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沈家向来不看门第择媳择婿,但沨儿以后要入仕,若那孩子品行不良不堪为妻,倒不如提前断了沨儿的念想。”
“妾身明白。”杨氏点了点头。
二
九月廿一,钟岄将起。岳氏身边的婵娟来唤她去前厅见人。
钟岄心中紧张起来,以为是瞿家的人来相看自己,便不情不愿地梳洗打扮一番,去了钟家前厅。
“这便是我们家的二姑娘了。”岳氏满眼含笑。
但是看到钟岄的一瞬间,她端茶的手一滞,神色震惊。
钟岄换了一件极其鲜嫩的亮黄色衫子,配上了艳粉色裤裙,将自己衬成了个黑球。
“你这孩子,”不好当着客人的面上训斥钟岄,岳氏只得保持着持重的笑,“为何穿成这个样子?”
和岳氏一同喝茶的娘子一袭宝蓝色长衫,玄色长裙,不输于岳氏的庄肃,却又多了些和善,见钟岄进了门,向她暖暖笑了起来,不由让钟岄想起了沈沨,但瞿家的娘子怎么会像沈沨?
钟岄陪笑,上前行礼:“大伯母安好,娘子安好。”
“钟二姑娘果然标致可人。”杨氏半带审视的神色打量着钟岄,轻轻抿嘴笑道,“还很有个性。”
站在杨氏一边的沈湛上前一步,好奇地看着钟岄:“这便是大哥哥要娶过门的嫂嫂?”
钟岄有些奇怪,瞿家只有兄弟两人,为何又有一个小孩子,而且瞿二郎不是行二吗?哪里来的大哥哥?
杨氏温柔斥了沈湛一句:“湛儿,不得无礼。去问姐姐好。”
沈湛听罢向钟岄规矩行了一礼:“沈湛见过姐姐。”
沈湛?沈?
钟岄忽然想起文姝说过沈沨家里还有一个和钟楠年龄相仿的亲兄弟,好像就叫沈湛。
再看看那孩子和沈沨相似的长相,她不禁倒吸一口气。
估摸着钟岄如此胡闹,沈家自然是看不上她的,岳氏蹙了蹙眉,有了些破罐破摔的底气,笑着抿了一口茶:“不瞒大娘子,我家二姑娘已经说下人家了,说媒的人不日就要进门,故无心别家婚事。还望大娘子见谅。”
“府中尚有另外两位姑娘未及婚配,若大娘子不嫌弃,可相看一二。”
钟岄一惊,来不及想沈家主母为何来此,连忙看向她。
“媒人明日入府,那便是二姑娘还没有定下了?有劳岳大娘子,我想和二姑娘单独说两句话。”杨氏向喝茶的岳氏笑了笑。
“大娘子请便。”岳氏回了一笑。
杨氏起身,将沈湛交给身边的妈妈,轻轻拉住钟岄的手:“孩子,和我去走走吧。”
杨氏的话似微风细雨一般盈泽着钟岄的心,温和又舒服,促她点了头:“容钟岄前去更衣。”
钟家因为有从官的岳家支持,不必像文府一样过于低调,宅子并花园也修得比文府大。
已是秋天,岳氏后面要开赏菊宴,将后花园中的花全换成了秋菊。风飘雪月、新玉孔雀、十丈珠帘等等,各色菊花争奇斗艳,美不胜收,都舒展着枝丫,无声彰显着极尽豪奢。
钟岄挽好了发髻,换上了秋香绿绣金菊的衫子,同杨氏缓步其中,竟有些缤纷灿烂的意境。
“你这孩子方才何故穿成那样?”杨氏笑着问道。
钟岄有些不好意思,抿唇行了万福礼:“听文姝说大娘子温恭贤良,是最最善解人意的。钟岄不瞒大娘子,此举是不满家中定的婚事,以为大娘子是瞿家主母,故意穿着,还望大娘子见谅。”
杨氏笑出了声:“你这孩子,倒是活脱。那你如今这副打扮,可是看上了我沈家门楣了?”
