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以为自己感染瘟疫的百姓不愿从家中单独出来住,可是得知瘟疫会把家里人都逐渐感染后,他们还是迈出了步子。
有实在想赖在家里的,谷祺瑞干脆不与他们多废话,软的不行就来硬的,衙役和朝廷派来的官兵力气大,直接把人架出来送到疫区,
大多数人住下后就开始嚎啕大哭,但是随着汤药一碗接着一碗地灌下去,每日在屋里洒石灰,他们其中有人不再发热,饭吃得下,水喝下去也不再割嗓子。
“我,我好像好了!”一个缠绵病榻的百姓从床上坐起来,上下摸了摸全身,手已经不似之前一样乏力,他感觉肚子很饿,除此之外脑子也清楚了很多。
他的叫声呼唤来了不远处的大夫,经大夫把脉点头后,他笑着被带去了轻症区。
逐渐的,欢欣的气氛带动了,他们见到有人好起来的事实,几乎所有人都重燃活下去的希望。
傍晚,三人坐在一起用膳,是从府衙那里搬过来的一张桌子,小得可怜,不过这样就不用再来回跑了,省下很多时间。
夹了一口素炒青菜,孟望慕从怀中掏出了一份刚拿到手的册子,边往口中扒拉薄粥边看。
这是她早些时候派人统计的病人从发病到好转的时间,发现除了病得极重的,最长的也不过十二三日,各个区域都是如此,她放下筷子,试探着说:“这瞧着……似乎不像是瘟疫。”
旁边的两人同时往嘴里塞了一口饭,将册子接过来一起看了眼,好像真是这样。
“伤寒之邪,自肌表一径传里,并非时疫之根深蒂固[2],有可能只是风寒太重,所以看起来像是瘟疫?”迟解愠看着眼前唯二的两盘炒菜道。
谷祺瑞点了点头,“荆州百姓遇洪灾,之后又缺衣少食,身体羸弱,如果拖得再久一些,大约会发展为瘟疫。”
这里蝉鸣声很少,树也没什么绿意,之前郑宽和邬京任刺史的时候只拿钱不办事,粮食不够吃,他们就只能扒树皮抓知了,什么能吃的都塞进肚子里。
他圈出名册上几个久治不愈的人,嘱咐人去找在疫区的官兵:“问问大夫他们背上是不是时常盗汗,病愈的那几个发汗又是在什么时候。”
伤寒和时疫的区别还有一个,就是伤寒汗解在前,而时疫汗解在后[2]。
过了半刻钟,三人屏息凝神,等到饭都微凉了都不动筷子,得到答复后,迟解愠胸口起伏,忍不住仰天大笑:“太好了,这可真是太好了!”
谷祺瑞没说话,只一味的傻笑。
阻挡得及时,几个真患上瘟疫的没有扩散到整个村子或整个城,属于是天大的好消息。
沉默如孟望慕,也望着眼前的茅草屋湿了眼眶,说了好几声,“太好了……”
心腹大患没了之后,他们也没有停下脚步,不断跟进房屋的重建事项,向荆州的百姓广而告之他们没有大面积瘟疫,可以不用再躲着,可以出来走动了。
几日后,孟望慕准备收拾东西去一趟曲左,敖昌,当初未离京的时候就听说那里隐隐出现了瘟疫,就算来了消息说那边似乎也只是风寒,她还是放心不下。
似乎的事情谁都说不准,还是得亲眼见到才安心。
正要和迟解愠还有谷祺瑞道别,身边突然出现十几个官兵,他们把孟望慕围了起来,对了对手上的画册,寒声刺骨道:“带走。”
“怎么回事,你们要对孟兄做什么!看清楚这可是荆州刺史,五品大员!”迟解愠不明真相,但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孟兄带走,上前阻拦住官兵的动作。
官兵对他行了一礼,把东西交到迟解愠手上道:“迟大人,谷大人,这是上京来的敕书。”
迟解愠打开一看,明黄色的旨意上写着女儿身,欺上瞒下几个字,顿时感觉天旋地转,不可置信地说:“这……这不可能,我孟兄怎么可能是女子,他这几天和我们同吃同住,是男是女我还不清楚吗?”
