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我可以,开吧。”章颂清认真道,不出意外的话这些人就是前世涌入上京的流民,此处距离城门口不算远,不消三刻的功夫便可冲进上京城内。
她之前还纳闷过,荆州距离上京路途遥远,按理说他们只会就近安顿下来,为了寻一条活路跑到上京太过匪夷所思,还当是灾民格外多,冲入各地的缘故,真相竟是如此!
花锐不是很赞同,“别看了吧,一定不是什么干净景象。”
他这妹子养尊处优的,闻到这种污秽味道估计会接受不了,他怕章颂情被熏得当场呕吐。
“来,用帕子捂住口鼻。”荀应淮递来一方手帕,显然是支持她的选择。
“好。”章颂清接过一看,又是那块鸳鸯戏水,难道他一直贴身带着?
用手帕将口鼻捂上后,花锐打开箱子,花锐忍着臭味伸手探那人的脖颈,还有跳动,结合方才那个壮汉的举动,他得出结论:“应该都是活的。”
因着不是被摔下的那个,里面的人估计是被下了蒙汗药,现在还在沉睡,发丝散乱,满脸干涸皲裂的泥沙,多嗅两下便闻到臭味中夹杂的淡淡血腥气,身上大约还带着伤。
章颂清于心不忍,但是这几十上百个箱子一时三刻不可能让他们全都带走安置,惹火烧身不谈,武侯的脚步声已近在耳畔。
她合上了箱盖,将油布恢复原样,“先回去吧。”
“这些人怎么办,就这样不管了?”花锐问道。
“要管。”荀应淮沉默片刻后说。
“行,那我们去找大理寺报案。”
章颂清却摇摇头,“大理寺一旦问起来,我们三人为何夜行至此不好解释。”
“你们一会说管一会说不管,能不能给句明白话?”
“公主府近日丢了东西,我遍寻不得,今夜方找到一些线索。”章颂清心里已有了主意。
*
沈语琦用过晚膳之后,照例前去婆婆那里与她闲聊片刻。
出乎意料的是,公爹也坐在一旁。
“来,”婆婆招了招手示意她坐下,两侧丫鬟轻手轻脚地上了一碗褐色的汤药后退下了,“这是我母家特意寻的药方,对你的身体是有好处的。”
沈语琦喜出望外,“多谢公爹,多谢婆母。”说完端起碗一口饮下。
她出嫁两年肚子一点动静都没有,妾室不停地被抬上来,其中不乏美艳的,这让她在府中的境遇越发艰难。
“我听下人报,说是建德公主礼佛完之后是探花郎亲自来接的?”公爹眉间微皱。
婆婆沉思半晌,咦了一声,“京中不是传言说他们二人并无感情吗?”
“儿媳今日观公主举动,与探花郎亲密无间,想是外头的传闻当不得真。”沈语琦回忆了荀应淮的举动,眼里的柔情蜜意不假,至于公主……可能是一向端庄惯了,情感不便外露。
公爹听后点点头,倚着后背的软枕,少顷后道:“嗯,提前嘱咐你的事都照做了吧?”
