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焕只笑,“不必担心,这三千两,我叫镇北侯出去。”
“镇北侯?”
“秦掌柜应该说了罢,我与镇北侯的关系。”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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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霁没想到裴焕自己点出了这层关系,不过又一想,但凡知道了他的名字,这点事情有什么不好得知的,只不过,她秀眉一蹙,“即便是亲兄弟,问他取三千两怕也是为难吧。”
“无妨,我开口他不会拒绝。”
他不会拒绝,你便也真敢开这个口?李霁越发觉得看不懂这人,人情世故的事情,阳平长公主自小便不感兴趣,也无需在乎,可即便如此,她也被裴焕这理直气壮的声气给惊到了,这战场上混下来的交情,当真这么好使?他也真愿意为自己这么一个萍水相逢的妓子,拿出可以使他成一门好婚的银子?
裴焕见她脸上接连闪过惊疑不定的神色,自见面以来,她总是波澜不惊,偶尔有狡黠之色,倒是第一次见她如此,他便笑笑,“是我让你为难了?”
这话不好答,李霁想,若我说是,他就此罢休,与我敲他一笔的初心相悖,若我说没有,岂不是和他一般厚颜了。她本想戏弄于他,叫他出点钱肉痛一下,可这人眼也不眨地主动奉上数目更巨的银子,倒让她失了乐趣。
一念至此,李霁道,“是,我是不敢承受,你也实在不必如此,可我看裴公子却是品性高洁之人,我若一味推拒,倒显得看你不起,何况我也是实在需要这笔银子,我会立下借据,三年内自当还清。”
“三年?晴儿如何三年弄到三千两呢,也不必这么紧迫。”
“无妨,我自有我的方法。“李霁朝他浅浅一笑,心道到时你可是追债无门了,整个长安城可没有”晴儿“这么一号人物。虽然现下尚不清楚他对自己出手如此大方的原因,可先挣上个三千两也绝没有问题。
裴焕也再没有其他话,二人便约定三日后在此取这笔银子。
“我想,他该是喜欢上公主您了。“阿瓷端着茶,朝卧在美人榻上的李霁走去,李霁接过茶喝了一口,”怎么会呢,我有什么好喜欢的?“
阿瓷理所当然道,“公主您十分美貌啊,这般姿容让人倾心也是自然。“
李霁唇畔浮现一丝笑意,“我自然是美貌,然而三春楼美貌女子还少么,裴焕一回京就出入烟花之地,难不成你要说他十分单纯,见着个美貌女子就能倾心,他裴家有多少个三千两经得起他倾心?“
“他裴家自然没有那么些三千两,可他却给了您三千两。“阿瓷认真道,“他长得也俊俏,和公主您也相配,若是不错以后收入公主府也好,咱们府里后院空虚。”
李霁哈哈直笑,“阿瓷所言有理!”
阿瓷把塌边一摞话本抱了来,“公主此番际遇都可以编出好戏文来,在三春楼这么久,素日见的都是自诩风雅的俗不可耐之人,这个裴焕虽然是个武夫,却是清风明月一般。”
李霁这回笑得更开心,拳头直往塌上敲,“你吃了他裴家的蜂蜜不成,还‘清风明月’,他裴焕也给了你三千两?”