钟岄瞥了一眼自己袖角绽放的金菊笑了起来:“一来钟岄与大娘子游园,穿着合宜是钟岄的应当,亦是对大娘子的尊重。”
“二来女为悦己者容,若不是事出有因,钟岄万不会失礼于远客。”
盛夏已过,空气中虽然带着些未尽的暑气,不过夹杂着微风徐徐,也算清爽。
两人在花园中逛了一炷香的时间,杨氏说话和善,钟岄应对得宜又不失真诚,很是投缘。
三
钟岄同杨氏说完话,回到自己房中连灌了两盏茶。
刚放下茶盏,便见到常欢神色匆匆进门急道:“姑娘!”
“沈家主母同大房主母和大娘子定下了您。说是等明年沈家公子会试结束就来下聘。”
文姝知道了此事之后更是惊讶,连忙从永安跑去武定见钟岄。
“不是我,”文姝一见钟岄便摇头,“我就是把主意打到文逸身上,也不能打沈沨的主意啊。我还等着你给我来信呢。”
“我只知道沈家婶婶早就打算为沈沨议亲,也一直在物色人家。谁知竟到了你头上。”文姝弯着眼睛笑道,“莫不是命定的缘分?”
“这也不失为一件好事。沈家门楣清正,你嫁过去不会受委屈。”文姝有些欣慰道。
钟岄微微颔首,没有说话。
秋季供货繁忙,文姝见钟岄无事,住了两天便回去帮郑氏采收秋货去了。
第12章 盗砚
一
钟岄的婚事传开了。
钟府因为岳氏娘家的帮衬,以及岳氏这些年的费心经营再加上有瞿家这样的亲家,勉强够得上中等人家,虽门第比沈府低,却也没差到哪里去。
沈沨也不是说三道四的性子,亦没有同他人讲这门婚事是自己求来的。
故而所有人也都只当钟家二姑娘的庚帖是沈家杨大娘子找了媒人问来的,没有太过诧异,更没有人从沈沨身上找缘由。
钟岄心里明白这门亲事比瞿家好太多,自己到底是沾了大伯母的光,去岳氏院子里的请安也勤了起来,再没有顶撞过岳氏。
岳氏也没有再苛责钟岄,尽心和楚氏为钟岄准备嫁妆。
至于沈家为何突然来求亲,钟岄还是想找机会当面问问沈沨。
此事刚一平息,文逸和沈沨便如期进了县学,准备来年的春试。
郸州县学算是北昭设立较为早的州府县学,修得如同章府一般古朴不失庄重,充满了厚厚的书卷气。时不时有一二白衣儒生结伴进出,让县学的气氛不失朝气。
文逸和沈沨两人出行简朴,各带了一个小厮。两人一袭儒生白衣,清风朗月不惹尘。
“哇!这便是县学吗?”文逸新奇地看着来来往往的儒生,和自己眼熟的同窗一一打招呼。
沈沨在一旁谦和问好,在文逸讲话不靠谱的时候小心提点一二,两人一静一动,在县学中格外显眼。
“诶,怎么商户之子也能入县学读书?”刺耳的声音从二人身后响起,让两人不禁回头。
不远处有几个白衣男子抱着手臂,面带讥讽斜着眼朝这边看,为首的是一个身材较为矮小,又长了一副狐狸面的男子,正是说话之人。
文逸微微皱了眉头,但想到家里的嘱托,微微笑了笑:“这位小友说话不免偏颇了些吧?北昭开国宰相陶珂,北昭第一位武侯祝谦,皆是商贾起家,太祖皇帝赐‘大商’之名。商贾不比仕农门户卑微多少,勤奋读书亦可裕民为官。”
那人嗤笑一声:“你也配和陶公、祝侯相提并论?北昭开国初,陶家祝家皆是可以同当今凤家相提并论的百年大族。无名无份的商户之家,血里都透着卑贱,哪有勤奋可言?只会投机取巧罢了。”
那人还不罢休,上前两步:“文逸是吧?我知道你,你能进县学已是你们家烧高香了,你得意个什么劲?到了这县学,就给我夹着尾巴做人。”
文逸不禁握紧了拳头。
沈沨上前挡在了文逸身前:“北昭为大国,赋税除却农耕亦有商贾之税。何况三年前禹州大旱,是包括文家在内的八州商贾捐钱捐粮,才让禹州百姓免于易子相食。当今圣上都曾言,世家农耕商贾不应有高低贵贱。”
“况文家起家多年可曾有过逾矩之为?就算是前几天的流水席也是承蔡大人之情,扬永安学风。”
“今几位小友尚未为官就在县学中公然诋毁挑拨,是不把圣上和北昭律法放在眼里吗?”
