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颂清又开始困惑了。
作者有话说:
注释:
1.事死如事生:原句“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谚语。指活着的人对待亡故的人要像生前一样孝敬,不能有一点马虎,这是中国古代人基于灵魂不灭观念而衍生的思想。
2.伤寒之邪,自肌表一径传里,并非时疫之根深蒂固&伤寒汗解在前,而时疫汗解在后:这两句都是出自《瘟疫论广翼》,前句有改动。
3.待漏院:因为宋朝上朝时间早,大概五点,所以会在朝殿旁边提供有一个给早到的大臣稍微休憩的地方,雪不知道里面具体什么样,设定就是一个摆着座位的屋子。
第65章 建德建璋
◎她的脸上犹见啼痕◎
章颂清还是进了宫。
走到养心殿门前时, 她脚步一顿。
不行,她现在太冲动了。
孟望慕从被抓到押回上京至少需要六日,这还是在日夜赶路的情况下, 自己刚和荀应淮吵完,还没有完全镇定下来, 不宜在此时和舅舅讲话。
情绪上头的时候往往会说错话,做错事,这个道理已经在扔出印章的那一刻烙印在了章颂清脑海中。
远远看见章颂清往这里走来的安公公碎步迎了上来,“什么风把公主您给吹来了?陛下前两日还总是念叨公主呢,您来得正是时候!”
章颂清神色淡淡,“烦请公公不要让舅舅知道我来过。”
她折回身,慢慢往宫外走去。
这出宫的路不算太长, 可是章颂清越走越沉重,沉到脚下像灌注了泥水。
气浊风淡, 天上的层云厚重得像逃不开的命运, 想要压她们所有人低头。
“四皇妹!”萧歌岚追了上来,站到章颂清的面前, “你走这么快做什么, 脚上长了轮子啊?到了养心殿门口也不进去, 反而还往回走。”
她大老远就看到了熟悉的人影,还想着能有个伴, 没想到章颂清过门不入,还得自己追上来。
章颂清勉强扯出的笑容落拓至极, “三皇姐, 你怎么在这里?”
“愁眉苦脸的, 不想笑就别笑, ”萧歌岚掐了一把她的小脸蛋, “你姐姐我是来给那个孟氏求情的。”
“姐姐……”章颂清任她捏脸,三皇姐的热烈如驰涌的春江,冲散了她的泥泞。
从小到大,她都在以示弱的方式隐藏自己的锋芒,当她退缩的时候,还有人在站出来,三皇姐向来随心所欲,有什么说什么,章颂清突然好羡慕她。
“皇姐,你不怕吗?”此时求情就像在往前崩腾的水流中倒行逆施,求情可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反而吃力不讨好。
萧歌岚笑了笑,“说实话有点,当我听说她女扮男装做官的时候惊叹于她的胆大妄为,转念过来却不这么觉得了,既然她能考上,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比那些没有中第的男人都优秀,这种吾辈楷模值得我们敬佩才对。”
“唉?你绕了这么一圈,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为什么往回走,想给她求情就直接进去。”
“我就是……觉得自己口才没有姐姐这么好,所以犹豫不决,”章颂清微微抬起下颌,“现在有姐姐给我同行,自然不怕了,我们走吧。”
回到养心殿门前,安公公看到去而复返的两位公主,露出不解的神情,“二位公主怎么又回来了?”
萧歌岚道:“烦请公公通传一声,我们来给父皇送糕点。”
安公公往她身后一看,宫女果然提着一个食盒,他也没点破,了然地侧过了身子,“公主请吧。”
“嗯?今日怎么有空来朕这里,直接坐吧,别行礼了。”陛下阖上手上的奏折,往桌上一放,难得两个女儿一起过来,正好他们父女三人聊聊天。
却不想二人直接跪下,异口同声道:“请陛下宽恕孟氏罪责,收回成命。”
陛下抖了下胡子,“这是做什么?朕已让下面拟旨,待孟氏回来后杖责,并不是要她的性命,还能再如何宽恕?”
“父皇,儿臣认为孟氏没有错,不该受罚。”萧歌岚道。
陛下听了这句话,淡淡道:“她女扮男装入仕为官,已铸成大错,岚儿,前朝的事情不是你该染指的。”
萧歌岚寸步不让:“一只登上过高山的玄鹰是不愿意回到地上的,您这么做这无异于打断她的脊梁,要她的命。”
“朕已开天恩,你还想怎样!”
萧歌岚被吼声吓到,身体颤抖了一下,她向来都和陛下不太亲近,哪怕他是自己的父亲。
“同为女子,儿臣只是知道她以后会怎样,她会被人用唾沫淹死,这段经历会永远困住她。没被发现前她做父皇的臣,父皇的刀,您用得很好,现在只因为她是女子,便要把她当一颗废子了吗?”
陛下移开目光,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须臾,他转回了头,发现章颂清一直没有说话,他看向章颂清:“小清你呢,也要来逼朕?”
