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过了多久,章颂清身上的疼痛消散了不少,“月初看了一下账,花销一月比一月高,今年我原本打算裁撤掉一些,准备点钱财用于捐赈荆州,但白日里蔻梢和黛蓝吵了一架。”
“吵什么呢?”荀应淮有一搭没一搭地接话,心里还想着前面公主说的那句话。
宠着她……
“黛蓝那丫头可能是在埋怨这两天搬搬扛扛的累,还有天愈发热了,还没订消暑的冰心里不痛快,”章颂清一个人有点吃不准,想问问荀应淮的意见,“她心直口快的,起了怨怼也是直接说出来。”
章颂清早上听到了梧枝和蔻梢的对话,结合着黛蓝的性格脾气能猜到个大概。
“公主想说可能府里还有许多人憋在心里,所以对于裁撤用度一事犹豫不决。”荀应淮总结道。
“没错,常听人说克扣下人用度会造成上下离心,所以我在想要不要还是按照往年的份额每日派绿豆汤下去。”
“公主这么做心是好的,可是一味按照她们的意思迁就会失了威严。”
“那我不顺着她们了?”章颂清不懂。
荀应淮看着她耳朵上的小痣笑了一下,“我给公主说个人,状元郎还记得吗?”得了肯定的答复后他接着说,“卞大人做事情老成得很,事儿还没办完,上下全知晓了,连阁老都对他连连夸赞。”
“哈哈哈,你的意思是他办事雷声大雨点小,还没完成就宣扬到连几位阁老都有耳闻了,”章颂清笑得整个人都要往旁边倒。
荀应淮说:“是这样,但也正是因为他的宣扬,也有许多不知情的大臣认为他勤勉刻苦,公主府每年都会分发冷饮汤品,久而久之府内众人都会习以为常。”
“三分做,七分说?”章颂清暗叹原来里面还能有这样的门道,怪不得前世的时候听说卞玉泽名不副实是两年后的事。
“正是,如果一直予好处却不告知,公主是普渡众生的菩萨吗?”
何止,我十二岁的时候说要皇帝舅舅开义诊呢。
章颂清心里默默回了一句。
那个时候还真有一颗普渡众生的心,恰逢十二岁生辰,凤毛麟角的珍稀之物她早已拥有,想想还是用皇帝舅舅在意的百姓来哄他开心。
只不过由于这句话还在后来惹了祸,罢了,都是过去的事了。
章颂清听到他这句话,反思了一下自己,包括之前让采买的嬷嬷置办食物,自己都额外多给了许多银钱,她以为银子给出去便能让底下人尽心办事,没想到自己的向来如此竟把他们的胃口一点点养大。
府内的账都是由账房先生管,每三月交上来给自己看一回,这两年用度高上不少,特别是最近,因为成亲时各家送的礼物纷纷杂杂,便没有细看,谁知道月初的时候一合计,全都乱了套。
偏偏每一笔算下来又合理得很,问起来都说粮油菜价有浮动,工匠花匠的工钱年年不一样,府里又多了几张吃饭的嘴巴。
她就是再不知柴米油盐贵,这鸡毛菜也不该是六文钱一把!
前世被囚禁时算是知道了每一粒米都弥足珍贵,要不是重生回来后开始在意这些,还不知道要被蒙骗到什么时候去。
“我不是菩萨,但我双拳难敌四手,账房先生们偷偷贪墨府上的银子,我暂时还没想出怎么让他们把钱全部吐出来。”章颂清道。
直接让侍卫进下人的家宅搜寻难免有侵占钱财的嫌疑,若是他们去告一个公主搜刮民脂民膏,也是有罪状可以说道的。
章颂清眼珠子转了半圈, “不如,你帮我一个忙吧。”
荀应淮:“?”
