笑了起来。
“颂卿说为了纪念泽仁,让名字里带‘玉’字。朕给他起了个名字,叫玉衡。你觉得怎么样?”
沈沨愣了愣:“草民怎敢置喙帝子尊名。”
“沈卿,未来都是孩子们的啊。”祁承喃喃。
多年前章琰在潜明村让沈沨起复为官时,对他说的话重新又灌入脑海,他一怔,半晌,泪便盈满了眼眶。
见沈沨软了意思,祁承叹了口气:“朕会起复你入御史台,任正五品上御史中丞,监察朝堂,并且给你加太子少傅衔,辅佐太子宸乐,替朕盯着废太子之党,谨防废太子势力反扑。”
说罢祁承又从御案的一角抽出了一本文册,正是当初文帝临崩前交给祁承的名册,
他递给沈沨:“不管是否还有别人,上面的人,一个不留。”
沈沨接下文册,将怀中的孩子小心抱还给祁承,重重拜在地上:“草民,领旨。”
第93章 我们和离吧
一
沈沨出宫时,正是夕阳西落。
钟岄与文逸等在宫门前,见沈沨平安出了宫门,连忙上前。
沈沨幽幽抬头,只见金光绚烂的晚霞披在来人的肩上,背着光的钟岄似云殿神女一般缥缈而来,看得他眼睛有些干涩,却迟迟不肯眨眼,害怕一眨眼,这样的现世安稳平和日子便会一去不复返。
“你是如何同今上说的,结果如何?”文逸忙问。
沈沨失神,认出了文逸,动了动嘴角,却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钟岄上前,见沈沨有些发痴,便扶住了他的手臂,轻声问道:“如何了?”
沈沨还未说话,身后便传来了王善的声音。
“沈大人留步,沈大人留步!”
三人转过身,向王善行礼:“王内官。”
“沈大人,文大人,钟娘子。”王善一一见过礼,随后取出了袖中的圣旨,“沈沨接旨。”
一行人连忙跪下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原从五品下太常少卿沈沨,文采卓尔,政绩斐然,端诚忠义,谦嘉逊笃,又待亲至孝,为人子之表。今丁忧期满,起复为御史台正五品上御史中丞,加赠太子少傅衔,入东宫教诲太子,直至太子成年。钦此。”
钟岄与文逸俱是一愣,唯有沈沨沉声叩首谢恩:“臣沈沨领旨,拜谢天恩。”
王善走后,三人起身。
“今上将王都沈府官邸又赐还给了我,我们今夜便不叨扰你们了。”沈沨淡笑着对文逸道,“天色也不早了,你还是早些回去,莫让家里娘子担心。”
文逸看着沈沨张了张口,想了许多话问他,最后却只拍了拍的他的肩膀:“也好,不过明日你我一同去拜谒章大人吧。”
沈沨点了点头:“好。”
文逸朝两人抱拳:“我走了。”
钟岄与沈沨默默无言上了沈家马车。
“江流,回沈府。”沈沨吩咐道。
“是。”江流会意,命马车夫启程。
“抱歉。”沈沨握住了钟岄的手。
“不必抱歉。”钟岄摇了摇头,“明日我便回泰明,将阿年接过来。三年没有回来,那孩子定是开心的。”
“那你开心吗?”沈沨瞧向钟岄,眉间有了一丝担忧与踌躇,“你在王都为了我吃了很多苦,我如今又将你带回王都……”
“王都确实是个事窝。”钟岄轻笑一声,“我也不喜欢在诸位达官显贵大娘子之间应付。”
沈沨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不过,”钟岄笑着反握住沈沨微凉的手,“只要是和你,和阿年在一起,我便不会觉得苦。”
“你如今改变主意做官,肯定不只是为了自己,我理解你也支持你。我只要你好好的,和我把这日子和和美美过下去,不管是在哪里,我都认。”
沈沨微微蹙眉:“可是这样你还是得迁就我,就如同之前从覃临入王都一样,你的田地、铺子、粥棚,你都要被迫舍弃。”
“没有被迫,也不是舍弃。”钟岄笑着越过被晚风拂起的车帘向外看去,夕阳洒在两人的身上,照得暖暖的。
“之前覃临东郊的地如今风生水起,一年入账不少银子,泰明的地如今也初见起色。我已经想好了,等我接阿年回到王都,就和潘大娘子商量商量,把凤凰山潜明村旁北山郊的地也包下来。”
“那里临着水源,虽然远了些,土地也贫瘠了些,却是个难得的阳面,我带人将那块地修整修整,潜明村的佃户就不必每日天不亮便出发,走老远去别人的庄子上做工补贴家用了。”
“还有旁边的湖泊,我们也可以养些鱼苗……”
看着钟岄神采奕奕的模样,沈沨心中止不住的动容,他将钟岄拉入怀中,紧紧抱住了她:“我上辈子定是积了滔天的福德,今生才娶到了你。”
钟岄笑了笑,回抱住了沈沨:“那便怀着你的感激之心,好好待我一辈子吧。”
二
第二日,钟岄妥善收拾好了沈府,动身回泰明接阿年回王都。
沈沨特地嘱咐钟岄不必赶路,舟车劳顿,勿要受到颠簸,所以钟岄的车也就没有那么快。
钟岄走后,沈沨穿上了绯色官袍,戴正了六玉乌纱帽,入朝参政。
沈沨才三十二岁便坐到了正五品上御史中丞的位置,是北昭历史上的鲜事。
朝中有不少人上赶着巴结沈沨,拜见送礼,设宴款待的人一波又接着一波。
谁知沈沨不喜拜宴浮夸之风,除了拜见曾经受过惠的几位德高望重的老臣,便是与章琰、文逸有些往来,其余阿谀奉承之辈便尽数婉拒谢绝了。
再加上钟岄回了泰明,朝官家眷的宴席上也见不到钟岄,朝中更是猜不透这位沈御史一家。
果不其然,在朝中人都在小心把摸沈沨如今的脾性之时,沈沨狠狠参了户部员外郎李冰珂一本,参他贪污郸州赈灾粮,又施压郸州州衙,令当初郸州之战时数万计的百姓死于饥荒。
满朝俱惊,因为这位员外郎是朝中出了名的宽厚,下朝回府途中见到乞子都要洒把银子出去,所以没人相信他能犯下这个罪名。
祁承也不相信,便让李冰珂奏对。
谁知这位员外郎竟然哭晕在了殿上,只能被金甲卫抬出去。
随后沈沨递上了几本账簿与不计其数的盖着李冰珂私印的书信,正是这位李大人贪污赈灾粮的铁证。
祁承深恶痛疾,痛斥李冰珂狼心狗肺,当即下令,将李冰珂抄家流放,家财充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