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思天身着黑色劲装,黑色的发顶中露出一些深褐色的斑驳痕迹, 挽了一个简单利落的发髻, 浑身散发着一种如静谧天空般浩远的沉稳气质, 皮肤不像寻常闺阁女儿家细腻白皙, 充满了奔波的痕迹, 眉梢线条显凌厉。
“喂,花锐,”她看着床上的人不再动弹,似乎放弃了挣扎,总算施舍了两个眼神给他,准备好生好气商量两句,神色中带了几分被纠缠已久的疲惫和无奈,“你跟着我也这么久了,知道我对你那个放在手心里的公主妹子没什么坏心思,咱们互相放过,行不行?”
花锐又开始蹬腿,“唔……唔唔!”
阮思天抬手拽到他嘴里的布块。
“这事儿跟我妹子无关,我跟踪你不是为了她!”花锐啧了一声,“她都跟那小子两情相悦了,指不定过两月就能诊出喜脉来,我那点因为欣赏而产生的微末喜欢算得了什么,笑话吗?”
他是没喜欢过姑娘,但是这不代表着他一点也不懂自己的心意是什么。
但是现在的关键问题不是这个,花锐费力歪着头,用牙齿咬住麻绳的结解开,得益于身体的灵活性,他顺利坐了起来,见对面的人没有重新把他绑回去的想法,慢条斯理的把捆在脚上的也松开,“行,是该好好谈一谈。”
下一秒,他脚下轻点,凌空翻起,袭向阮思天的背部,攻势迅猛如虎豹,“谈谈你这个西羌细作是怎么混进来的事情吧!”
花锐很快,阮思天却比他更快,她转了腕子,头都没回就准确地捅了他一记回马枪,眼中闪过愤恨的情绪,“我不是西羌的细作。”
她说完才转身,长枪划破虚空,直指花锐,拍飞他从袖中甩出的两件暗器,她的右臂略显僵硬,可左手耍枪耍得极好。
“你打不过我,再打还是输,”阮思天用长枪压住他的肩膀,不让他再有反抗之机,“公主府的侍卫不供你差遣,十一个长行,四个在荆州,一个还在从平州回来的路上,一个跟着公主,两个分散在龚家,文家,哪有人来救你?”
除了现在正忙着的,其余三人与其他长行轮换,他们也需要休息,确实不可能跟在花锐身边。
再说,他习惯独来独往,也从没有让人关注自己的行踪,阮思天说得没错,自己非但打不赢她,甚至还差得很远。
“小爷认输,要杀要剐随你便,引颈自刎也不是不行,给我把刀。”花锐梗着脖子说道。
阮思天抬了抬手,把长枪丢给了花锐,径直走向院落中的一口井,干脆利落地打了一桶水上来。
花锐握着银枪,不解地看着她的动作,半朽的木桶中只能打上来不多的水,激荡出了许多沾湿她的手臂,本就扎紧的护腕晕湿出更深的墨色。
她举起木桶兜头向自己浇下,让花锐未说出口的疑惑之语卡在喉咙里。
不同于大宜深黑的发色,在西边的羌族,由于常年寒冷不见天日,少食新鲜果蔬,他们的发色多为深棕或灰黑色,比大宜子民浅上许多。
“西羌是一个苦寒之地,难事耕种,放牧不足以支撑我们的生活,极度的寒冷和饥饿带走了我的……西羌的百姓,现在的可汗终日游淫逸乱,让我族的铁骑成了散兵,这个贼人不配为王,不取他性命,我誓不罢休。”
“靠你一个人?”花锐被长枪反射出的雪光一闪,有些不适的微眯眼,“要杀一个可汗,三十年前大宜用了四万雄兵,现在你一个人单枪匹马,这简直是在痴人说梦。”
阮思天上半身被打湿,顺着发丝滴下来的水珠由于她说话时候的摆动甩到了地上,滋润着干燥发裂的土地,“随你怎么说,痴人说梦也好,痴心妄想也罢,幸运从未眷顾我族,我只知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只要有一线成功的可能,便不能轻易说出放弃二字。”
她动了动右手,滞缓的握拳速度已经不会让她痛恨生厌了,自去年开始,她就已经接受了这只手残废的事实。
从前,无论是弓箭还是弯刀,她都用得极好。
崩塌的山,被雪埋没的马,护着她逃出包围的铁骑,她毁的是一只手,他们没的是数十条命。
想到这里,阮思天单手紧握成拳,迟早有一天,她要割下那狗贼的头颅挂在城墙上泄恨!