*
“公主向来仁善,结果就是让你们做出这种事的!”荀应淮把账册往桌上一拍,发出“啪”的巨响,把下面的几人吓得抖了三抖,随后大刀阔斧地坐在章颂清旁边。
章颂清用帕子捂着嘴憋笑,荀应淮竖着眉头的样子还挺能唬人的。
她目光扫视过底下几个账房先生,又面色和善地说:“府里绝不能姑息养奸,自己站出来,咱们还好说话。”
还没等最左侧留着胡子的弓着腰回话,荀应淮补了一句:“公主金枝玉叶,可我这个泼皮无赖是市井小民出生,一针一线都要记着的。”
“是……是我们被泥巴糊了心窍,往后绝不再犯,望公主宽恕!”几人心中惶恐,公主府油水不少,他们家里不知道偷藏了多少,就怕被查出来。
“嗯,我看你们也是真心悔过,”章颂清缩在软榻上,肚子上抱了一个暖呼呼的手炉,面露难色,“公主府一下子没了账房可不行,这样吧,本公主偷个懒,准你们几个人相互查抄,功劳最大的那个继续留在府里做账房,其他几个人打发出去,永不再用。”
还有这种好事?几人心里琢磨着还以为事情败露,要被打出府去,今天一旦出了这个门,全上京便没有敢雇他们的人了,公主到底是年纪小又怜悯,任探花郎高高拿起,她轻轻放下。
“这怎么行?”荀应淮凶得要死,盯着几人道:“让侍卫过来通通重打三十大板!”
有时就是这样,走入两厢抉择的时刻,在电光火石间通常想不到要去争取更好的结局,于是下面的人忙大喊多谢公主,便争先恐后地去抄没其余几人藏的银子。
外头分管四司六局的嬷嬷们见到他们狼狈跑出来,紧张得手心冒汗,所谓官官相护,她们自然也都是拿了好处的。
等了一会公主没有召见,而是来人传话说从今往后每半年,各位嬷嬷的职位就要变动一次,且相互督管,一经发现立刻赶出府去。
嬷嬷们面面相觑,低头应是。
“现下公主可高枕无忧了。”荀应淮看着送来的两箱银子道。
俩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让账房先生晕乎乎就把东西全都乖乖交了出来。
“苍天,你猜猜这些加起来总共有多少?”章颂清额头跳了跳,拿着单子的手微微颤抖,怎么这么多。
“八百两?”
“不,是两千四百两,其中有几笔是他们将收的礼拿去典卖,比如半年前那块手掌大的珊瑚,切下来三两块也能值不少,还有这端砚,府里统共两块,我说怎么找不着了一块!”章颂清气得能把手上的单子撕了。
“送官府吧。”偷盗可不是什么小罪名,更何况敢在公主眼皮子底下犯事。
“嗯。”章颂清点点头,突然腹部又一阵翻涌,真是没完没了,一刻也不消停。
“太医有没有说是因为什么?”荀应淮给她换了个更热的汤婆子放在绒毯里,既然痛成这样,太医难道还没找到对症的药吗?
“无非就是说我当初早产,身有不足,没别的了。”章颂清咬住下唇分散痛感,是药三分毒,止疼的刚喝下去没多久,再加剂量会伤身,只能祈求快点开始奏效。
荀应淮看到公主的贝齿快要把下唇咬出血,手指按住她的下颚,低声道:“别咬。”
“对了,如果那端砚只有两个,公主之前不是说那样好的文房府里还有好多套吗,是在骗我?”问与答需要集中精神,正好一举两得。
缓解公主的疼痛,也让他的某些痴心妄想得到满足。
“你把我打晕吧,我要睡觉,睡着就不疼了。”章颂清呜咽了一声,自暴自弃地回避。
第41章 来者何人
◎嘶……京城养的女儿家都这么漂亮吗?◎
章颂清不得不承认, 荀应淮很会抓重点,自己当初一时兴起的行为,经他这么一问, 倒真咂摸出几分惦念出来。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声响让她忽地“咦”了一声。
一队几十号人的官兵如同飞叶快速落入公主府, 惊动了府内的护院,两方唰地拔刀互指。
这群官兵训练有素,整齐的拔刀声和衣角碰撞的响动昭示了他们的不简单。
他们就这样轻易地闯进了府内,而在府外,领头的是一个颇为雍容贵气的男子,生得白皙,神情淡漠中带着几分懒怠, 身段好似一杆银枪,手上令牌一出, 门房皆哗然。
是皇城司的人!
