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待她走,他先走开去,到那窗前,扯起白色亚麻窗纱举目外眺,他如果记得没错,这个冬天,今天是上海天空最蓝的日子,这令他想起多年前北平的一个冬日,他就是她现在的年龄,在什刹海附近的一个报摊上,他第一次看见北平日报的头条上赫然出现了“严幼成老板”五个大字。
九年了,严幼成老板,这顶帽子在他的头顶上已经整整呆了九年!
“严老板?是!我是老板,严老板三个字我当之无愧!这个社会上,有些人或许认为,梨园界的老板可不是一个什么高贵称呼。我不这么认为,我觉得,带领连升班闯荡大江南北,跟开一家店、经营一个公司是一个道理。”
“一样开门迎客,人家贩卖商品,我使观众领略戏情人生,我不觉得唱戏这行当低人一等。当年我虽年幼,在台下看戏时就是这个看法;如今自己上了台,还是这个看法。”
“哪来的高低贵贱?生逢乱世,但凡能够思考的人,都应该醒悟,这世界上‘人’或者‘事’,无一件能够永恒。呼啦啦大厦全倾倒,昔日王侯今日囚,所谓的“九五至尊”都被移出了紫禁城,那些固执自己所谓地位身份的人,不是可悲,就是愚蠢!”
像一桶冷水从头浇下,虹影愣在当地,他一通针砭,针砭了所有的人,包括陈彦柏、母亲和娄家每个人。
包括她吗?她不禁扪心自问。
“严老板。虹影,你这样叫我,让我有点生气,倒不是因为我不喜欢这个称呼,是你我之间…”
他回头遥望,她刚才负着一股气直挺挺站着,如今手臂软了,垂放在沙发上。
“虹影,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
她答不上来,他料她也答不上来,他这样问她,与其是对白,独白更为恰当。
“虹影,你自然风姿楚楚,但我视野之内,并不缺乏秀色可餐之人。我对你如此挂心,是我第一次见到你时,就仿佛觉得出…”
他努力把目光真正聚焦在她身上,他在太阳光下,看这房间里任何物件,包括她,都好像蒙了一层金光的剪影一样:“…虹影,我觉得...你和那些人不同。”
她的与人不同,是与他的相同,那日静安寺的邮局旁,路灯下雨丝细如牛毛,她挡了他的道,抬起头时,两道未干的泪痕,一脸无可奈何的绝望。
也曾无可奈何的绝望,但那已经是很远很远的过往,远得他都不愿意回想。他浓眉压着深邃的目,身子前倾,手臂撑在丝绒沙发的硬角上:“虹影,我很爱你,否则不会对你有那么多的渴望。我知道这话不中你的意,我还是要说,若我是陈彦柏,也会对你一见动情,得不到你的心,偏执起来,怕也会用世俗的手段把你这个人牢牢抓在手里。你不知道我的感受,前夜从翡翠饭馆出来,他和你上了一辆车,我就哀叹我不是他,你知道吗,我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他不由叹出一口长气。
“另外,我虽然看得起我自己,却不能左右别人的看法…”
那个‘别人’是谁,她当然知道,这好像是一个无解的局,把两个人困在那里。
这一场会面,开始热热闹闹,分手的时候,两个人都很感伤。
前后分开一段时间出这间贵宾室,他开车等在先施百货后门那少人经过的小街,等她上了车,车子往西藏路开,目的地是静安寺方向。
“不用到静安寺,那里太热闹,离我家近,怕有熟人看到。”她说。
所以静安寺不到,弯进一条相对僻静的小马路,她一看,就是上次陈彦柏强行向她求婚的地方。
车子停下来,回家的路她已经认得,却有点不愿意下车,心里有无边的惆怅。
他说:“你上学的事,我想了一些办法,如果单纯是经济的原因,这两天应该有转机。”
也不说具体是什么办法,不外乎动用了金钱,再找了点关系,总让她别太忧虑,微笑着他道:“但凡用钱解决得了的事,都不是什么大事。”
他嘴角上又弯出了好看的弧度,没多久之前面色还沉郁地跟阴天一样。她方始觉得自己对不起他,主动握住他还放在方向盘上的手道:“幼成,是我自己不够理性,我欠你的,我不知道怎么还…”
“你不欠我,更谈不上还不还的问题。”他反手握住她的手,因为坐在驾驶座,前挡风玻璃透明地一览无余,他戴了帽子,帽沿几乎压到鼻尖上:“是我欠你,只能为你解决一些琐碎事情。我是看得出他对你的心,却没料到他会这么着急,这件事..."
