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颂清看到他就来气,前世就他犯的许多蠢事,搅得六部有一段时间全都不得安生。
皇帝舅舅看重状元郎,先把他放到兵部历练,可是这个蠢出天的草包在那里纸上谈兵,到了户部又校勘错了整整半年的人口数额,在工部更是交上去了一份尺寸错误的皇陵图纸,害得宥州多忙了有半个月。
实乃有一个自认天纵奇才的蠢材,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考上的。
这种人还是一辈子待在起居郎的位置上为好,免得出去祸害人。
“卞卿昨日所遭劫难并非荀郎所为,没有查明原委便在这里咄咄逼人,是从的哪家的圣贤道理?”
章颂清用绣花鞋踢了踢地上的碎瓷片,复又道:“这可是一整套的岳州名瓷,夫君寻常都不拿出来见客,能让他拿出来这一套的人两只手都数得过来,就这样被你给随手摔了。”
她语调中不无惋惜,仿佛卞玉泽真是荀应淮的什么至交好友,将他摆到了一个下不来台的位置。
“娘子,别这么说,卞兄也是气昏了头,所以才会行事莽撞,你别怪他。”荀应淮垂眸看地上的碎片,这哪里是什么岳州名瓷,家里惯用的小茶盏罢了。
章颂清咬了下唇,喏喏道:“事到如今你还在替他讲话,昨日他向皇帝舅舅献策,和你当初写的那张可是如出一辙啊,”她转向卞玉泽,“状元郎,你敢对天发誓,没有丝毫借鉴荀郎的想法吗?”
卞玉泽嗫嚅着双唇,久久说不出话来,他竟然误会了一个视自己为至交的好兄弟。
“昨天的事已然是你的不对,今日竟还贸然上门指责,夫君劝我说一定是巧合,半分都没有怀疑到你身上,结果你就是这样回报他的?他可没有一丝一毫对不住你的地方啊。”
章颂清巧舌如簧,直把卞玉泽悔得喘不过气来。
荀应淮拉过他,对卞玉泽说:“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好说,今晨陛下以定了右文殿孟望明为荆州刺史,三日后出发,卞兄,听我一句劝,做好自己的差事才是要紧,切勿再走捷径了。”
章颂清被他扯住,手攥在胸前,似乎还在为荀应淮不平,“也就你会这么宽宏大量……”
卞玉泽肠子都快青了,是他冤枉了好人,也不知道今天的事会不会让荀应淮心寒,他叹了口气,说了声告辞就走了。
所幸陛下没有多说什么,不然自己都不知道要被贬到哪里去了,现在想来,起居郎虽累了些,可毕竟是天子近臣,说出去体面尊贵,人人都上赶着巴结,总比出去劳心劳力的好。
“小狐狸扮白兔,公主高明。”荀应淮赞了一句,其实心里想夸章颂清可爱,可话到嘴边还是有点说不出口,怪腻歪的。
“也要有人陪着演才行,”章颂清换回了语气,“是不是啊夫君?”
“再叫两声。”什么黏黏糊糊,全都被荀应淮抛去了脑后,一会夫君一会荀郎的称呼挠得他耳朵发痒,今天要是没听够,他誓不罢休。
章颂清抱着胳膊退了两步,没觉得眼前的人轻浮,恰恰相反,她爱极了荀应淮眼中偶尔冒出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让她仿佛看见撕了君子皮的真人。
他太端着,总让人有一种疏离感,话也不多,章颂清想要和他谈风花雪月都无从下手。
“光说不练假把式,什么时候把中间的枕头撤了,什么时候再提这种要求。”章颂清手指不自在地收拢,朱樱点唇,一张一合说着不害臊的话。
时至今日,她自己反倒对他们二者之间的关系不太明白了,他们好像亲密无间,夜晚躺在一张床上,可以坦然地诉说对于对方的喜欢。
他们互相吸引,行事默契,一个眼神便会知道对方所想。
但是自己在隐瞒,掩饰,荀应淮在探查,不解,他们中间隔着无形的沟壑,实难跨越。
她迫切的想要验证一些情感。
章颂清无端地生出股颤栗,想知道简单的喜欢和欲|望会不会让荀应淮跨过他内心的底线,和自己同流合污,又或者是他幡然醒悟,规劝她这么做是错误的,在无可奈何中向自己妥协。
而无论是哪一种,自己都很期待。
作者有话说:
希望有评论~~
第60章 大梦一场
◎太好了,你还活着。◎
电闪雷鸣的夜, 章颂清什么都看不分明,只听到眼前的人说话像含着一口水,虚弱又凄厉。
陛下被人灌下了一杯毒酒, 胸前的明黄色龙袍已被带着黑色的血沾湿,上面的五爪金龙睁着圆目, 似乎在诉说自己的恐慌。
垂死的人伸着手向章颂清的方向,即使喉咙中已经很难发出声音,他还是在不停地说。
章颂清能读懂皇帝舅舅的意思。
他让自己跑。
章颂清满脸泪痕,她想过去和舅舅多说两句话,可是显然舅舅并不赞同,从喉咙里撞出几个字:“快跑,快……”
跑, 往哪里跑?