“公主是撞了什么官司, 竟惹得皇城司出动?”
“还有空在这感叹?快去喊人呐!”
花锐被风吹得眨了眨眼,随意地下了马, 马尾上串的珠子因为动作撞出几声响动, 风吹披肩鼓起, 扎发的金带衬得他凛冽夺目,“慢着, 公主并未犯事,我等受章老将军所托, 特来助公主一臂之力。 ”
“待我们先去禀告公主, 这位爷稍等。”
“嗯。”花锐颔首, 那股从容气度让路过公主府的百姓频频侧目。
随着带路的小厮离去, 一进门, 花锐换了副神色,手摆弄几下,身上挂着的武器全都被他解开,鸡零狗碎的七八样,都不知道是怎么藏进衣裳里的。
花锐吊儿郎当地踢了门框一脚,嚷嚷道:“快给小爷搬把椅子坐啊,赶了几天路腿都酸了,连口茶水都不给喝,公主府的下人都这么没规矩的吗?”
他东张西望了一圈,撩起披风,随便选了个桌子坐了上去。
说是桌子,其实是个摆盆景的花几,晨起阳光还弱着把那盆文竹拿去了晒场,等着明儿个再放回来,所以现在就空了两个高架,被花锐当成小桌子往上一坐。
两个持刀的护院守在章颂清前,以一个保护的姿态向花锐的方向挪动,其中一个看到满地的武器,拦了章颂清一下,“公主当心危险。”
章颂清瞥了一眼地上散乱的武器,忽然发现上边的刻着的纹样有几分的眼熟,“无妨,退下吧。”
两个护院挣扎了几息后拿着刀候在五步之外。
“没想到祖父麾下还有你这么个人物,”章颂清蹲下身捡起地上的刀看了两眼,手柄处刻了蝴蝶纹,这是花家的记号,“说吧,我祖父叫你带人来怎么帮我。”
章颂清祖父章坚诚的弟弟章坚信娶正是花家的女子,花家擅长打造兵器,在每件上都会刻上专属的印记,这位既然带着花家的刀,很可能是她的亲戚。
“公主殿下,也不必如此开门见山,毕竟咱们还没出五服呢,你叫我一声哥哥不为过吧?”花锐跳下桌子,居高临下地看着章颂清。
眉如远黛,眼如秋水,莹润的皮肤在穿云而过的暖光下仿若上好的暖玉,令花锐莫名联想到一望八千里寂寥中覆土的长虹。
嘶……京城养的女儿家都这么漂亮吗?
章颂清揉了揉小腹,走得急,这汤婆子一时没拿上,即使药效上来了还是有些难受,对他这种盛势凌人的身高不是很顺眼,呛了一嘴:“我看这位伦常学的不是很好,你是我叔祖母家的,按理说与我早出五服,何来的哥哥一说啊?”
“行,你是个聪明鬼,也不枉我顺路跑这一趟,看看吧。”花锐勾唇一笑,递出封信,转身坐回了桌上,轻佻地吹自己的头发丝玩。
章颂清接过扫了一遍,不可置信地问道:“皇城司掌刺探监察,是陛下才可以用的人,祖父他这么做真的没问题吗?”
“他们二十人皆是黑衣束带,厚底黑靴,行的是刺探之职没错,但衣裳略微陈旧,是十几年前的样式了,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几人是当初跟着老将军前去平州的人,现在已经不算陛下亲卫。”温润的声音响起,顺手往章颂清手里塞了个手炉。
花拆正要回答,给人抢先一步,气道:“你又是谁啊,小爷和妹子说话呢,插什么嘴!”