“你跟我说这些,我虽能同情你,可如果你是想让我帮你回去杀人,这不可能。”花锐木然地说。
“花锐,我有的时候在想,你头上顶的那个球是不是一个略好看些的摆设,”阮思天放下几乎朽坏的木桶,回屋把身上的水擦干,又重新拿出一碗黑乎乎的药汁往头上抹,“我走投无路,自然兵行险招,谁是我最大的筹码?”
被问到的人浑身一怔,抬眼看向阮思天逐渐开始发黑的发顶。
谁是最大的筹码?
花锐思绪飞转,她一个人在异国他乡,身无长物,筹码必不是金银财宝,而她这两日一直在找时机接近章颂清,都被自己拦下了。
就在花锐将要使出自己最傲人的轻功回公主府时,他骤然感觉自己四肢无力,只有撑着银枪才能勉强站稳,用手指着自己的脸,不可思议道:“是……我?”
所谓的筹码,竟然是自己吗?
他什么时候中的招?
是那块塞进他嘴里的布!
“猜到了?那就不算太蠢。”阮思天已经收拾齐整,从花锐手中拿回了长枪。
在花锐意识逐渐消弭前,只感觉她搀扶着自己,往一个地方带去。
作者有话说:
发色那里是杜撰的
第78章 柔情缱绻
◎我要你功标青史,要你高画麟台。◎
说到什么时候过世的, 章颂清重生这么久以来从没觉得有什么,但是经荀应淮一问,她心里缩得厉害。
大概是有人关注的孩子才有资格喊疼, 章颂清咬了咬下唇,尽量以一个轻松些的语气回答道, 可是压抑不住的鼻息还是暴露了情绪,“二十二,也不算小了。”
“二十二岁?你还那么年少,就已经……就已经……”荀应淮将章颂清埋入他胸前时微微蹭乱翘着的柔软发丝抚平,仔细辨认才听见他发出的难以分辨的紊乱气音。
他想问自己那时候去了哪里,想起一开始章颂清与自己并不算热络熟悉的见面,便知道二人在前世大概率没有交集。
再有前夜章颂清曾说过, 自己是被萧咏柃用弓弦杀死的,那她一定死在自己之后。
“那个时候萧咏柃把我关了起来, 时时叫人看着, 自戕都找不到机会,每天只有梧枝陪我说说话, 日子久了我便开始记不清时间, 有的时候觉得好像是秋日, 有的时候又感觉是春朝,有人用毒药杀死我, 我反而感谢他。”
死亡对那个时候的她来说并不可怕,相比起一辈子被囚禁在宫中, 她宁愿用死亡获得解脱。
“我就是很生气, 为什么我们所有人都被卷入这场风波, 还有那么多无辜的人, ”章颂清说话瓮声瓮气的, 低声控诉着天理的不公,“他们又做错了什么?”
虽然她嘴上说的是生气,但声音里满满的都是委屈,像是总有一片阴影笼罩着,任凭他们如何捶胸顿足,还是挥之不去。
“是欲望,是无穷无尽的欲望驱使着他们,前世的六皇子是这样,现在的大皇子也是这样。但是你看,既定的道路已经发生了转机,困则思变,终有通达之日,我们已经成功了一半。我不知道该怎么消弭你的不安,也没有在顷刻之间扭转乾坤,不过重生之后的你帮我们趋避了很多风险,未来也不是全然未知,你已经足够勇敢了。”
荀应淮声音很轻,却给章颂清带来了安定的力量。
外头不知名的鸟儿开始啼叫,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嘹亮。
半晌,章颂清从他身上起来,到床边取出暗格中的东西,一点点顺着时间解释给荀应淮听。
待她说完,荀应淮靠着软枕凝神沉思片刻,“照你这么说,大宜除了背后浑水摸鱼的奸党,最大的麻烦只有萧咏枞联合西羌一事?”