“儿媳都按照公爹的指示禀告给了公主,相信有儿时的情分在,她一定会为夫君和哥哥兜底,公爹敬请放心。”沈语琦敛着眸底,隐去一掠而过的悲戚。
如果不是下半辈子还要在这府里过下去,谁愿意说这虚与委蛇的话,但凡夫君有一分的心疼自己,就不会让她一个人来回公爹的话。
想起荀应淮策马出现在她们面前的刹那,沈语琦说不好当时心里是嫉妒更多,还是羡慕更多。
章颂清她的命太好了,好到让人不忿。
“她求不求情倒是无妨,”公爹意味不明地说了这么一句,“今天你做得很好,等到下次建德公主再有请,记得也要提前报给我们。”
“是。”
婆婆在旁边察觉到沈语琦神色有些不对,适当安慰道:“咱们家还是寄托在你的肚子上,等你生下了儿子,咱们家才算真正的后继有人,许哥儿这两日不过闹脾气罢了,这才宿在玢小娘那儿,只要有父母亲在你身后撑着,她也翻不出什么花样来。”
玢小娘仗着宠爱在沈语琦二人之间挑拨离间,虽用的皆是些不值一提的日常琐事,却已经让夫妻二人露了离心的苗头。
沈家不算什么高门显贵,但总归还是比一个妾室要拿得上台面的,更何况他们想要利用沈语琦和公主殿下的关系做文章,暂时得把人给哄好了。
“玢小娘很得夫君的宠爱,还是继续留在府上吧,离了她,我一时之间也找不到如此合夫君心意的美人。”沈语琦冷静地说。
都是在深宅大院半辈子的人,怎么会听不懂她的弦外之音,婆婆原本的意思是训诫两句就揭过,而沈语琦显而易见对此不太满意,想要将人赶出府去永绝后患。
“一个小娘惹得你们夫妻二人生了芥蒂就不好了,免得许哥儿知道后又不情不愿地将人讨回去,今日就由我这个当婆婆的做主,将人送到城外的庄子里。”
“多谢婆母体恤。”沈语琦这才笑了。
第44章 公主心动
◎他们现在好像在调|情◎
进了六月后, 天气一天比一天燥热。
许是前几日将雨水的份额用了个干净,已经连着好几日都是艳阳高照。
公主府中,无论是女使婆子还是小厮护院, 个个热得满头大汗,因为还在当值, 或站着不然走动,或忙着自己的差事,只能不断擦着头上淌下来的汗水。
黛蓝拧了张湿帕子,盖在衣裳上方细细铺开,从一旁拿着放了热炭的熨斗一点点将衣服熨平整。
里头的炭烧得通红,向上翻涌的蒸汽一个劲扑到她的脸上,烫得她几乎要甩手不干。
“都把手上的事情停一停, 喝绿豆汤了。”
过了一会,几个婆子抬来几桶绿豆汤进了后院, 这是给了个歇口气的功夫, 众人排着队领汤水喝。
“呀,还放了冰, 不是说今年不买冰了吗?”一个小女使拿到汤碗, 感受到了碗壁上传来的凉意后说。
每碗绿豆汤的料都很足, 绿豆被炒后煮汤,沙沙的口感加上冰糖的甜味, 给所有人都带来了一份满足。
晌午主子们用过饭后,到晚膳前的这一阵子事也不急, 于是搬了几条长凳子坐在一起聊了两句。
“我听梧枝姐姐说呀, 是公主殿下疼咱们, 见天儿愈发热了, 特意从私房钱里拿了银子出来。”
“啊?公账上难道不能拨出来一点吗?这偌大的公主府难道还没有银子买冰了?”