“皇姐说话的时候,儿臣在想一个问题。”章颂清面无表情地盯着上方鸿业济世的牌匾。
陛下听到意想不到的回答,心中疑惑,问道:“什么问题?”
章颂清缓缓把头转了回来,“当初舅舅赐予我们封号,我为建德,姐姐为建璋,这个德,是德行的德,还是女子无才,辨便是德的德?姐姐的璋,是圭璋的璋,还是弄璋之庆的璋?”
女子无才,辨便是德是说女子没有才学,但是有明辨是非善恶也是一种美德,而弄璋之庆是家添男丁时的祝福。
陛下张了张嘴,他想说反驳的话,可是怎么样都说不出口。
“舅舅,您起这两个封号的时候,究竟是希望我们是儿子,还是惋惜我们不是儿子?”章颂清的目光从牌匾上收了回来,注视着陛下的瞳孔,似乎能窥探到他的内心。
“那当然是惋……”
章颂清打断了他的话:“但是不管怎么样,希望也好惋惜也罢,您也知道我们今后一定不如几位兄弟,这不如的不是我们的才智,也不是我们的名声,是身为女子本就有很多限制,很多无奈,他们能到的位置我们永远也到不了。”
陛下沉默了。
他从两个女儿瘦削的肩膀上看到了物伤其类的悲痛,瞬间的心软想让他答应下来,可是下一秒他就清醒了,大宜的律法从来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只要松一次口,便会有源源不断的特殊涌上来,难道到时候每个都要他来宽恕吗?
皇权不能容忍被这种事情侵|犯。
“这不是你们能插手的事,出去。”陛下对两个孩子第一次冷了声音。
“出去就出去!”萧歌岚来了气性,愤愤地提起裙子往外走,毫不留恋。
章颂清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内心一片哀凉,纵是料到了这个结局,她还是不能够接受,起身的瞬间脸上犹见啼痕,轻声道:“儿臣,告退。”
陛下看着她凄绝的样子,像是看到了当初长公主骤然听闻宣平候章宁罡的死讯。
死?为何他的两个女儿都认为孟氏会因为这区区十板子而死去?
*
回了公主府后,章颂清一直把自己关在房中不出来,梧枝她们想进去送饭也没被允许,只让放在门外。
等到去收的时候,梧枝看着没少多少的饭菜发愁,拍着门劝道:“公主,好歹多吃一点吧,仔细饿坏了身子。”
“知道了。”章颂清的声音从门内传出,显然漫不经心,随口应付了一句。
梧枝唉声叹气地走了,公主和姑爷这架吵得余劲儿太大了,这都两天了,他们一句话也没再说过。
章颂清在屋内反复看那张重生回来后写下的事件图,这里面的有些事产生了偏差,走向超出自己的掌控,她把纸握得紧皱,她不知道重生是福是祸,只知道在劫难逃。
如此这般下来,上天何苦玩|弄她这沧海一粟,周折蜿蜒她的命数?
夜间,章颂清抬头看着天上的皎皎明月,执拗地骂起了上苍:“贼老天,这么逗我,有意思吗?”
“骂谁呢?我听听。”花锐从窗户旁边突然冒了出来。
章颂清来不及把窗合上,让花锐乘机将窗子抵住,这下彻底关不上了,她叹了口气,“不是骂你,快走,今天没兴致和你扯。”
“成,不是骂小爷就行,”花锐变戏法似的不知从那里拎出两壶酒,眉峰轻挑,“陪小爷喝点?”
晃出声音的酒壶被递到章颂清的面前,她伸手接了过来,触手又沉又冷,倒是很能在酷暑难耐的夏夜带来一份凉意。
难得不想守那劳什子的规矩,章颂清从窗口翻身出去,往院子里的石凳上一坐,偏头示意花锐也过来。
花锐有些惊讶,走上前撩起袍子坐下,不无诧异道:“很少见你这样,我还以为你永远要做一个济世爱民的大家闺秀,上次带你上丰乐楼还不太情愿的样子。”
“人非草木,我也常有这样的时刻,如果能有选择的话,还是当飞禽更自在一些,”章颂清饮下一口酒,辛辣的味道中带着淡淡的竹香,“你去挖松霜斋的竹子了?”
“你懂不懂酿酒啊妹子,小爷才来一个月,一个月可酿不出来这样醇香的酒,护短也找点正当理由好吧?”花锐嚷嚷道。
章颂清又仰头灌了一口,区区几个月确实酿造不了如此口感的酒液,“说得也是。”
“上京城不比平州自在,那里没有屋檐的遮掩,能看见满天的星幕,这里一点也不好,空气里都是算计。”花锐拆开纸封,叹了口气。
说起平州,章颂清发问:“我祖父……是不是不喜欢我?”