“对,萧咏柃已去往宋州,不足为患,但是大宜与西羌多年没有来往,并不知晓他们排兵布阵的规律和弱点,三十年前那一仗打得艰难,记载中西羌兵强马壮,甚至能生啖人肉,即使勉强胜之,也是一场生灵涂炭。”
章颂清想到送去了东宫的夏二,可是现在要是将人提出来,要他平白无故再提及萧咏枞一嘴,怎么看都显得太突兀了。
“荆州的事儿还没完,想来那些从常平仓中偷运出去的米面还未折换成银子,满打满算还能留给我们几个月的时间,不急在这一时,咱们先养精蓄锐。”她收了东西放回暗格中,捂着酸痛的脖颈想要揉两下,可是刚打算用力,就感到手掌一阵闷痛。
荀应淮看到后示意章颂清坐到床边,沉默着给她按摩放松肩颈,良久,他阖了阖眼,再睁开时说:“一会还要劳烦娘子帮我的腿捆上竹板。”
章颂清心中隐隐有了些猜测,偏头担忧不已:“你躺在床上修养就好,怎么还要上夹板了?引蛇出洞不是这么引的!”
“不是引蛇出洞,只是还需要去上朝,”荀应淮把她转了回去,手下动作不停,适中的力度大大舒缓了章颂清僵直酸疼的肌肉,“养精蓄锐是不能够了,所谓为之于未有,治之于未乱,就是要在不可挽回的后果还未形成之时掐断,荆州疫病阻断得很及时,可是向社仓借粮一事还未敲定,我们晚一天,受灾的百姓就饿一天,我们需要加快速度。”
章颂清呼吸微沉,转过头和他对视,二人就如同在群狼环伺中相互依偎的两只狐狸,再小的力量也有颠覆所有的本领。
她想一口答应下来,但是垂眸望向荀应淮伤腿的那一刻还是加了个前提:“只要你能保证不让伤口恶化。”
萧咏枞都敢在皇城下当街杀人,她怕荀应淮的做法刺激到他,今天的事不能再有一次了。
“你曾说谋反是大罪,我那时的承诺现在仍旧算数,”荀应淮紧愣神,而后倦眼弯了一弯,握住章颂清的手,“其实有的时候,除了用兵马镇压这样的武斗,我们文人的斗争通常都在笔杆子上,参他一本固然有些效果,但若是所有人都认为他要谋反,那无论他现在人在荆州还是肃州,都插翅难逃。”
当初得知萧咏枞曾对章颂清意图不轨的时候,荀应淮气的想发疯,向章颂清许下了要给他扣个谋反罪名的承诺,事到如今即使他是真的在肖想那个九五至尊的位置,荀应淮的承诺也还是会说到做到。
章颂清沉吟须臾,现在荀应淮担的是户部侍郎一职,要是有心排查,许是有可能将萧咏枞从上京逮出来的,但是,“你说文斗在笔杆子上,这该如何达成?”
荀应淮没有立刻作答,而是把人圈在怀里,拉着章颂清躺下,分出半床被子给她盖上。
看夜色还能歇息两个时辰。
他薄唇轻启,有些遗憾道:“好可惜,我们前世没有交集,不过人不能贪心太过,今生能相遇就很好了,我大概可以想见自己的样子,一定很无趣,就算我们凑巧见面,也是不会说话的。其实在那次游船前,我就早已听说过公主的美名,你在我这里是……云蒸霞蔚。”
在肚子里翻找了半天,荀应淮终于寻出个配得上章颂清的词,这才满意地说出了口。
“荀应淮,说软话夸我没用,我要你每天都能好好的回家,要你功标青史,要你高画麟台[1],”章颂清语气柔情缱绻,细微的潮热喷洒在荀应淮的脸上,似有若无的触碰到他的唇,“告诉我吧,打哑谜是不行的。”
她伸手摸到荀应淮的胳膊,一路向上找到那个牙印,在上面摩挲了几下,“公主说她只听坦诚的话。”
“谨遵殿下旨意,臣答应,全都答应,至于如何用笔杆子杀人,一两句话是讲不清楚的,我写完请公主审阅,成吗?”