他也暂时没主意,隔着帽沿望着她:“希望那一点绵薄之力,可以让你读上一段时间的书,以后…”
把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嘴唇上,他说:“…以后我们从长计议…!”
到牌坊下,暮色已有西沉之势,虹影走回自家的弄堂和院落,一路上碰到了几个面熟的租客和阿根。
“又出去啦?”阿根不识好歹地问。
穿士林蓝布衣的李妈在门檐下盼望,就好像她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
“囡囡,囡囡,你总算回来了!”李妈一路喊着,回手立即关门,跟在后面探头探脑的阿根吃了个闭门羹。
“你这个小囡,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你怎么可以这样的啊?你这样是要搞出事情来的…”关上门便没有外人,便可以数落她,也可以顺便让她准备应对接下去发生的大事:“你先不要回房,小姐要问你的话,你随我去正房…”
虹影才不会随李妈去正房,拉她的大衣,大衣被揪下,围巾也掉在路上,她没规没矩地一路跑起来,发钿掉在廊檐下的青砖地上。
“囡囡,囡囡,你回来,你回来!” 李妈追赶她不上,只好失声叫,淑婉听到声音,跨出正房的门槛来,只见虹影后脑勺飘起两条黑而长的大辫子,消失在东厢房的门厅后面。
“啪!”响亮地,让淑婉心脏噼噼狂跳的,是她关门的声音。
*来了,久等,多谢留言推荐票,不更也投票的,更要感谢你!大家周末愉快。
第七十四章 分离
立即上门闩,进入这十七年来生于斯长于斯的闺房,帷幔轻挂,帘幕轻垂,她脱了皮鞋,也不穿上房门口放的整整齐齐的绣花拖鞋,一双雪白绒袜着地就往床边走,她的绣床,就好像一个独立的小房间,她把外面为过新年刚换上的喜鹊报春帐子放下,自己住进了这个房间里的小房间,门和帐子两层阻隔,使母亲和李妈此起彼伏的叫门声听上去不那么刺耳。
主要还是李妈,囡囡,囡囡,一叠声。
母亲只是叫了开头两句虹儿,在李妈连珠炮无果之后,颤巍巍道:“虹儿,你…出来说话…”
话音未落,便是响亮的“啪嗒”一声,紧接着清脆的瓷碎声音,李妈惊恐地“哎呀”乱叫:“小姐,您,您怎么了?”
母亲心脏不好,受了刺激手脚抖动不停,大概碰碎了门口花架上的万年青,虹影撩开帐子,往门口走两步,听得门外母亲悠悠吐出一口气,颇为凄凉地说道:“不要紧的,死不了的,暂时是死不了的。这边事情没办完,横竖她爸爸会在阎王爷面前替我说情。我去吃药,彩芝,你把这打碎的花盆收拾一下。”ʟᴇxɪ
“那,囡囡…,囡囡呢?”
“她…?”淑婉扶着墙,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出门厅:“她既不理你,你这样守着她有什么用?算了,随她去,随她去吧....”