“黛蓝你好没道理, 别家哪有专买冰给下人用的理儿,公主这是情分,又不是本分。”
"这你们是不知道,前天府里几个帐房先生都被抓了,贪了好多银子,听说有几千两,"一个女使悄声说着,“还有几样物件都偷出去卖,至今都没找回来呢,公主怕是要伤心坏了。”
“我也听说了,主子如此宽厚待下,他们竟做出欺上瞒下的事情!”另一个小女使端着碗流下两滴眼泪,“我那个被卖入谢府的姐姐可没有这么好命,别说绿豆这么多的冰饮了,累了半天连口水都不让喝。”
听了她的话,众人回想起府里一贯的待遇,心里反思起前几天的抱怨。
公主几乎从不发火打人,探花郎一家也很通情达理,她们平时比他人府上的女使婆子穿得更加体面,工钱与赏赐都比别人只多不少。
“我以后再也不发牢骚了。”小女使喝下了一口绿豆汤后说。
“我也是。”
一开始挑起话头的两个女使互对了个眼色,浅浅勾起了唇角。
松霜斋
“你这招好厉害,她们现在都没有怨言了。”章颂清笑着说。
“是受了状元郎的启发,他是个能人。”荀应淮谦虚道。
如果没有其他人在场,二人的交谈还称得上是温言软语一团和气,只是――
“喂,我说,让你们扎马步,还能给我聊起来。”花锐拿着一根藤条点了点荀应淮的手,示意他抬起来些。
须知他们一个是娇养大的公主,一个是久坐的书生,轻功这种需练习多年的是学不会了,至多跟着学点防身的招数,扎马步这种基本功都得磨好几天。
廊边的紫藤不愧是喜光的作物,这两日缠满了顶上的廊架,即使花已谢完,还是为三人提供一片茂盛的荫盖。
荀应淮心里担心章颂清忍着疼扎马步,担忧地看了她一眼,转而对花锐道:“夏日酷暑,不如我请小师傅吃一碗乳糖真雪[1]吧 ,遇到我们这两个不开窍的学生,想必腹内如同火烧,若遇到冷浆,一定身适神怡。”
咬字的重音在腹中火烧,荀应淮自以为明显地朝花锐使眼色,对面的人却完全没有理解他的意思。
“这才一炷香,就坚持不下去了?还敢诱惑我,插科打诨可没这么容易。”
章颂清在旁边听了个明白,“你跟他暗示没有用,咱们话可以摊开来直说。”
这话是对荀应淮说的。
“我来了月信身子不爽利,今日就到这里可以吗?”
这话是对花锐说的。
她自问这句话没有任何差错,花锐却被吓了一跳,“你个小姑娘怎么能把这种事情挂在嘴上,还说给外男听,不嫌羞臊的吗?”
章颂清愣住了,她没有想过这是不能对外人宣之于口的事情,月信是每个女子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她不能理解花锐语气中隐隐的指责之意。
荀应淮也是这样想的吗?
他是不是因为礼顺人情而没有点破自己,其实心里也认为她是一个没有教养的女子。
“你也累了,偏房准备了冰镇绿豆汤,去喝一点吧。”荀应淮对花锐下了逐客令。
“那我们改日再练。”花锐收了藤条,没觉得丝毫不对。
荀应淮每日清晨会举着石锁锻炼,所以这一炷香的马步对他不算太难,他轻快地站起抖了两下腿,却发现章颂清还维持着扎马步的动作,“公主?”
“我有点腿软。”
章颂清想着这件事就过去了,没想到荀应淮洞察到了她的情绪,扶着她站着身体,并说:“别把他的话放在心上,他懂什么?亲都没成的毛头小子。”
“照探花郎这么说,你不是毛头小子?”章颂清玩味地与他对视片刻。
“我……我至少成亲了,还有兄嫂做例范。”荀应淮梗着脖子,他实在不擅长面对公主的这种眼神。
更何况,她的手还搭在自己的胳膊上。
他们现在好像在调|情。
见到他腼腆的样子,章颂清心里的郁闷和担忧一扫而空,暗自确认了一件她纠结了好几个晚上的事情。
“公主曾经说过,世人生来赤|裸,将衣裳作为枷锁,自困樊笼。要知道,人生来独有的天性绝不肮脏,”荀应淮捏着章颂清的手腕围着她装作寻找的样子,“让我来找找,当初那个明朗大气的小公主在哪儿呢?”
“你记得我说过的话?”章颂清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是啊,公主的话自不敢忘却。”荀应淮笑起来,眼底的细碎光亮就像水中蝶贝折照而出。
荀应淮此人洞悉她心思的本领好强,如一缕清风拂面,燎起她心中的无名火。
章颂清余光落在自己还没有收回的手上,耳尖慢慢攀上一层红色,她究竟是忘记收回还是下意识不愿意将手从荀应淮身上挪开?