“你!”男子被堵得无话可说。
文逸看了一眼身前的沈沨,微微喘气平复了心情。
庭中竹帘后,章珏凝神看着不远处的几人,微微长思。
“叔父,侄儿可以过去了吗?”一边白衣蓝衫的章曈有些不满,没等章珏回话,便快步走了出去。
“文二!沈大!”刚出中庭,章曈便换上喜色上前,“早听说你们来了。”
“章兄!”两人回头亦是一喜,迎了上去。
三人不敢忘礼,各自行了对礼。
原来挑衅的男子见是章曈,便改了脸色,亦挤了上去:“原来是章刺史家的公子!幸会幸会!我是武定吕县令家的吕三吕蒙之。今后便是同窗了,日后章公子到了武定城,一定要让小弟尽地主之谊!”
章曈撇了吕蒙之一眼,微微笑着颔首:“吕三公子的贬商之论,章某不敢苟同;吕三公子的地主之谊,章某也不敢承。”
吕蒙之一时慌了神,见章曈与文逸沈沨两人举止亲密,有些不满,却又不敢反驳些什么。
章曈见状冷笑一声,拉过了文逸两人:“等你们半天了,随我一起去看看你们的寝舍。我专门挑的,离我和先生的院子都近。”
“多谢章兄。”
众人看着一同离去的三人,议论纷纷。
这些都落在了章珏的眼中。
二
县学中的众举子皆是为了来年春试而来,大多都是出身较低,期望通过科试平步青云的学子,自然存天理灭人欲刻苦修习;再加上章珏为人严谨,治学严格,给刚入县学的举子立了七七四十九条规矩,将县学中的气氛一度压到了谷底。
举子们大多不是不明是非之徒,自然不会妄言什么。
一旦认真下来专注于一事,时间也过得快了。
不久便临近年关,按理说应当放年关假。但往来行程耗时耗财,众学子中离家较远的便不回家,继续留在县学中修习。章珏身为县学提学教官,与学子同吃同住,有学子留下,他自然也不回去。
虽然文家就在永安,但是年关有一批数目不小海珠出了问题,郑氏和文姝需要去滦州查货,估计年关回不来;而文员外正联络文家商队的事,没进腊月便西行去了,也回不来。
所以文逸沈沨二人也留在县学中。
坐在庭前阶上,文逸看着天边绚烂的烟火,摇头笑了笑。
刚去章珏住所请教完问题的沈沨过了拱门,见到这一幕,不禁笑笑:“在想家吗?”
“想啊。怎么能不想呢?”文逸看着沈沨渐渐走近,与自己并排坐下,“这次滦州海珠出了问题,母亲和大姐姐又不同我说原因。我托人回去问了才知道是出货的时候被滦州官府扣下了。”
文逸叹了口气:“这种事其实也有过,家里每次都会拿些钱财疏通关系,但他们这次胃口太大了。”
“我们若是做了官,便可以为家里撑腰,这种委屈事也不会落到咱们头上了。”
说得兴起,文逸起身指着天边璀璨的烟火:“我会让我所辖之地商士清平,为冤屈的商户们讨个公道。”
看着文逸灼灼的眼神,沈沨有些触动,含笑拍了拍文逸的肩膀:“放心吧,一定会的。”
“文二!沈大!”一声熟悉的声音从拱门传来。
两人向门口望去,正是一袭云纹枣红袍,加披金线雪裘斗篷的章曈:“章兄?”