都走了,那脚步沉重的不再回来,那脚步轻快的拿了苕帚畚箕一边收拾残局一边碎碎念:“真是不听话呦,小时候那么乖的一个小囡,怎么遇到这种事就犯了糊涂…”
虹影悄无声息地在屋子中央站了会,直到李妈的碎碎琐语远不可闻,才回到床沿上,木滞呆呆地坐下,她人懒得动,也不知道自己脑袋里在转些什么念头,一会儿觉得衣兜里有什么东西硌着腰,伸手到兜里掏出来两样东西,一是自己用手帕包起来的二十块钱,一分钱不曾花,原封不动;另一样,小小的四角形,火柴盒子大小,精致的玻璃瓶,镀了玫瑰金的瓶盖上画着一位金发碧眼的美人,美人发辫上插了两朵粉红色鲜艳欲滴的玫瑰花。
一共五盒,藏匿起来麻烦,李妈收拾房间总会发现,所以只取走一盒,准备贴身携带,她拧开金发美人瓶盖,把玫瑰香盖在鼻子上闻。
贪婪的、不知节制地,鼻子被香味侵袭了,眼睛却像沙漠似地干涸,她临别时在他面前落了一些泪,现在觉得落泪也是乏味,身后有两个雪落梅枝的锦缎枕头,她身子软软地靠了下去。
虹影走了,幼成并没有立即开车。只见她走几步回过头,梧桐树落得片叶不存,夕阳在车前挡风玻璃上反射出金光,隔着金光他忽见她往回走。
走着走着一路奔,此时没有风,她跑出了一阵风,红色围巾和长辫子旗帜似地飞扬。他打开车门,掀开袍角,黑西裤下的黑皮鞋踩着灰色水泥地大踏步往前迎。
不记得当时路上有没有旁人,她冲进来他展臂把她拥紧,她攀着他的肩膀急促地说,不管有没有将来,以后也不知怎样,她爱他,只爱他,永远爱他一人。
一时间冲动无比,她从没说过爱他,喜欢两个字都难以启齿,他立即的反应是就地把她抱走,塞进车子里,油门一踩,戏不唱了,北平不回了,沿着这条马路开,白天开到黑夜,汽油开光了,把车子抛下,去往谁也找不到他们的地方。
“晴翠儿,改明儿我和你携了七哥儿,去个不知名的地方隐姓埋名,这没落王爷我当的实在太累了。” 募地想起故去的父亲,当时阿玛对娘说的这句话。
他才三岁,奶嬷嬷喂他吃羊奶桂花糕,隔了珠帘,他看见娘钻进阿玛的怀抱里。
还是分离,看她消失在日渐下沉的夕阳中,大概过了半个多小时,一缕残晖落在小马路转角人家红色的屋顶上,估摸着她大概已经到家了,也许正在应对着她母亲的质询。
“你放心吧,你有你的办法,我也是有我的办法的。”她围巾一裹,把辫子裹进去,抿着小小的唇说道。
他今晚是有饭局的,明星电影公司一直找他洽谈拍电影的事情,他觉得京剧脱离了舞台不大妥当,电影公司的叶老板打包票说,特地请了好莱坞歌舞片班底,胶片机器一切设备都是世界上最先进的,舞台效果保证,还有电影的渲染功能,希望此一举把我中华国粹,向全世界推广。
不免觥筹交错,杯来盏往,电影界人士最重视形象,尊重起见得回家换身时髦一点的衣裳。晚饭约了七点,现在五点不到,安排的紧凑一些应该来得及。他发动车子往前开,到了分岔口左转弯,没过多久便汇入静安寺路的车河,一直往前,经过终日香烟缭绕的寺庙,按理说到前面的马路口应该向左转弯了,路口有红灯,他停车往前看,看到三岔路口右边有一处规模不小的环岛,林立了一排建筑物,迎着他面的那一栋正楼门口挂一条竖匾,黑底描金字:“静安寺路一号中华邮局”。
第一次,就在那邮局前面,一双泪眼婆娑地向他打量;她在临下车的时候挨着他的手臂又含了半眼睛的泪;他临时改主意,转弯道上车子斜穿过去,后面汽车狂摁喇叭充耳不闻,绕到环岛后面车子停好,他把帽子拉低了罩住大半张脸,夜幕低垂人们行色匆匆,回家的回家,寻欢的寻欢,谁也没去注意这个在邮局旁路灯下徘徊的高个子青年。
邮局还开着,晚上六点关门,正好路灯次第开启,他举手表来看,五点四十分了,算了,他思量着进了邮局,找个挂电话的单间,拨到连升班富大庆的办公室,通话音一响大庆立刻接起话筒。
“大庆。”
“老板!老板您在哪儿?要我来接您吗?”