花锐猛然听到她这么说,回想起当初自己来平州前时,伯祖父将他叫来,问自己想不想见见住在上京的妹妹,他自在惯了,不太想去到富贵扎堆的上京。
伯祖父手边放着一封信件,语气中隐隐带着少得几乎察觉不到的哀求。
于是花锐就来了。
“没有吧,老头儿挺在意你的,不然小爷也不会来这里了,上京又没什么好玩的,还有一堆事儿要查,累都累死了。”
他原本也以为伯祖父对章颂清不闻不问这么多年,是心里不疼爱这个外甥女的,早些年花锐刚知道自己有一个当公主的妹妹,还兴冲冲跑去问伯祖父,没想到得到的却是两句呵斥。
这个外甥女就像伯祖父心里拔不出来的刺,提起来就会惹那嘴硬心软的老头生气。
久而久之,花锐也能稍稍悟出一点,伯祖父对自己唯一的儿子倾囊相授,寄予厚望,却卷入朝堂纷争而英年早逝,让白发人送黑发人。
也许他是不敢表达出对外甥女的喜爱的,如果没有离开上京城,一见到章颂清那张脸,也许他会每每泣不成声。
“是么。”章颂清轻声答应了一句,继而道:“或许祖父的想法我能懂得一二,皇家总有许多的身不由己,父亲最开始的婚约不是我母亲,是他们两个一见钟情,才有后来的一系列事情。”
“如果父亲没有娶长公主,他很大可能也不会丧命,祖父恨我们一家三口,这种亏欠偿还不了,所以他选择对我避而不见,我说的对吗?”
花锐喉间微动,世人常说的慧极必伤说的大概就是章颂清这样的人,明明什么都没有透露过,她却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但有的时候无知有无知的快乐。
他仰头喝了口酒,“想这么多干嘛,也许是当时他老人家不想养你个娇弱的团子,觉得麻烦,上京景色没有平州好,所以把你丢进宫中养了呗。”
章颂清再次仰头,仿佛壶中的不是辛辣的酒,而是天上的琼浆玉液,“但愿吧。”
花锐皱眉,看她一口接着一口,三两下就没了半壶,伸手夺过了她的酒壶:“你少喝点,这酒可烈着呢!要是跟我醉倒在一块,八百张嘴都说不清楚。”
“本公主酒量好着,你担心什么,要担心也是我担心,”章颂清无奈地把酒壶拿了回来,“宫中长大的孩子没一个是酒量不好的,皇兄皇姐都喝不过我。”
“行吧,”花锐点点头,“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和那小子吵这么凶?前两天听说的时候啊,小爷心里抓心挠肝的,真恨自己没在现场,你跟我说说呗。”
他当时正在查那个鬼鬼祟祟的长行,跟着她去了一处别庄,是以只在后来听了转述。
“只是意见相左,算不得吵架。”章颂清抿了抿唇。
“都和那小子两天没说话了,还嘴硬,你们女人真难懂。”花锐随意道。
“什么叫你们女人难懂,我说不是吵架就不是吵架,我心里没有怨他,他也没有怪我,这就不算吵架,你要是觉得女人难懂,为什么不去找他问啊……”
章颂清捂着脸哭泣,大概是因为到了晚上就是容易多愁善感,她一哭就停不下来了,心里像是被剜了一个大口子,喘气都在痛。
花锐手忙脚乱地把酒壶往桌上一放,全身上下找遍了都没翻出一张帕子,皱着脸解释,“我就是随口一说,你别哭啊,小爷最怕女人哭了,哎呀我错了,你哭得我难受!”
章颂清也自觉是酒放大了自己的情绪,花锐只是无心之语,并没有恶意,她自己抹掉脸上的眼泪,整理得很迅速,“好,我不哭了。”
对面的人原本屁股都离开了石凳,见她这么快就止住了眼泪,手愣在空中片刻后便坐了回去,“你这变脸跟谁学的,这么厉害。”
“小爷这两天看他早出晚归的,清晨和我练武的时候力道都重了三分,”少顷后花锐偏头看了看院子门旁的大树,几息后回过了头,“他心里大概也不痛快。”
“曾经有个人和我说,不管是怎样的官,只要能为民办事,让大宜,让天下变得更好,那她就是一个好官。”章颂清拎着酒壶起身望月,似乎在通过这轮明月回忆多年前的事情。
这句话其实是前世的荀应淮说的,那是二十三岁的荀应淮。
“他还说为民请命者,不可使其困厄于男女之别,他说拙于谋身者,不可使其冤死于九泉之下。”
但是此时的荀应淮是二十岁。
章颂清眨了眨眼,望着遥不可及的月沉吟不语。
不远处的树轻轻摆动了几下树叶,云转风移,概因月光更盛,树下的阴影变得更浅了些。
*
日头初升,章颂清捂着钝痛的脑袋缓缓从床上坐起来,昨夜那壶酒虽不能立刻将她醉倒,可是一宿过后还是会让她有些头疼。
章颂清闻了闻身上的酒气,以最快速度洗漱完,孟望慕那里还有转圜的余地,她绝不会放弃。
拿出当日孟望慕让人送来的信,章颂清在手边的纸上写写画画。
许久之后,她抬腕收笔,久违的打开门,看着外面橙光满地,向着竹影摇曳处走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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