于是她后知后觉揣测自己这种心情兴许叫做心动。
当晚
夜色正浓的时间,章颂清却没有睡下,一身简单的小袖对襟茸背寺绫旋袄,发上装饰只留一株通草桔梗花,整个人淡雅宁静。
右手边的荀应淮耳朵微动,下一秒从门外进来一个黑衣人,恭敬道:“主子,属下蹲守了那壮汉一天,他的手下都叫他夏二,那日从漕运码头回去后,他去见了刑部侍郎龚景白。”
说完呈上一张纸条,“这是他们的谈话,属下一字不动写了下来。”
章颂清对他的办事成效很满意,这些长行可是帮了大忙了,“好。”
还没等她展开,急杂的马蹄声猝不及防出现在府外,门房见到来人穿着代表六七品的绿色官服,在三天之内骇然了第二次。
“我乃大理寺丞卫宜年,特来回禀公主一日前财物失窃之事。”
见到卫宜年,章颂清并不意外,“辛苦卫大人,深夜还在忙活本宫的案子,皇帝舅舅有你这样的臣下真乃幸事。”
这话若是别人说,难免有点挖苦腻烦之嫌,好像被打扰了晚间休息,但从章颂清嘴里说出来,就是真正的谢忱体恤,叫人听了如沐春风。
卫宜年刚过三十,按理说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可他现在脸上缀着未刮的青色胡渣,苍老得仿佛已经四十岁。
从建德公主报案后,到巡尉在漕运码头发现一地装着流民的箱子,再到背后牵扯出的水运监察纰漏,一件事接着一件事,他忙到现在都快有十五个时辰没有合眼了,眼内布满红血丝,看着还有些吓人。
如今刚审出来那些流民是从荆州逃亡各地的路上被抓后运来的,问起什么人抓的他们,缘由是什么一概不知。
陛下寿辰就在两个月内,这个时候出这种岔子,直把他们急得焦头烂额。
“公主这是说的哪里话,都是臣应该做的,前日公主府的下人报案说公主丢了物件,被府内账房卖往了码头的商人,准备渡河后卖往他州,所言可属实吗?”卫宜年问。
“自然属实,卫大人为何有此一问?”章颂清挥了挥手让其他人都下去,语气疑惑道。
卫宜年道:“公主不必紧张,大理寺查案都要经过这么一遭。”
其实查案中理应所有人在场,但是流民的事情一出,这边就显得比较无足轻重,毕竟公主殿下身份尊贵,怎么可能特意撒一个谎诬陷府中的账房呢?
这样做对她又没有任何的好处。
所以卫宜年只要获得章颂清的确认,再让巡尉将那几个胆敢在公主府行偷盗丑事的小贼捉拿归案便好。
“原是我错怪卫大人了,”章颂清喝了口竹叶熟水,“事情是这样的,那日本宫与姑爷在书房中习字,想起当年魏家老夫人赠本宫的两块端砚,没想到久找不到,下人将库房翻了个底朝天只拿来了一块。”
荀应淮附和地点点头。
“若不是当年刚拿到手时本宫被重得差点将其中一块磕出个角,由此记到现在,怕不是要被糊弄过去了。”
荀应淮接上:“府里提了账房上来稍加审问,才知那几个胆大包天的竟不止偷盗了这一件,核算下来金额不下千两,他们交了小半部分,而稀罕如珊瑚之类卖给了码头的一位商户,偷送至千里之外换取钱财。”
“本宫想着此虽是家事,可府内偷窃也属讼案,大理寺专事专办,一定做得妥当又迅速,只是……”章颂清困倦地用手帕遮住打了个秀气的哈欠,“怎么这么晚了还跑一趟公主府?明儿个再来回禀也是一样的。”
卫宜年犹豫了片刻,码头上开箱子的时候许多流民都已醒来,当时派去的五个巡尉拦不住四处逃窜的流民,周遭的百姓也有一些听到动静后出来凑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