到处都是血。
她刚艰难地迈出步子,身后的滚滚浓烟中就冒出好多禁军, 他们把自己抓回来摔到地上, 然后萧咏柃就出现了。
章颂清头上的珠翠全部都歪倒下来,其中一支落到地上惊得她一个哆嗦, 萧咏柃冷眼看着她狼狈的样子, 又让人从后面带出一个人。
是十二弟弟。
小皇子今年还没有满四岁, 过两个月才到生辰,他见到满地满眼的血被吓坏了, 整个人只知道哭,不知道周边的刀光剑影意味着什么。
他骤然看见熟悉的公主姐姐, 伸出手想要跑到她身边。
“你要做什么, 他今年才这么点大!”章颂清怒目圆睁, 欲把十二皇弟从他手上抢过来, 衣领却被禁军钳住, 往后的力道勒得她难受至极。
“皇姐,你总是这样,”萧咏柃脸上的笑意沁着冷意,用手捏了玉杯往十二皇子嘴里灌毒酒,“对每个兄弟姐妹都很好。”
“是不是只要我成了你唯一的亲人,你就只会看到我?”
章颂清无助呓语,电光火石间狠咬自己的舌。
死了就解脱了。
章颂清下巴被萧咏柃捏住,狠狠吃痛间松开了咬住的舌,她抬头只能看见萧咏柃细长的眸子:“太傅教过我们所有人,咬舌自尽是死不了的,你忘了吗?”
视线受阻,下巴也被一股大力控制住,章颂清想要再最后触碰一把十二皇弟的脸都不能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萧咏柃随手把断了气的十二皇子丢开。
“从今以后,你只能看到我!”
远处惊雷滚滚,天崩地裂般的雷声响彻天际,令人胆战心惊。
章颂清跪在床下对着梧枝的尸体哭泣,她的思考被禁锢在这里,当她想要回忆屋内的陈设,所有的东西都在大雾中坍塌,消失不见。
再一抬头时她站在了宫门前,沉重的朱红色大门后传来声音,章颂清走近一看,萧咏柃用一把弓箭勒着荀应淮的脖子,旁边是摊开的奏折,盖着无数赤红的手印。
被勒住的人额上青筋暴起,用力抵抗着弓弦的嵌入,不过他的反抗太微弱了,牛筋揉的弦很韧,即使他的手勒出了红痕,都没有将它推出去半分。
章颂清看得心痛不已,脚步却无法挪动丝毫,她来不及细想,又被带去了下一个地方。
她看见孟望慕被发现是女儿身,重打二十大板,带着腰背的一片青紫在屋中悬梁自尽。
她看见荆州大涝,那带成了一片汪洋泽国,流民迁徙奔逃。
她看见蝗灾三年而止,饿殍遍地,人竞相食,千里无鸡鸣。
她看见百姓披上寒甲,于冬日赴西羌,归者十不存一。
章颂清被困宥原地,她不是无动于衷,是无能为力。
“不,不要……”
章颂清从梦中惊醒,鬓边全都是汗,她一抬手满手的眼泪,连锦被上都打湿了一大片,旁边是呼吸均匀的荀应淮,头顶是浅色的纱帐。
和她的记忆有所不同,在梦中章颂清见到了许多没经历过的事,这感觉就像将前世她死后的景象用走马灯放给她看,裹着她的是粘稠的血,在耳边的是无尽的悲怨。
章颂清狠掐了自己一把,确认自己还活着,逃过一劫般松了口气。
这梦是在告诫自己什么,还是想要提醒自己不要忘了萧咏柃,抑或是回来后还有一些事没做对?
她心里止不住的担忧与恐慌,重生后已尽全力做到最好,萧咏柃现在也在去宋州的路上了,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只是这梦做得莫名,像是一种征兆提醒着一些什么,让章颂清不得不为之紧张起来。
房里静得可怕,连一根针落地都能听见,偶尔传来的雷声更添几分荒诞可怕。
说不害怕那是假的,章颂清被梦中皇帝舅舅和十二皇弟七窍流血的样子吓得浑身发冷,冷得抽搐。
章颂清在被子里缓慢挪动,感受到热源仍嫌不够,多往旁边拱了些。
荀应淮被她的动静闹醒,雷声的影响本就让他浅眠,旁边的人又动来动去的没消停,他自然而然地醒了过来,问道:“做噩梦了?”
“嗯。”章颂清忍不住啜泣,梦中的感受太真,好像所有人又离自己而去,她的泪水沾湿了睫毛,虚喘着吸鼻子,“我好冷。”
荀应淮垂眸观她泣泪,那神情好似深惧。
她在怕什么?
荀应淮心生怜爱,急伸臂去捞,“来。”
额头的冷汗淌过眼睛,章颂清在温暖的怀里稍稍安心,静静聆听荀应淮规律的心跳。
触手冰块一般的温度,荀应淮搓了搓章颂清的后背,不可思议道:“这么凉?”