“三千两也能收买得了我么?”阿瓷道,“在公主身边也不至于被这么点银子迷了眼睛,不过是看他心诚。”
“心诚。”李霁念了声,“随手拿过话本随意翻着,阿瓷你可知这些写作这些话本子的都是男人,救风尘可是他们的拿手好戏。”
“可我没听说过拿三千两出来游戏的,心眼子忒实了。”
“这确实有古怪,我也是弄不懂,不过静观其变吧,我还能怕了他去。”李霁就着新翻开的书页,低头便看了下去。
阿瓷便抿着嘴笑,公主素来是目空一切的,不过要她敷衍的事也是不在少数,“今天驸马爷着人来问话,问您去不去今年的中秋家宴呢。”
李霁是公主,又在京城,中秋回李霆身边过也无可非议,不过徐家也不能不先问问她的意思,李霁想了想,自他们成婚,一直便是分着两家过了,他好像只是一顶花轿把她从皇宫里接了出来,给了她一方自己的天地,这个家宴她去了他们拘束,不去却也是不给脸面,索性道,“你让徐琛去决定吧,我是无所谓去不去的。”
阿瓷就笑了,“驸马倒是猜到了公主会这么说,他说,如果按他的意思,他是希望您去的。”
李霁把书一合,“他倒是会揣测本公主的心思,还跑来卖弄,那行,就顺了他的意吧。”
说罢,靠在一边闭上了眼睛,似是有些疲惫的样子,“最近天气甚好,惊月这么久没出门估计也闷坏了,明天牵她出去逛逛吧。”
“我看是公主闷坏了想跑马,又扯上惊月。”
李霁极低地哼了一声。
李霁的骑术是李霆教的,她生来就不知道什么是怕,可是李霆知道,他怕她在马背上也耍她的公主威风,索性自己寻了脾气最温和的马,牵着马绳一点点教她,李霁一开始觉得新奇,可是这种平稳终不是她想要的,于是撺掇着阿瓷一起,悄悄把进贡的御马牵了出来,李霁听说这匹马是难得一见的良驹,只是性子暴躁不驯。
李霁在月色里打量这匹马,它毛色雪白,如瓷如雕,套着马嚼子让它似是不耐,打了个响鼻,李霁看着它,它低头觑了一眼李霁,就转开了头,李霁忽然有一种被轻视的感觉。阿瓷在一边打着哈欠,想着李霁什么时候看完马,不妨她忽然抓起马绳,一跃而上翻身至马背上,一夹马腹便疾驰而去,李霁只感觉周围事物都幻化成了虚影,这是她不曾体会过的速度,她感觉自己仿佛不在马背上,而在什么波浪滔天的汪洋之中,马连马嚼子都不愿忍受,又怎能接受一个她凌驾自己之上,李霁被颠下来的时候,只看见了月亮,晃得像散了的蛋黄。
先帝大怒,自李霆开始,一众人跟着受罚,李霁由于受伤卧床,罚得却最轻,伤好之后,李霁便向先帝讨要那匹马,先帝气得想笑,直问她有几条命跟着这马去跑,李霁却不在意,她昂着一颗十四岁少女的头,气势十足,“这才是配得上公主的马。”
这马至此便归了李霁,阿瓷虽心有余悸,却也不自觉被马的美貌吸引,她看着李霁的新宠,“公主,您给她起名了吗?”
李霁心里转动着一百个驯服烈马的念头,却忽然想起了那天的月色,“这马跑起来连月亮也能搅碎,就叫惊月吧。”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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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月久不见李霁,心中憋闷,朝她打了个响鼻,便把头偏向一边,不去看她,李霁觉得可爱,凑上去抱住她的脖子就是一顿哄,惊月便载着她往府外去了。
李霁跑马不爱带随侍,只有阿瓷,骑着匹矮脚小马远远跟着她,然而又怎么追得上惊月的速度,初时阿瓷总是提心吊胆,忧心李霁出事,可是却鞭长莫及,后来渐渐发现,李霁的骑术愈加纯熟,郊外天高地阔,尽是无人之处,倒也从未出过什么差错,因而慢慢又把心放回肚子里,跟在惊月后面乐颠颠地走马观花。
今天天朗气清,出来跑马的人不在少数,可是谁也不及惊月夺目,正如她主人一样有着不可一世的神气,有些知其来历者,见了惊月便猜测得到李霁的身份。
惊月的速度自不必说,李霁久未跑马,一上马只感觉有如驾雷驭电,畅快之意溢于言表,她穿一身红色的骑装,宛如司职狩猎的神女,一掠而过,不知不觉便远离了人群,进了山路。这条路从前李霁也走过,此处傍晚时分的夕阳甚是瑰丽,而空气亦十分清新。
