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制茶壶里,茶还烫着呢,他倒出一杯浓浓的云南红茶来,自己倒了一杯清咖啡,慢慢地饮。
“我倒不知道,你是爱喝咖啡的。”她道。
他喝咖啡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懂事之前,曾经的王府,洋货堆满了好几个房间。
“你以为我唱戏,使不惯这些洋玩意儿?”
“倒不是,只不过他们都说,中国人的胃积习难改,比如我虽然读了洋学堂,一切向洋人学习,可是咖啡面包黄油之类的,我还是吃不惯。”
“黄油我也吃不惯,咖啡面包我挺喜欢;一切向洋人学习倒也不必,不过现在都知道世界不过是个球,一艘船一架飞机可以运一批非洲象到上海动物园,不向外面学习未免固步自封;另外,我不同意我们中国人胃积习难改的说法,莫说味觉的感知在味蕾不在胃,味蕾的体验是个尝试的过程,世界之大,无不可为我所用,人沧海一粟,人生白马过隙,不用浪费时间!”
正经起来他洋洋洒洒也能说很多,她放下茶杯,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怎么?” 他挑起一道浓眉。
“幼成…我发现...”她手腕托起下巴:“其实我不是很认识你。”
*本文中心思想,做人不能太纯洁。以及我在往常的基础上加了几百字,发现了吗?
第七十一章 偷情
认识的,不认识的,各有各的去处,就她而言,他说:“你还不认识我?你已经比全国四万万同胞更认识我。”
这话有意思,她听了,头歪过一边,目光似水地瞧着他。
玻璃罩里的花朵儿,偏巧鲜艳动人,使人忍不住想打破玻璃去接近,他刚才离她远了点,这会儿又坐回去。
“…不相信?”
他说话有的时候像在开玩笑,由不得信,也由不得不信,像是亲近,又何尝不是一种疏远。她和他一起,一切发生得目不暇接,根本来不及细细思量;只有他不在身旁时,比如昨夜,她一个人睡在床上,木窗下漏过一缕皎洁的月光,她一步步地回忆才觉得不得了,这是多么光华璀璨的一个人,只在那舞台的一角站定,就有许多人屏住了呼吸不能言语。
也有好些人,包括陈彦柏,不屑一顾地,严幼成,不就是一个唱戏的!
爱上一个“唱戏的”,真不可思议!然而“唱戏的”很多,唯有一个是严幼成。你不知道他有多好,她想起丽芬第一次提起他时说的原话,这话是对的,他的戏是最好的,他的聪明是显而易见的,他的见识是广博的,他的模样,别的不说,就现在提着咖啡杯,放在嘴边上,那潇洒从容,专门找一个模特也不过这样。
“你这样看我已经看了很久了。”他说。
“看很久也没用,看不透。你太复杂了,你就像…”
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形容,看见他手里的咖啡杯,她道:“…像这又浓又黑的咖啡,看不到底。”
“呵!”她这是想了解他的过去?
“谁说不见底,你看....” 他亮了亮空了的咖啡杯。
杯底是白的,她说:“你喝的可是真干净。”
都笑了,他把话岔开去,她好像也没有执着于这个话题,说着说着,他又向她黏过去。
她有些意兴阑珊,一根指头点着压过来的肩膀,你安生点,我们不能老这样。
给你当个椅背,不是更安生?
安生不安生地,半推半就脑袋枕在他肩上,他说躺下舒服,她说不好吧,那像什么样子,他说,只有我,没有旁人看到。
于是拢了裙子,两条腿也挪到沙发上,半靠半躺地,姿态闲适了,人就缺根弦,在他逗引下,嘻嘻哈哈说些无关紧要的闲话。
他问她:“你饿吗?”
“不饿。”
“怎么不饿?早饭几点吃的。”
她想了想:“早上六点半。”
“六点半到现在已经五个多小时,你是要成仙。”
“就是不饿。”她仰头可以看到他:“也许看你看饱了。”
“好,你得给我饭钱。”
“我身上只带了二十块钱,想留着自己花。”她抿嘴笑:“不过我看你,你也看我,是一样的。”
“看你不一样,你不管饱,越看越饿。”
说着ʟᴇxɪ龇出牙,嘶嘶放出冷风来,吓得她立刻从他身上弹开,他伸出手臂,一把搂过她腰,她又是笑又是推又是求饶,他把她摁倒在沙发,前头还对自己说,这是细白的徽宣,一笔一划写得敬重一点,大笔一挥时,便由着性子哪管它字迹潦草。
有人敲门,她不好意思了,推开他坐起身,发钿落在沙发上,发辫松散了,她来到穿衣镜前整理发辫,他打开门缝一条,门外的小姐们端着餐盘,见这情况,临时改变了说法:“金先生您是现在用餐呢,还是过一个小时?”
“过一个小时。”
关上门转回身,她正在整理头发,道:“这真是有些不像话了,给人感觉像是偷...”