说话间,他想起了一些从前忽略的细节,比如孟兄不喜欢被他搭肩膀,自己也从没见过孟兄换衣服。
他仓皇后退两步,“这不可能,一定是弄错了!孟兄你说话啊!”
孟望慕被官兵用麻绳捆起了手脚,脸色灰白如纸,嘴唇忍不住哆嗦起来,她看着十多个俯视自己的官兵,觉得自己就像被人从温暖的巢穴挖出,狠狠掼到了冰天雪地之中。
她的心脏克制不住地产生绞痛感,偷来的时间终于还是到头了,她的女儿该怎么办,秋姐儿才七岁,以后可能永远都见不到她这个娘亲。
想到这里,孟望慕崩溃的哭出声,泪珠顺着她的脸颊翻滚坠落。
她在荆州待了快半个月,每日都要出门探查民情,救治病患,略黑的脸已经开始皲裂,眼角沟壑丛生,看上去像老了好几岁。
她好恨,恨自己为什么没有被藏得好一点,只要再有半年,她有把握让荆州恢复如初。
不过比起那个,她更恨这吃人的世道。
孟望慕被押走,迟解愠怔愣许久,转头给了背后的谷祺瑞一拳,“刚刚孟兄被带走的时候你一句话也没有说,你是不是知道,是你告的密,对不对?”
谷祺瑞吃痛,用手一擦发现嘴角流出了鲜血,他撩起袖子,下一秒拳头就落在迟解愠的肚子上,“你发什么疯,我知道归知道,但不是我告的密。”
他出了气,语气和缓了一些,“平心而论,我不及他,那日我说要挖两条河道,是随口之言,可是他却在第二日给了我一份完整的用具用人方策,他的能力这些天我们有目共睹,我就是再嫉妒,也不会在灾情的关键之际揭发他。”
迟解愠理亏,知道是误会了谷祺瑞,闷声说了一句抱歉,复问道:“那究竟是谁呢?”
他把身边跟着的衙役小吏都想了一个遍,也没相出个所以然来。
谷祺瑞舔了舔止住了血的嘴角,说出了一个极有可能的人名:“邬京。”
既然那天他能发现孟望明的异样,碰到他胸脯的女使一定也知道,邬京回去发现银子被一扫而空,第一时间一定会想到他们几个人身上,如果找来女使责问,势必能问出点什么。
无论孟望明是不是女子,他都一定会去揭发,万一瞎猫碰上死耗子,他也算是泄了愤。
不久后孟望慕被押去了囚车上,谷祺瑞他们上前两步,看到她衣衫凌乱,显然就是被人脱下过的痕迹,迟解愠狠狠握住两条木栏,手被木刺扎进手心都浑然不觉。
士可杀不可辱。
孟望慕挣扎了一通,现在已经脱力,她戴着镣铐坐在囚车中虚弱地对两人说:“没事,他们带了嬷嬷,也许过几天会有新的刺史来接手,以后荆州就交给你们了,孟望慕,是我的真名,今后怕是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了,珍重。”
“说什么丧气话!”谷祺瑞低吼一声,“你一定会没事的。”
他说到后来也底气不足,谁也不知道回去后孟望慕会遇到什么,也许是直接以冒名顶替科举做官的名义流放三千里,也许是终身困于牢狱之中。
这段时间的相处让他们两个人都看到了她的能力,心中不无哀叹和惋惜,谷祺瑞往官兵手中塞了点银子,“路上劳烦关照一二。”
二人默契地目送孟望慕离开,虽然谷祺瑞话是那么说,可是他们都知道冒名参加科举是大罪,何况她还是以女子之身当上了五品官,此去九死一生,今日怕是此生见的最后一面了。
“怎么会这样啊……”
*
孟望慕回到上京后,朝中因为她的事爆发了一顿争吵。