森林里传来羽箭离弓的声音,李霁收紧了缰绳,京郊的森林做过一阵御用的围场,猛兽少而安全,但是李霆觉得这里无聊,后来便休弃了,即便如此,这里一般也不会有平民涉足。
她想,也许是哪家的纨绔,心里觉得有趣,便想转进去看看。
进了林子,发现其中还有火光闪烁,傍晚时分已可看得分明,猎了东西便即刻烤来吃么,倒是会享受的,李霁心里已经盘算出几个可能的名字。
她下了马,打算潜过去吓吓此人,李霁轻手轻脚地逼近,果然闻见了烤肉的香味,她背靠一颗大树,听着声音发现应当不止一人,他们轻声交流,她听不清楚。
这倒是奇了,李霁想,这帮子人可不是含蓄的人,此时给他们二两酒下肚,该是谈笑声能惊起飞鸟了。
她不由探头看去,只见几个平民打扮的人,看着面生,而且似乎不是此间人士。
难道真是猎户?犹疑间,已与一人对上了眼神,那人望见她,却是猛然跳起,嘴里大喊了一句什么,一瞬之间,其余所有人也都站了起来,朝她的方向看了过来。
李霁再迟钝也意识到了情况不对,这些人绝非善类,她没有一丝犹豫,转头就跑。
后面即刻传来追逐的跑步声,一支羽箭擦着她的肩膀深深插入一旁的泥土中。
这是要她的命。
这绝不是什么猎户。
李霁想去寻惊月,太阳已经落山,林子又密,她发现自己已经难以辨清方向,更可恨的是,她今天穿了一身红色骑装,即便光线昏暗,她却仍是显眼。
后面的人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不再追逐,只把她当作林间的猎物,张弓而猎,箭矢越来越密集。
如此下去迟早会被射死在这里,李霁惨然一笑,没想到她阳平公主一生骄纵,最后却死得如此狼狈。
即便如此,李霁也不愿意引颈待戮,她仍在拼力奔跑,忽然感觉被什么东西扯了一下,朝下摔了下去,将要落地时,她分明感到有一双手托住了她的头部,就着这股力道,她和一个人一起朝左侧的山坡滚了下去。
林中顿时响起那些人的叫喊声,脚步声自她上方不断传来,她感到那个人一直捂着她的嘴,李霁很想大骂,你是觉得我不知道不能出声吗,但她实在是没有力气,迷迷瞪瞪地便晕了过去。
半梦半醒里她意识到,她这么久没有回去,也许阿瓷会上来寻她,如果阿瓷遇上了这些人,李霁不由忧虑起来。
耳边传来滴水的声音,李霁一下睁开眼,尽管光线昏暗,她还是能看清自己身处一个山洞之中,原来那坡下嵌着一个石洞。
那个救了自己的人,她偏头看去,那人感觉到了自己的动静,也低下头来,李霁此时只感谢这人捂了自己的嘴,不然怕真是要叫出声来。
依靠那依稀的亮度,她一眼认出那熟悉的眉眼,是裴焕,他专注地看着她,眉头微微皱着,似在判断她是否神志还清醒。
不知为何,见到裴焕,李霁心里倒像是已经安定了大半。
她用眼神一扫,裴焕立刻会意,收回了捂住她嘴的手,却被李霁一把捉住,裴焕不明所以,朝她挑了挑眉,李霁在他手里轻轻写了两个字。
李霁看到裴焕的眼神亮了亮,嘴角带了一丝笑意,他上下打量起了李霁。
只见她目光灼灼,脸色因为兴奋而显得红扑扑的,丝毫不见害怕模样,虽然头发上沾了泥土碎屑,脸上还破了几条小口子,却难掩其神采飞扬,她就这样卧在他的怀里,却也不觉难堪,倒是比他更安之若素。
李霁写在他手心的字是:犬戎。
她见他们长得不似汉人,发现她的时候,那人脱口而出的也是犬戎话,虽然乔装成了汉人打扮,但是情急之下,还是破绽百出。
只是李霁想不明白,他们千里迢迢潜入京城意欲何为,若是要行刺,何须在这样一个李霆根本不会来的旧围场,更何况,依李霆出巡的阵仗,他们的人数,根本近不得他身。
裴焕屏息听了一会,终于轻声说,“他们走了。”
李霁缓缓从他怀中坐起,吐了口气,现在她只感觉全身都是伤,浑身都在痛,她轻声说,“你怎知他们不会折返?若是我,定然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把这里翻过来也不能留下后患。”
这话说得狠绝,裴焕道:“公主倒是能成事之人。”
李霁心下大惊,扭过脸去深深看他,“你知道我是谁?”
