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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府
廊中放下了卷着的竹帘,这样行走时也不会被强烈的热意照到,午时下了会子阵雨,虽短促,却浇透了日渐干涸的土地,泛起丝丝凉意。
“公主。”孟望慕作揖行礼。
“孟姐姐……”章颂清和孟望慕两人并肩行走,绕着廊桥散步,余光扫到有人朝他们这里走来。
荀应淮身穿靛蓝色圆领长衫,领口袖口都镶绣着云翔符蝠纹,发带随风吹动,显得轻盈飘逸,接连半月早起跟着花锐习武,他胳膊上的肌肉逐渐凸显,展露一种昂然的气势。
除了步伐比往常快些,一切都很完美。
章颂清心里暗笑,假装没有看见他,准备扭头继续和孟望慕说话,就听到遥遥一声:“孟大人此次前来所为何事?”
孟望慕被他的装扮闪了一瞬,心说哪来的花孔雀,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探花郎,下官有一策献给公主。”
荀应淮不动声色地和她们一起站在了廊下,原本刚好够二人通行的长廊霎时显得有些拥挤。
献给公主,怎么不说写一篇文章给我,明明我才是他的上峰,他该不会是故意来亲近公主的吧?虽然孟望明也算公主的幕僚,但是他们一起在廊下散步算怎么回事,连廊统共才三丈宽,远远望去郎情妾意,还凑得这样近。
听了孟望慕的描述,章颂清点点头,“以米为钱,取常平仓中大米作青苗钱,散与人户和灾民,这确实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可其中还有缺漏,富者可以在来年补上二成利钱,可富者既为富者,自然不需要调度,而贫者借易还难,日子过得好不好全看天,万一来年没有风调雨顺,仍旧补不上米债也是有的,更何况用此方法救济荆州等地的灾民与流民了,难保王相公当年的后果会重演。”
章颂清和孟望慕分析了一遍利弊,接着告诉她:“三月前我们已定下解决之法,正待这几日呈到皇帝舅舅那里。”
荀应淮上前一步,“一旦献策,就会有人前往荆州赈灾,你可愿往?”
孟望慕求之不得,远离上京对她百害而无一利,还以为至少要在陛下眼皮子底下待上三年才能外放,现在前往荆州,不仅不用等待三年之期间,也给了她一个干实事的机会。
“臣愿意!”孟望慕眼里满是感激。
“先不急着上奏,他们明里暗里争了这么久都没人说话,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得有个人做先锋才行。”章颂清主张先按兵不动。
孟望慕点头,“好,臣等公主号令。”
定下人选后,章颂清用手遮了遮有些上扬趋势的嘴角,没办法,憋太久了。
她怕荀应淮被自己的醋味熏死。
“人送走了,探花郎尽可心安了吧?”章颂清柔弱一歪,顺势坐到一旁的美人靠上,望着小池塘中的两尾鲤鱼神色忧郁。
荀应淮哑口无言,直觉她这种语气不像是在生气,倒像是在撒娇,“我,我没这个意思。”
“探花郎如果当真没有责怪我的意思,何必这样急匆匆地赶来,难道还怕我和她有点什么不成吗?”章颂清嘴巴微撅,盯了荀应淮半晌,声音软弱无力,活像个娇气包。
“公主,你误会我了。”不算重的话落在荀应淮耳朵里成了天大的事,他也不顾上莫须有的直觉,赶忙为自己辩解道。
章颂清眨眨眼,骗到了?
“你如果不是怀疑我,穿这么好看做什么,总不能是为了勾引孟大人吧?”她手往美人靠上一搭,腰肢整个靠在上面,侧身询问。
她今日穿的是烟紫色的薄衫,丛鬓由一支绞丝玉簪盘起,蛾眉如凝翠染上,淡粉的脸庞加上薄红不艳的妆面显得她更加清丽脱俗。
荀应淮眼尖地发现,公主头上唯一那支玉簪是自己所赠。
他拽了拽腰间的绦带,右手抓住凭栏,难以启齿道:“怎么可能是为了他,我是为了……公主。”
章颂清指了指自己,茫然不解的嗔怪道:“为了我?你怕不是要把这罪名推到我头上,本宫主可是不担的。”
她看着荀应淮慢慢变窘迫的脸色,强忍住不让嘴角翘起来,来月信那日就发现了,荀应淮很吃这一套。
胸膛上突然被人触碰,荀应淮骤然低头,一只手指戳在了上面,公主指着他的心幽幽道:“还不说?”
时间仿佛又回到了公主跑到他房前的夜晚。
他不是第一次甘拜下风。
“臣心里仰慕公主,不想公主的眼睛里装进别的男人,臣心胸狭隘容不得他人站在公主身旁,花锐不行,孟望明也不行,臣还妄自菲薄,学问没有状元榜眼高,武功没有花锐好,当日援米没有孟望明想得长远,有很多不及他们的地方,只能用外在吸引你。”
荀应淮吐露心声,字字真切,剖白了自己的内心。
章颂清收回了戳他的手,胸膛比之前硬多了,难戳,害得她的心也酸酸涩涩的。
她只是想逗一逗这个口不对心的小古板,听他说了一大串心里话,自己反而难受起来了。
章颂清顿了片刻,用嫩藕般的手臂拉过荀应淮的胳膊,让人把低垂的眸子抬起来:“不是这样的。”
她从前不知道荀应淮有怎么样的自卑,仔细想来好像除了吃醋的这两次,还没有情绪如此外露的时刻。
原来优秀如他,还是会有没信心的时候吗?