“我不去了。”
“…”
“时间上来不及,我这儿还有点事情,你对明星公司的叶老板道声歉…”
大庆啰嗦这次饭局的重要性,他只是沉默着一言不回,电话终于挂断,他在电话间坐着,直到邮局穿绿色制服的人来敲门说:“先生,您电话打好了吗?我们要打烊了。”
出了邮局并没有回去车上,天黑下来,路灯点得亮亮的,他顺着路灯往前走,夜里有点风,路过的行人耸肩竖衣领系紧棉大衣,他长袍薄棉马褂一点不觉得冷,他脑子里默念了个地址,中了邪似地,他照着那个地址一路寻过去。
第七十五章 办法
过了这片繁华闹市,进入一条岔路,路灯渐为稀疏,隔一长段照一点光亮,毗邻街口的几间屋子有人设了零星铺面,卖些日用杂货,再往下,只是长长的巷子,上海人叫做弄堂,两边多平房,用整齐划一的瑞安青砖砌就,嵌以东阳雕花窗户,可见得建造这些房子的时候,主人的排场有多么讲究。
多年未有的记忆在幼成脑海里沉浮,祖母打牌的延庆堂后面是座小花园,开了花园后门,进入一条细长的甬道,两边高耸的墙,墙上有花窗,是用琉璃砖拼接出来的花鸟走兽图样。
虽是冬夜,今晚不太冷,陆续有人吃过晚饭在弄堂里散步,见到面熟的,互敬一根烟,有一句没一句地随便说说。
上海号称冒险家乐园,冒险家就近择便,多数来自江浙皖淮,口音各异,北方人听得一头雾水、他们自己沟通无师自通。
这里一个宁波人,那边一个无锡人,“是呀”、“哎呀”相谈甚欢。
“这个小囡很不乖,她娘说的话,一个字不听。”
“要打的呀,不打怎么行…”
他以为在说虹影,走过去了回头看,原是两位跟他差不多年龄的男子,在交流作为年轻父亲的心得。
这里不知道住了多少租客,三三两两总有人过,鸡零狗碎的交谈,有些飘到他耳朵里,有些随夜风一起飘走。他帽子不敢除,一心低头走路,只见路面忽然扩充了,风却比刚才劲道足,他端正视线,发现已经到了通往另外两条略为宽阔的弄堂的交叉口,交叉口中央站着一座高高的花岗岩红木牌坊。
“两江总制府”
昔日荣耀搁在自己眼跟前守护,好似阮囊羞涩的人身穿锦衣,外表上希望罩得住。
娄小姐住左边弄堂第二扇门,黑瓦白墙的院落,大庆说。
那边墙头高,看不出墙里面的灯火,夜空下平静地仿佛没人在那里居住,究竟起不了太大的波澜,他心宽了宽,归根结底,那是她的亲娘,莫说抓不到事,就算抓到了,也不能太难为她,只能原谅,不免还要替她隐藏。
这么一想,便觉得无所谓,迈步向那牌坊进发,走两步收住脚步,因见牌坊下的台阶上坐着两个人,像是守护这牌坊的门神。
不知道是不是她家的下人,即便是闲聊的租客,见了他也会好奇的询问。
“您是谁,深夜造访,来找哪一位?”
“我是严幼成,来找娄虹影小姐....”
严幼成?谁?有门贴吗?
这名字怎么这么熟?
哦,严幼成,唱戏的那位。哦!哈 ,哈哈哈....
弄堂像一条蜿蜒的蛇,牌坊不远处有道白墙,那里路灯光照顾不到,很有几处阴影,他在阴影里暂且安身,心根本无法安住,甚至撕扯地有些难受。自打今天她提起陈彦柏的求婚,心一直在撕扯,像是要裂开一般,他有一种无能为力的感觉,最让人痛恨的感觉。他把手伸进褂子的衣兜里,摸出一包没拆过封的万宝路香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