裴焕心里好笑,你这样的性格,也是秦楼楚馆里能养得出的?不懂识人眼色,处处唯我独尊。
他只道,“春鸭湖边一见,过目难忘。”
李霁一惊,“可我那时分明……”
“只是没想到还会在三春楼再见。”
李霁的脸色立刻难看起来,戏耍别人是一回事,可是自以为戏耍了别人又是另一回事,想起裴焕如何配合她演戏的种种,她有种被人愚弄的愤怒。
她靠着后面的岩石,尽管受了伤,却还是高高在上的模样,冷笑道,“既然知道我是谁,为何不说,你可知你对我的所作所为已是以下犯上,裴焕,就敢如此藐视皇室威严?“
他在她面前伏下身子,“臣不敢。“
“只不过,公主当时自称晴儿,显然是不愿暴露身份,臣又怎敢擅自说破公主的身份,臣也愿意配合公主,为公主保守秘密,不令公主有后顾之忧。“
李霁看着他,“那你何妨一直演下去,何必在今天戳破?“
裴焕不答反问,“公主可知为何臣敢肯定犬戎人不会折返?”
“说说看。”
“因为当我看到公主遇险,已经让人下山通知守城军队,也告知了您的婢女,算算时间,他们该入林搜索了。”
李霁笑了,“原来无论如何,今天在这里,我都得是阳平公主。”
裴焕道,“臣大可以几刻之后装作刚刚得知您身份,可臣不愿。“
这一番解释倒是情理兼备,让人寻不出错处,也让李霁更加不快。
上面的脚步声忽然变得更加密集,火把的亮光开始映照进山洞,李霁甚至听到了阿瓷呼唤她的声音。
她看着面前的裴焕,看着他无懈可击的模样,久违的征服欲又在她心头窜起,一如当时面对惊月,她微笑道,“你的一片苦心,倒是本公主差点辜负了,只不过,李霁是我,晴儿亦是我,你对晴儿的许诺,自然不能一笔勾销,三千两银子,我记得你说要替我出。“
裴焕轻快地笑了,“应了你的,我自当做到。”
李霁点了点头,“还有,今日你的救命之恩,本公主亦感念在心,在我能力范围内,你可以提一个要求。
李霁说完便往洞口走去,裴焕看着她,目光已然幽深起来。
话已然说破,李霁今天的意思,强行改变了他们当日的约定,三千两,拿了她不会还,但她也给了他反悔的机会,只不过,若他用那个要求换取三千两,那此人她今后倒也可以放下了。
李霁想着放完话,便潇洒离去,无奈一番情绪激动之下,她没有意识到自己伤情之严重,走路牵扯到伤口,她疼得脑门上都起了汗珠。
忽然被人腾得抱起,裴焕的手很稳当,话却戏谑,“公主的意思臣明白了,不过此处没有轿撵,行路通传一事,还是臣来代劳吧。“
说完将李霁安置在洞内,便向外面走去,留下潇洒背影之人反成了他。
李霁坐在原地气得咬牙。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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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霁正要出门,忽然一个青衣小厮从门边直直朝她冲过来,“公主,镇北侯府来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