大部分朝臣都觉得冒名科考乃大罪, 绝不能轻易放过。
陛下也深以为然,只是我朝从无这样的先例,如何处置孟望慕成了问题。
“陛下,孟氏欺君罔上,应流放岭南三千里。”吏部尚书迈出一步。
历朝历代都有流放之刑罚,一般用于犯了错的官员或官员家眷,用在这里也并无不可。
荀应淮上朝前在待漏院[3]得知了孟望慕的消息,拿着笏板的手不住颤抖,他脑中飞转,思考怎样才能保下她。
吏部尚书言毕,荀应淮上前道:“孟氏虽冒名顶替,可几月来勤勉恪业,专司荆州救灾一事,望陛下念在她献计的份上轻判。”
朝臣们为轻判重判争得面红耳赤,一时台下唾沫横飞,荀应淮正要再发言,就看到文大学士微微向他这里转了下头,开口道:“冒名科举一事吏部与礼部难辞其咎,还需彻查。”
陛下思索一番,觉得流放三千里确实过重了,“孟氏,革除官职,杖打十板,三日后发回原籍,终生不得返京,科举之事情就交给文卿彻查,务必给朕一个满意的答复。”
“是,陛下。”文和畅跪地。
章颂清得了消息以后在公主府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嘱咐下去别让住在大嫂那里的秋姐儿知道这件事,提着裙子就往门外跑,“备车!”
刚踩上脚凳,旁边就罩下一道黑影,荀应淮将她从上面抱了下来,“人救下了,不用流放,公主放心。”
章颂清听到人被救下缓了脚步,下一秒听到不用流放又掰开了荀应淮的手,问道:“不用流放是什么意思?”
难道前世的事情又要重现了吗?
“打十板子发还原籍,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荀应淮回道。
“又是发还原籍……”章颂清神情恍惚,又是这样,还是这样。
孟姐姐的原籍不在上京,发还回去必定会找她的家人,她现在没有家人,只有一个虐待她的婆婆和一个女儿。
让她回去无异于要她的命,到最后她的选择仍旧是自缢。
“不,我要去见皇帝舅舅。”她回来一趟,不能让孟望慕这样的人再死一次。
荀应淮拦下她的路,不赞同道:“公主,此事没有再议的余地,求情只会适得其反,何况这本就是她犯下的错,是她罔顾礼法。”
章颂清转开目光,甚至不能停下来思考,她只知道如果不能让皇帝舅舅改变旨意,事情终究会发展到她不想见到的境地,“你放开我!”
“我不懂公主究竟为了什么而包庇她,她当初说公主对她有恩,难道是你帮她逃过礼部的检查吗,这不符合规矩,现在朝中正在彻查吏,礼两部,公主不独善其身也就罢了,为何还要去淌这浑水?”
荀应淮不假辞色,他并不知道章颂清重生的事实,也不知道她现在情绪激动是因为怕孟望慕再次悬梁自尽,在他看来,如果是章颂清将人推上了官场,现在立刻把尾巴藏好才是要紧事,只要孟望慕现在的判决不重,那边就无需担心。
章颂清这边不知道他的苦心,急火上头,“孟姐姐凭借自己的能力通过了科举,逃离了原来的苦痛生活,她过得远比你们所有人想象中艰难,什么规矩人伦,在人命面前没甚好谈的,你是人中龙凤,年少中举,可是她活得举步维艰,好不容易爬到现在这个位置,她没有一帆风顺,没有所谓的平芜尽处是春山,你明白吗?”