“你很好,比其他人都好,我一直是这样认为的,”章颂清轻轻摇他的胳膊,“本公主只是想让你承认是在吃醋,不要自惭形秽,最喜欢你,好不好?”
“不好。”荀应淮拽住她的手腕,“不要最,要独一无二。”
他用眼神勾勒歪在美人靠上的章颂清,直言不讳自己的想法。
“我不过是说差了一个字,探花郎何必揪着不放,欺负我这个弱女子。”章颂清佯装啜泣,哭得很假,这次荀应淮算是明白过来。
从头到尾,他的直觉都没有出错,原来公主是在用这种方式逗自己玩,也让他不要再醋了。
他对她的了解还是太少。
“一个'只'字,公主给还是不给?”荀应淮心里一松,逼近半步,几乎贴了上来,问道。
“探花郎要,怎么可能不给。”章颂清茶到最后一秒,终于破了功。
笑了好几声才停下来,“从前在宫中的时候他们都能被我哄过去,现在好久不这样说话,都有些生疏了,你话太少,要是以后话能多一些就好了。”
荀应淮沉默片刻,低声应了一句:“嗯……”
“孟大人献策不能打草惊蛇,还需要一个人来提出开常平仓放米粮这件事。”
前几天花锐带着几个长行在上京各大粮仓中转了一圈,对照着粮印仔仔细细点了一遍,船般仓中粮印虽然杂乱,但是无老鼠爬过或偷食的痕迹,三座常平仓中粮印歪斜不明显,有老鼠啃食痕迹。
看似是船般仓少了米,但是出问题的不是船般仓,而是常平仓。
用于上京城粮价调节,收储和籴粮以备灾荒的常平仓中被人小心地挪出去了十四万石左右的米粮,大概是因为动作较轻,粮印歪斜不明显,老鼠的啃咬痕迹只作为掩盖,是刻意放进老鼠造成的。
毕竟老鼠再怎么吃,也不能吃下万石大米。
而船般仓粮印杂乱,却是将一袋袋的大米翻乱所造成的,花锐他们找了几袋子大米拼出的红印是完整的。
这么做的目的就是拿船般仓来转移注意力,拖延查到常平仓那里的时间,且船般仓作为四河调动的漕粮,经常会有变动,一旦被人声东击西,就是查也无从下手。
周密又歹毒的用心。
所谓民以食为天,幕后的人是置这么多百姓的命于不顾。
“对了!有一个人一定会帮我们!”章颂清眼珠一转,心里有了主意。
作者有话说:
今天还有一章,大概十二点半吧)这算今天吧,算吧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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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来忽悠人
◎“是荀某技不如人了。”◎
临近傍晚, 橙黄的光芒褪去,暮色四合,城中逐渐有人家点上了灯笼, 以此来照亮回家的路。
“卞兄,在下荀应淮, 冒昧拜访。”站在府前,荀应淮朗声道。
一旁的小厮上前扣了扣门环,发出沉重的响声,对于门前的萧条一阵奇怪,怎么这状元府没有看门的人啊。
正想着,大门猝不及防被打开,差点撞到他的脑袋, 仔细一看,有个人影被推搡了出来, 嘴上喊着:“小泽, 你就再借叔父五十两,就五十两!这次那块原石皮厚肉润, 一定能回本, 到时候叔父就能把之前问你借的钱都还回来, 咱们家的日子就好过了!”
那人满脸胡茬,眼下青黑一片, 偏眼神还十分的亢奋,扒着门不走, 荀应淮看着他黑漆漆的脸, 莫名觉得他看上去有点眼熟, 好像在哪里见到过。
“不是我这做侄儿的藏着掖着, 实在是一个铜板都拿不出来了, 叔父,你放过我吧,只当侄儿求你了!”卞玉泽痛苦不堪,想把瘟神送走。
“你怎能如此忘恩负义啊,小时候我还抱过你的,进京赶考的钱还是我这个做叔父的千求万求给你借来的呀!”老汉赖在地上,拍着自己的腿大声哭诉。
“别在门口喊,这钱我给你就是了!”卞玉泽看到有人在门外,压着声音恶狠狠地把银子往叔父手上一塞,让他赶快走,别在门前让自己丢人。
自从当上状元后,叔父就每旬都来自己府上借钱,他俸禄本就没有多少,都快被借空了,连几个伺候的人都买不起。
卞玉泽一推脱没钱,他那个叔父就拿出当时资助他上学的事情来说事,还在状元府门前大吵大闹,说他不敬尊长,忘恩负义。
他年少登科,一心想着出人头地,要是因为这件事被人参上一本,那就是彻底的得不偿失。
可是吸血哪有休止,叔父每每赌石,都说原石特别好,开出来必是上乘的翡翠,能让他们家彻底翻身,可是事实证明,哪有天降横财,只有十赌九输,次次都是打水漂。
那老汉也看到了荀应淮,眼睛霎时睁大,瞳孔骤缩,随后他低下了头,用乱糟糟的头发遮住躲闪的眼神,手里攥着银子步履飞快。
卞玉泽穿着一件孔雀绿色的交领长衫,腰间简单地缀了条宽边锦带,衣服看着还算华丽,可荀应淮敏锐地发现他的衣袖上起了一些小球,显然是浆洗了多次的,手法还极其粗糙。
他抱拳示意,“卞兄,冒昧上门叨扰,那位是?”