说不下去,脸红漾漾的。
"偷情。” 他把话补上。
离偷情差距太远,他说:“不过这里确实不太方便,让我想想,下次换个地方。”
还有下次吗?她在镜子里能看到橱柜上的座钟,十二点多了,这一次时间已经所剩不多。
发辫重新结一遍,又对着镜子比对发钿,两边不能有高低,他到她身旁,伸出手,她把发钿交到他手上,他一边一只插得整整齐齐。
“好熟练呢。” 她揶揄他。
“我天天帮女人戴首饰,谁让我身边美女如云?”
她咬着细牙轻轻”哼“一声,表示不屑。
他听着,这个人“哼”也跟别人”哼“得不一样。
双手自然地落在她肩上,受了她轻手一拍。
”不是美女如云吗?碰我做什么?”
他不爱说太多“心里只有你”这样的情话,只低了头,两眼含笑看着她。
她亦笑了,玉笋般的手指列在他胸前,轻声说你呀,而后靠上去,他抱着她,一时都很惫懒,只觉得目下是千金难买的状态,日光隔了窗纱在沙发和地毯上流转,相互依偎的两人靠在墙上,旁边是镜子,前面是沙发,沙发后面是橱柜,她的目光又回到了橱柜上面的座钟上。
“时间过得真快啊,我们进来的时候十一点,她们敲门的时候十二点,现在已经十二点半,刚才那个人....“ 她又想起那桩事,现在有了闲隙,她心里的顾虑,像沙子似的,漏过了一时贪欢的网,一粒粒地在空中飞散开。
“如果是李妈的话,唉...." 她深深叹起气来。
他略做沉吟:"即使是你家里用的老人,现在也已经被打发了。先施公司不是巡捕房,没必要把她留下来关押。“
“是,现在已经来不及了,那样地被人拖出去..."
说着万分愧疚:"我真是没良心,她可是一手把我带大的,纵然跟踪我不对,我起码应该下去看看..."
看了又怎样?不需他说,她自无语。跟着李妈回家,母亲免不了要审讯一场。
不管怎样今晚都是要受审讯的,这个时间点了,李妈应该已经回到家,一五一十把所见所闻对母亲陈述一番。
时钟对着她,一分钟一分钟催命似的往前赶。
“怎么办呢?”
“怎么办呢?”她心里有些慌:“幼成,我都不想回家了。妈一定会问,她怀疑我跟陈彦柏....”
她不愿意在他面前提起陈彦柏,但事已至此,她抬头凝视:“幼成,陈彦柏正式提出来,他要和我结婚。”
*写了好几版,这个看得过去,昨天来视察过的,让你久等了。
第七十二章 我爱你
他没有立即回话,霎时间眼睛像关了灯的房间,变得幽暗十分。
“我自然是不愿的,我妈却很中意他,我说我已经撤回了退学申请…”
显然她想了很久,虽然一字一顿,偶尔还顾看他的神情,一兜子的话从里到外倒豆子似地一泻而出,他踌躇地望着她,她和他亲密无垠的关系中有一道痕,谁也不是盲人,谁都看得见,不过忽然指向它,他并没有准备得很好,一下子烫手的很。
“幼成?”
“嗯....。”
看他的神色,没起太多的变化。
“昨天电话里,我不好说得太详细,总怕隔墙有耳。你说你有主意,我就想过来与你商量,现在事情起了这点变化,不只是读书的问题,更麻烦的是嫁人的问题,都要逼我嫁给....他…” 她眉头拧的死紧。
她实在是懊恼地很:“早知如此,我就不该去丽芬家,她哥哥实在是..."
她不习惯数落人,教养不允许她数落人。
他认真地思索一番:“虹影,这你可不能怪他。”
她顿觉错愕。
“换了我是陈彦柏,我也会向你求婚。”
她原是靠在他臂弯里的,此时松了松:“你…什么意思?”
“只是陈述一个事实。你看看你, 芳华、世家、清白、秀美如花,谁会不爱你呢?”
他经常与她开玩笑,带着一本正经的神情,她一时间分辨不清。
“也不能怪你母亲,设身处地,正在帮女儿寻找出路的紧要关头,愁的是没有好人选,陈彦柏出现了,自然豁出命也要…”
“等等。”
他住了嘴,只见她好一阵用她那双静水深流的眼睛打量,这不是她想听到的话,她退一步,离开他扶着她的双臂。
“虹影 ...."他伸出手来,她制止:"等等,你让我冷静一下。”
秒钟的嘀嗒敲打人的心, 她冷静了不过三秒,咬了细牙,问道:“那么,幼成,你说这事怪谁?是谁的问题?”
“虹影,你不要激动,我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客观地分析…”
“你是旁观者?”