“我是……”荀应淮正要回答。
“行了,我又不是真不知道,荀应淮,年二十,庚辰科探花,于淳v四年六月初八迎娶建德公主,成了一对,”花锐歪了下脑袋,露出了一颗小尖牙,“假夫妻,可别忘了这是皇城司的人,虽然他们腿脚都慢了许多,但听听墙角还是绰绰有余的。”
章颂清毛骨悚然,听墙角?听了什么时候的墙角?
她大脑飞转,仔细回忆有没有说过不能为外人道的话。
“我说妹子,你那是什么表情?你们两个要是真心里没点什么,现在都不用紧张,”花锐视线在两人间扫了扫,怎么看怎么不对,“啊?你真喜欢他?”
“我们都成亲了,在一起又怎么样,这和你有什么干系,调动他们的令牌拿来,反正你是顺路到这里,既然事毕赶快离开。”章颂清握着手炉上的铜手柄快速怼了一句。
“好吧牙尖嘴利的公主殿下,我确实还有事情要忙,”花拆从腰间摸出一枚令牌,抛到荀应淮手中,走了两步又回过头说,“忘了说,我要住这家伙边上,房间要比他的大,这些武器嘛,就算租金了。”
说完窜上房顶,眨眼的功夫人就消失不见。
章颂清头都大了,他要是住进来,公主府一定被他闹得人仰马翻。
“祖父信中说什么?”荀应淮问。
“你看,”章颂清直接把信纸给出去,“祖父说这些人是先帝时期的皇城司长行[1],全因当年削了皇城司的权柄,加之祖父做过两年指挥,将他们充作了家将带去平州。”
一封信里简直漏洞百出,所谓陛下亲从官,怎么可能因为削权而下分,别说是做两年的指挥使,就是十年,人也不会交给当时还手握重权的祖父。
章颂清转头看向院子里与护院僵持的二十壮汉,可人活生生在这,身手不似作伪。
荀应淮读完道:“公主,这信不对。”
“嗯,逻辑不通。”
“不止,公主似乎没收过寻常家信,通常来说前后都会问候一番,公主与祖父多年未见,怎么说三言两语的安好也该有。”
“说得很好,还有补充吗?”二人正愁眉不解时,房梁上传来一声肆意妄为的轻笑。
等到下方的人齐刷刷仰头,花锐躺在房梁上拎着一壶酒喝得畅快,“我说妹子,粮仓里放这么多米面做什么,害得哥哥我酒都找了许久,差点让粮食给埋喽,这种死法可不太妙。”
“还有这令牌也是假的,”荀应淮目光如炬,“淳v元年的时候陛下已改规制,所有令牌皆开始用花梨木,区别于先帝时的红檀,这二者颜色相近,可气味是掩盖不掉的。”
“很好,公主呢,有什么发现吗?”花锐用衣袖抹了把嘴角,坐起身正色道。
章颂清学着花锐之前的样子坐到桌子上,拍拍旁边示意荀应淮也过来,不客气地说:“与其让我先说发现,不如想想你现在该如何求我给你解药。”
“你在酒里下了药?什么时候的事!”
“你来之前。”章颂清耸肩。
“不,你没下,诈我是不是?”
“下了。”
“没下!”
“那你大可以试一试啊。”章颂清嘴巴都说干了,拉上荀应淮就要走。
“好好好,你下了,让人拿梯子扶小爷下来,真是败给你了,也不知道伯祖父为什么叫我走这一趟。”花锐饮下最后一口酒,把酒瓶子扔了出去。
捉弄花锐的目的达到,章颂清笑得脸上梨涡都出来了。
听说花家有一位姑奶奶,不是因为辈分大,而是锻造兵器最最厉害,没人能比得上她,前世在章颂清二十岁生辰的时候,姑奶奶送来了一柄大小可以藏在袖中的匕首,随着匕首一起来的还有一本见闻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