卞玉泽对着荀应淮尴尬地笑笑:“一些小插曲罢了,来,荀弟里边请。”
这意思就是不想让人追问了。
荀应淮扬了下眉毛,没有说什么。
府里的陈设还保持着最基本的体面,只是寻不到人的女使小厮和长得横七竖八的树枝暴露了一切。
“荀弟今日前来所为何事?”卞玉泽把人带去书房,给他倒了杯水。
荀应淮拿起一看,好像有点没洗干净,“来找卞兄下两盘棋罢了,还记得当日琼林宴,你我相谈甚欢。”说完就把水杯放下了。
卞玉泽搓了搓手掌,并不太觉得那是甚欢,嘴上还是说:“对,前两天我还念叨,荀弟从未来过我府上,倒是一大憾事。”
棋盘摆开,下到中间之时间,荀应淮素手拾了一颗洁白的棋子,夹在二指之间,几乎没怎么思考,便用中指一推,给气数将尽的黑子留了一口气。
卞玉泽抬眸看了他一眼,荀应淮看着聪明,却没有看出来自己的暗招,看来这一局是赢定了。
见荀应淮落子后似乎懊恼地打量着棋盘,他心中快意,提醒道:“落子无悔,放下去就没有再拿起来的机会了。”
说着也下了一子。
荀应淮拿着白子犹豫,半晌后泄气般把棋子抛回了盒中,“是荀某技不如人了。”
说话间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时候不早了,卞兄明日还要早起,今日便不多叨扰。”
卞玉泽摆摆手,把黑白棋子分开放好,“还没下够呢,怎么能走?”
许是科举后许久没有在他人身上体会到赢的感觉,卞玉泽现在看荀应淮格外顺眼,大有和他彻夜对弈的架势,“还早还早,再来一盘。”
“好。”荀应淮欣然接受。
“对了,还未恭贺荀弟升迁大喜,你是我们所有人中升得最快的了。”卞玉泽带着几分嫉妒,他作为状元,到现在还在做陛下的起居郎,日夜记录陛下的起居行动,每日能待的一亩三分地就屏风后的一个二丈小桌。
去哪里都要躬着身子写字,他感觉自己的背都要佝偻了。
对比荀应淮日渐挺拔的身姿,卞玉泽快要咬碎一口银牙。
“不不不,都比不过卞兄,起居郎可是天子近臣,能日日得见天颜,真乃上辈子修来的福分。”说着朝上拱了拱手,眼里满是对卞玉泽的羡慕。
对面有福分的人深吸一口气,心说这福分你要你拿去。
“卞兄,听闻……陛下最近正在发愁荆州水患的事情?”荀应淮落下一子,声音听不出来情绪。
卞玉泽心中冷哼,我说为什么今天特意来找我,原来是为了这个,他老神在在道:“这个嘛,确有其事,但是具体的你也懂的,为兄不方便透露。”
荀应淮颔首,“明白,那陛下有没有收到什么好的谏议,或者是否有人献计献策?”
他问得直截了当,就差把“我想给陛下献策”这个想法放在脸上了。
“这个为兄就更不能透露了。”卞玉泽随手把手上的黑子在棋盘中一放,泰然道。
他看到荀应淮沮丧地收了收下巴,而后又问:“荆州水患不止,往外跑的流民不断,怎么救治怎么预防,如何养活受灾的百姓,对于这些事,卞兄可有良方?”
卞玉泽目光落在棋盘上,由于自己乱下了几子,白子已有合围之势,“为兄只知道在陛下跟前用心记录,并未想过破解之法,听荀弟这么问,莫非是心里已经有主意了?”
“我,我自然是没有,要是有好法子的话早写奏折了。”荀应淮毫不犹豫地否认,却更让卞玉泽笃定了这件事。
他深深地望着荀应淮,终于明白自己和他的差距究竟是在哪里,除了他有建德公主这个裙带关系之外,他时时刻刻在抓晋升的机会,而自己墨守成规,以为循规蹈矩的完成自己的分内之事便好。
所以荀应淮上去了,近日升了中散大夫,而自己还在原地踏步。
又一局下完,天已经漆黑,这次是白子胜出,卞玉泽虽然一直手执先行一步的黑子,却因为中途三心二意而输给了他。
“卞兄,告辞。”荀应淮从塌上下来,穿鞋的时候袖摆中掉落了一张纸,卞玉泽离纸张掉落的地方近,捡起来一看,上面是一段详实的灾后安顿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