接二连三地,这些不可思议的字眼从他嘴里吐出来,像针一样扎进她的心,她简直没法说话了,停不住后退的脚步,直到碰到了后面的沙发。
他走过来,她连忙转移方位,他于是不动了,扶着沙发的一角,看停立在长窗旁边的她。
他一张嘴,她扭头就往窗外看去。
咚咚咚,敲门声响起,幼成一看时钟,正好下午一点。
他来到门边,他也需要冷静一下,等外面送餐的人又敲了一下门,他隔着门道:“不需要,你们撤了吧。”
回过身时,发现两人之间隔了整个房间不能更远的距离。
“或许我说错了。”他试着用缓和的说法:“旁观者这说法不尽确切,可是你想一想,你母亲并不知道有我这个人,陈彦柏在这件事上,也不知道有我的存在…”
“我知道你的存在,严幼成!”她忍不住喊叫出来,那声波冲到她耳膜里,震撼地很。
这是她有记忆以来嗓子拉到最高的一次。
虹儿,你放肆! 小时候她但放高声,母亲总是呵斥。
她放肆!太放肆!
以至于严幼成,这个潇洒不羁举国最红的京剧须生,也蹙起了两道浓眉,他好像也是不满意,目光越过整个房间,神情漠然地瞧着她。
这是同一个人吗?刚才那些嬉笑欢闹,脸颊贴着脸颊,嘴唇贴着嘴唇,他在她耳边喘息,喉结在她鬓边翻滚,他含了她的耳珠,她一直觉得痒,他手指头捏着她的下巴,说,不要乱动,宝贝,你一动,就是要我的命。
“男人们是不顾忌的,他们野起来,只图一时之乐…”
她近来这几年,一直不肯太听母亲的话。
男人走向她,他的神态依旧不起大的变化:“虹影,你镇定一点,你听我跟你讲,我们先来了解客观情况,从中找出…”
客观情况,这是一个新兴词,包括那个“旁观者”、以及他的“存在”,他也看先锋杂文吗?他可真有学问,一股脑全拿来对付她。她低头俯视窗外,全上海的黄金地段,艳阳照着大马路,马路上车来人往。
在他快到她身前时,她突然抬起头:“幼成,你要了解客观情况。那么好,不说别人,就我们俩。你我之间,你总不是旁观者,你的存在很明显,你说,我们的客观情况是什么?”
他半晌无语。
“你静下心来,我们才能好好说话。”
她的双唇颤个不停。
“我静心得很,我是在好好说话。”
“虹影…”
“是什么?”
相比他眼睛里的晦暗,她眼里有两点明亮的光,望着他低头下视英俊的脸庞,那亮光一刻不停地在眼圈里逡巡。
“是什么?幼成。”
声音哑了,她是在求他,她虽然家道中落了,可从来没有这样求过一个人。
“虹影..."
她话都不敢说了,一条孤命悬在他手上。
他拖长了声音:“我...爱你…”
他一双晦涩的眼睛,受了她的影响,迅速转过一点柔光。
“可是我不能够像陈彦柏一样承诺娶你。”
斩钉截铁地,干净利落的,从“我爱你”承接到这句话,迅速地剔除一切情感。
“当然你也不能够嫁给我,现实情况不允许。”
她举起手掌,就像那次在梦巴黎的盥洗室里被他吻了一样,那是她的第一次,他剥夺了她的初吻,在一个很不讲究的地方,她思忖过来,她在他面前,什么都是第一次。ʟᴇxɪ她突然之间对自己充满了怜悯。
“以上这两点。”他平静地说:“其实我们俩一开始就心知肚明。”
啪,手掌落下,她那么柔软的手掌,使了十足的劲,他脸上居然火辣辣地疼,他转头看看镜子,镜子里,他一露脸就引起尖叫一片的脸蛋上有几道粉红色的手指印。
她转身便走,他跨一步拦住:“我说的难道不对吗?”
他说得都对,不堪的是她,一连数日,跟着他颠三倒四,跌落所谓的爱情。
“我要走。你让开。”
“今朝有酒今日欢,我原本以为我们暂时可以不理这些。但是陈彦柏既然逼你逼得这么紧,你家里情况又那么迫切,你听我说,若想两情长久,我们需要详尽谋划,我说过我不至于对不住你,我正在想..."
*明天未必有,有也晚点,我说话大多时候算数。
第七十三章 欠
她不让他有空“想”,掉头换个方向走。
他扯住她的手腕:“虹影,你别冲动…”
她性本清冷,此时心凉至冰,回头一瞬眼里结了冻,那逼人寒意,他扯着她腕子的手不禁松了松。
“你现在正在气头上,我说什么话,你都听不进去…”
“我听进去了,严先生!”
“不…”她咬着细牙:“…严老板!”
若说“严先生”的称谓产生距离,此时此境“严老板”三个字仿佛一把利刃,斩在他的手根,他“赫”地冷笑一声,彻底把她的手腕放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