“公主说她勉强答应了。”章颂清开始犯困,于是轻哼了一声算是放过荀应淮。
窗外月色迷蒙,荀应淮垂眸看向章颂清开合的唇下隐现的舌尖,音调像是在喃喃自语:“章颂清……”
“嗯?”被叫的人手里还把玩着他臂上不深的伤口,闻言微微仰头,和他的眼神对上。
结果下一秒荀应淮就闭上了双眼,彻底熟睡过去了。
作者有话说:
注释:
1.高画麟台:出处:颜真卿写的五言诗《裴将军诗》中的“功成报天子,可以画麟台。”史载汉武帝在未央宫建有麒麟阁,图绘功臣图像,以表嘉奖和向天下昭示其爱才之心,所以画麟台可以算作文人的一个荣誉。
第79章 所有期待
◎章颂清脸红了个通透,半晌才缓过来,侧眸道:“少撒娇。”◎
“公主, 这不合规矩啊,探花郎只是伤及皮肉,老臣回去是要记档的, 怎么能胡乱写呢?”屋内,太医看了看章颂清的脸色, 又有些为难地看荀应淮。
按理说太医在昨晚就应该回宫禀告,但是章颂清以观察荀应淮的情况为由留下了他,还要他回去告知陛下探花郎腿断了,且此生很难再恢复,可能要瘸一辈子。
这不是乱说吗!
他从医数十载,还从未做过如此欺君的事情,吓出了一脑门的汗。
“我知道这有些强人所难, 但是我夫被暴民伤害,难道就这样让他生生受下这无妄之灾?要是此次没有这么好的运气, 他说不定现在就冷冰冰得躺在坍塌的木楼之下, 哪里还能或者坐在这里?”
章颂清攥紧荀应淮的手频频皱眉,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获得些许安全感, “有人试图当街诛杀朝廷重臣, 这简直是视天理王法于不顾, 虽说法不责众,但也得真是‘众’才行, 这分明是有人蓄意谋害啊……”
太医叹了口气,他在府中也听说了, 那几个书生打扮的人想要动手杀了探花郎, 胆大包天至极, 说什么反对他提议的让女子读书之事, 可是这几人根本没想着逃脱, 皆咬碎藏在舌下的毒药自杀,到现在为止还什么都没能查出来。
“探花郎受苦了,公主不忿也是有的,只是万一被人查出来……”
荀应淮:“是否伤了腿,伤到多深这件事只有我们几人知情,如果之后有朝一日我的腿被治好了,这又是谁的功劳?”
太医眼神亮了亮,照探花郎这么说,就是不会再请其他人诊治,届时难以恢复的腿被自己“医治”好,陛下必会发下奖赏,“老臣明白了。”
待人走后,章颂请给荀应淮捆上夹板,尽管动作已经极力放柔,还是能听见他低低的抽气声。
她加快速度打完最后一个绳结,犹豫道:“如果实在疼得厉害,不如就别去了。”
“不行,得去。”荀应淮深吸一口气平复,用手撑着身体转动方向,没受伤的那条脚着地。
他试图将自己撑起来,但是发现这样好像有点艰难,便眼睛一眨不眨地向章颂清伸出手,那意味不言而喻。
章颂清从善如流,低下身子拉过他的手搭在自己肩上,没想到荀应淮人是站起来了,但是却没借她一丁点力道,“你这是……?”
刚刚还眼神朗润的人收紧了手,荀应淮仰起下巴,似是想到了什么,有些好笑道:“小时候不想去学堂的时候装过病,我说自己摔了一跤,膝盖疼得厉害,能不能歇半天,父亲要我保证自己说的是真的,我说我要是撒谎,就叫我在未来的某天真的摔断腿,疼到叫不出声,没想到一语成谶,如今真应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