“你不是年假回家了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文逸疑惑问道。
这次年假虽然放得不长,但这才刚初六,章曈应当在泉州的。
“这不是怕你们两人不回家孤独嘛。”章曈微微一笑,瞧向了拱门,“还有啊,我来的时候恰巧碰见了钟姑娘来给你们送棉衣,便将她带来了。”
钟岄带着人提了几个包袱走了进来,见到阔别半年的文逸与沈沨,浅笑打了招呼:“好久不见啦。”
“岄姐姐!”文逸一喜,连忙上前接过钟岄手中的包袱,交给身后的云朗。
“你大姐姐有事来不了,托我来给你们送些棉衣吃食。”钟岄让人将六、七个三层食盒中的珍馐在院中石桌上一一摆开。
“都是万香楼的好菜,今年两位回不了家,也算是在这里过年了。”钟岄请文逸、沈沨并章曈坐下,一一递了筷子,“更何况还有章小公子作陪,也是荣幸。”
“我也有好东西分给你们。”章曈笑着从鹤鸣手中接过三个酒囊,向三人扬了扬,“喏,给你们带了屠苏酒。”
文逸眼前一亮,连忙接下一个:“果真还是你懂我啊,章兄!”
“这可是御赐的节酒。我们家一共才三壶,我偷偷给你们装了点来尝尝鲜!”
章曈笑着看向钟岄:“这酒我在家已喝过了,若钟姑娘不嫌弃,就把我的分给姑娘吧。”
“多谢章小公子,”钟岄忙摆摆手,“只是我不胜酒力,还是罢了。”
“只一点没事儿的,更何况是宫里的酒,”文逸劝道,递给了钟岄一个干净的酒盅,“我们三人从酒囊中都匀一点给岄姐姐,岄姐姐尝个鲜,也算讨个吉利!”
钟岄领会文逸心意,含笑答应下来。
一打开酒囊,醇香的酒味便向四处弥漫开来。
四人齐敬过新岁之后,章曈看着钟岄与沈沨举杯笑道:“听说二位已经订婚了,这第二杯便敬二位吧。”
钟岄微红了脸,瞥了一眼沈沨,沈沨亦是回以一笑。
两人一起举杯回敬章曈。
钟岄来之前已经用过饭了,再加上与男子同桌有不便,于是抿了一盅酒之后便坐到一边廊下,将石桌佳肴留给了文逸三人。
因为是御酒,章曈也没有拿多少,三人皆是小心品着喝。但酒香醇厚,除了钟岄喝得实在少所以无碍以外,其他三人很快便有了醉意。
章曈这段日子与他们二人同吃同住,明里暗里帮两人挡了不少冷言恶语,这些文逸与沈沨都看在眼里,三人修习相处也很是融洽。
这次年假回家,章曈心里还挂念着不回家的文逸和沈沨,过了初五便匆匆回县学送酒。文、沈两人心中满是感激。
文逸脸有些红了,双手撑着坐在阶上满足道:“章兄,你这个朋友,我文逸交定了。”
“你小子现在才决心交?”章曈笑着佯怒。
“早,早就想交了!”文逸连忙改口。
文逸揽着章曈对着繁盛的烟花嬉笑饮酒,将莫逆豪情都寓到了酒中。
沈沨见两人醉得实在厉害,便吩咐了云朗与鹤鸣去煮醒酒汤,自己则缓步走到钟岄不远处的石阶上坐下:“你来,是有话对我说吗?”
钟岄回过神,望向温和笑着的沈沨,开门见山道:“你们家为何来求亲?”
沈沨失笑:“看你的模样,那日酒后之言,你也不认了?”
“酒后之言?”钟岄迟疑喃喃,猛然想起那个梦,就在自己回家前夕,梦见了沈沨的梦,隐约记着自己说了什么荒唐话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