两人现在站在公主府大门前,荀应淮将人直接打横抱起,抱着章颂清回了松霜斋。
“公主想保所有人,可是事情并不是这么简单的,她以女子之身参与科考已经是罪过,公主费这个劲做什么呢?”把人从臂弯中放下来,荀应淮问道。
章颂清被这句话猛地一刺,她瞪着圆目说:“她为国为民之心从未逊色于男儿,罪过?什么是罪过,上天生她为女子是罪过吗,她反抗命运的不公也是罪过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大宜开国以来,从没有女子入朝为官的先例。”荀应淮道。
“你就是这个意思,你就是觉得她凌驾于一些人头上是错误的,可是她如果有更好的选择,便不会走到这一步。”章颂清疾言厉色,她承认自己有一些口不择言,但是同样作为女子,她更能理解孟望慕的苦痛。
可是荀应淮不能理解,在深宅大院的不是他,经历这些的不是他,重生回来的也不是他。
他冥冥之中感觉公主与他争辩这些是有缘由在,不过不懂公主的这些想法从何而来,总觉得二人交流的不是同一件事,只好强行压下情绪和对方慢慢说:“她可以,大宜律法严明,只要她去敲登闻鼓,大理寺自有裁决,何来苦痛?”
律法!登闻鼓!
前世不是没敲过,但那是什么时候,是孟望慕死后!
“荀应淮,你根本就不明白,你不会被困在后宅,不会被孩子拴住,你们家友爱和睦,不代表全天下都是这样,登闻鼓解决不了所有问题,留给她的只有死路一条!”章颂清手握成拳气道,指甲用力到都要掐进肉里。
荀应淮深喘了一口气,抓起她的手掰开,不让她的指甲嵌进手掌心,面上却不似手中柔和,他重了语气道:“章颂清,我是不明白,我也不明白你对于孟望慕必死的后果为何有一种近乎笃定的态度。我说了她只会被打板子,不用流放,我们的争执仿佛起于两个不同的原因。”
“改日再说吧,告辞。”他被逼急了,他一直以来对章颂清都是叫公主,偶尔唤两声娘子,那都是在外人面前。
这是他第一次直呼其名,转头离开的瞬间他有些懊恼,理智上他规劝自己公主也许有不能告诉他的苦衷,但感情上他不能接受一场无妄之灾烧到自己的面前。
“你走吧,走了就不要再回来!”章颂清抄起桌上的书往荀应淮背上扔去,扔完尤嫌不够,又从桌上抓了个什么东西。
就快要脱手的瞬间,章颂清抬眼一瞧,手上拿的东西竟是刻着他们名字的印章,她来不及把印章收回来,只能眼睁睁看着它被甩了出去。
荀应淮背后一痛,微微偏了一下头,余光瞥到半山半水的绿色被摔到了角落里,在阴影的遮盖下隐约能看见它们被力道甩分了开来,不再是相互嵌合的整体
他心里一痛,收回了目光,连走路的速度都没有慢上半分。
章颂清呆呆的看着角落里的印章,让她平心而论,其实荀应淮没有任何错,他尊崇礼法,认为一切事情到了法度面前便会迎刃而解。
他不是前世那个一步步爬上三品的探花郎,他如今刚入仕几个月,对于很多东西是纸上得来终觉浅,未来他会知道许多事情和书上是截然不同的,到了那个时候也许他能体谅章颂清的偏执想法。
到了章颂清这边,她知道前世所有人的结局,已经尽力在阻止一切的发生,可前几日的梦和今日之事给了她当头一棒,章颂清开始迷茫,她不知道自己回来后的所作所为究竟是对是错。
她没有人可以诉说,只能独自舔舐消化这种孤独和彷徨,积压到现在成了一块触碰到就会疼的逆鳞。
与其说她是认为自己的掌控被破坏,不如说她是担心事情的发展超出自己的能力范围。
她再也不想见到有人在自己面前离去了。
自幼时开始,章颂清就在接受很多人的离开,自己的父亲,母亲,每每更换的伴读,一个又一个的兄弟。
她就像一个旁观者一样,常在迎来送往。
可是真正属于自己的未来在哪里,荀应淮,他是自己可以完全托付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