章颂清脑袋放在他肩头,手也缩在二人之间,贴上他的脖颈取暖,舒坦得整个人又倦了起来,意识逐渐消沉,“还成,现在暖起来了。”
临睡着前她费力地用手摩挲了一下荀应淮冒着热气的喉结,勾着唇喃喃道:“太好了,你还活着。”
荀应淮好像看见一支穿云箭飞射过电闪雷鸣的黑夜,笔直地插上自己的心脏。
还活着,是什么意思?
荀应淮抱着缓慢回暖的人,回想起白天的事。
“公主……”荀应淮声音艰涩。
纵然任自我坠浸于大雾之中能让他到达仙京梦境,他不是不想这么做,而是在他心里,迈出了那一步以后,就永远不能回头了。
章颂清进,他反而在后退。
“我总怕对你冒犯。”虽然荀应淮常在外人面前唤章颂清为娘子,但他的心中将她放在一个雍容高拱,金声玉振的位置,从未想过对她行唐突之事情。
至少现在不行,他们之间还有很多问题没有解开,譬如她的料事如神,未卜先知。
到了最后那句夫君也没听见,荀应淮微微叹了一口气,看着怀中人下颌角露出的小痣,轻声呢喃了一句:“你到底瞒着什么呢。”
*
孟望慕到了荆州以后,发现这里最大的问题还是缺住处缺饭食。
三条河边满是泥浆,大水冲毁了周边的房屋,随处可见断裂的木块,还有破碎的瓦片。
依稀可以看出荆州富饶的从前。
有三支河流交汇,荆州向来是多方交易密集的地方,凌汛古来有之,只不过往年从没有到这样严重的地步。
许是年初的时候落雪早,天也冷得快,相对的,结冰的河水也比往年更早化开。
等到有人发觉河水上涨的时候已经晚了。
孟望慕日夜兼程,比预计的时间早到了三天,纵使来的路上已经做过心里准备,见到荆州满目疮痍的景象还是色变。
从户部挤出来的一百万两银子和借调出的米粮由于押送困难,过几天才能到这里,她随行的只有公主给的三万两和几十石米。
骑着马在受灾最严重的地区转了两圈,孟望慕见到了衣不蔽体的灾民和粗糙简陋的大棚。
三个月过去了,他们住的仍旧是四处钻风的大棚,其坚固程度甚至还比不上当初公主施粥用的棚子。
整整三百八十万两银子,全都花到哪里去了!
孟望慕心急如焚,有许多人在灌风的地方咳血,昏昏沉沉地痛呼,有很大可能是患了瘟疫。
她立刻折返府衙,跑到桌前上书朝廷,向陛下征求巡诊的医者与大量的药材,企图将疫病控制在摇篮之中。
等到有空坐下来整理思绪,孟望慕撩开长袍,衬裤下的大腿内侧由于过量的摩擦已经破了皮,血肉模糊的一片,看着有些渗人。
简单敷了药,包扎完后,她才有空去思念远在上京的女儿,临走前她将孩子送到了公主府,纵然有千般的不舍,但是总比跟着自己深入险境好。
如果自己出了什么意外,念在自己是为国捐躯,就算发现是女儿身的事实,想必也会善待自己唯一的孩子吧。
孟望慕放下裤腿,再松松腰背,挺直了些,下一秒跟随她来荆州的长史迟解愠慌张地跑了进来,“孟大人,城中爆发疠病[1]了!”
作者有话说:
注释:
1.疠病:瘟疫。
讲个笑话,一篇论文没写完,又来了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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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荆州瘟疫
◎“我们去干坏事吧。”◎
瘟疫从古至今都是一个不容小觑的问题, 孟望慕和迟解愠不多时就到了那传说有人得了瘟疫的地方。
“二位大人,用帕子把口鼻遮一遮吧,这瞧着和疫病太像了。”衙役被调了过来查看情况, 递上两块帕子,让他们系在脑后。
衙役看到两个大官竟亲自过来, 心里暗暗称奇的同时拦住,不让他们再往前走,“可别再过去了,万一真是瘟疫,十条命都不够死的。”
他担心他们也染上病,到时候荆州就更没有人救了,之前的两个刺史, 全都不管百姓的死活,苍天有眼让他俩走的走, 病的病, 好不容易来了两个好的,可不能再什么闪失了。
孟望慕看到城中咳嗽的人都被聚集在了一起, 他们的症状和白日里看到的人一样, 头疼发热, 有的人一直在咳嗽,甚至咳出了血。
在一开始瘟疫很像风寒, 伤寒与中暑感天地之常气,这几日天气反复, 晴雨难以预测, 夏应热而返大凉, 而得彼之气是病疫之由[1]。
不过……孟望慕眉头向下压, 粗看大约有几十上百人, 这么多人同时生病,是瘟疫的可能性很高。
她略一沉吟,取纸笔道:“将城内发热的人都转移去城外,每个人都戴两层用沸水煮过的帕子,找身强体壮的把城外的棚子都修一修,漏风的地方补上,再按这个药方抓药,越多越好,送到城外谷大人那里。”
“是,大人!”衙役接过重重点头,撒腿就往城外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