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保护嗓子,他不抽烟,带烟是为了交际方便。据说抽烟可以让人心情平缓,他拉开金色的封条,颠出一枝带橘色过滤嘴的卷烟。
再掏出打火机,火苗一闪,吸一口,喉咙辣的难受,憋了好一阵子,两股白烟从鼻腔里袅袅升天。
好似练功时的运气,太阳穴青筋噗噗乱跳,神却往下凝,听得见台阶上两人的交谈。
“听说了吗?今天三房的小美人又出ʟᴇxɪ门去了。”
“又出去了?以前除了上学,大门不迈二门不出的千金小姐,最近怎么了,不久前不是刚从外面回来?”
“说谈了门亲事,去见姑爷去了。”
“怎么又谈了门亲?前一门刚刚退掉。这也奇怪,他们这样的人家,一个小姐,上赶着去男方家赴约?”
“什么人家?什么小姐?房子都要典出去了,快成居无定所的流浪汉。”
“胡说,典出去的那是临街的房子。”
“临街的房子哪里是典出去?早已经卖了。钞票都快用的差不多。这次要动左边一溜,那是娄三爷的产业,三爷死了,孤儿寡母做不得主,房契在鸦片鬼手里拽着。鸦片鬼抽鸦片是无底洞,借了高利贷,高利贷过年上门讨债,娄家还要筹钱过年,过好年据说亲生女儿的嫁妆还缺一大块,想来想去把三爷的房契搁上了床头柜,据说明天就拿到银行去,急等用钱。”
“啊....?竟至这么破落了吗?”
“是啊,我租住此地不到两年,眼见得.....唉!”
虽是别人家的事,说起来总是让人伤怀,暂时闭嘴,都陷入了惋惜。或许是香烟的作用,幼成此刻冷静了一些,香烟夹在指缝中,脑子活跃起来。
惋惜只是一瞬间,腹中有闲碎,不说完不痛快。
“你猜打算拿到哪家银行?”
“哪一家?”
“就是小美人找的的新姑爷家,说是开银行的,大通银行。”
“什么?典给自家人?”
“这个叫做肥水不流外人田,阿根今天对我讲的时候,还得意呢。说银行自家开的,没钱的时候抵押出去,有钱的时候赎回来,赎不回来也不至于赶走,实在是非常方便.....”
幼成回到家时已经晚上九点,一层一户的公寓,电梯坐上去,出去就是自己家,他掏出钥匙开门,门从里面打开,大庆迎上来。
总有办法的,这是他的口头禅,他看到了点希望,精神爽利不少。从她家出来,弄堂口有一爿柴火馄饨担,担主是新来上海的外乡人,照了面也对他无动于衷。两碗馄饨下肚,他对着馄炖档翻滚的白烟盘算,娄家真是没救了,陈彦柏成了救生圈,救生圈靠不靠得住另说,典到银行就有可乘之机,密切关注,匿名把她和她母亲的住所盘下来。
住他的房,成为他的人,就不会那么难。
“大庆,这么晚了你还来,来正好,我有事想与你商量。”他脱下帽子挂在衣架上。
又脱身上的薄棉马褂,想起今晚的饭局。
“叶老板那边怎么说,谈得可还顺利?”
“....没....怎么说...”
“哦? 没谈成?要另约时间?”
“不…约了。”
他这才听出大庆语态里的不同寻常,马褂被大庆接过去了,只挂在手腕上,门厅挂一盏水晶小吊灯,暖色的灯光照得大庆微胖的脸黄的和橘子皮一样。
“怎么?”
“老板,出,出....事了!”
第七十六章 妖男
幼成坐在壁炉前的摇椅上,火苗串上串下,火光在他挺刮的侧脸上忽明忽暗,大庆站在他身旁,见他险峰似的鼻尖下一张薄唇抿成一条线。
一眨不眨居高临下的凝视,哪怕来自朝夕相处的大庆,也颇具压迫感。
“你坐。”他说。
大庆在他身后的沙发上坐了,又站起来:“老板,我坐不住啊。都快急死了!这事太麻烦了!必须要及时采取措施。否则多年辛苦功亏一篑,还有您的名声,当然不止名声..."
从袖子里取出帕子,擦去额头的细汗:“...全…全毁了!”
至于采取什么措施,大庆虽然协助他运营连升班多年,渡过了多少难关,这一次也觉得难办。
“我是没法子了。您的电话刚挂断,就有消息传到我这儿来。当时不知道您人在哪儿,赶紧推了叶老板的饭局,带小路赶到她家,人都硬了。姑娘是疯子,爹娘也疯的不轻,把自家姑娘的遗言贴大门上…”
“严郎我永远的爱。”旁边支了火炬,白底黑字,贴在门上字虽小,依旧分辨的清。
一想起站都站不定,大庆在他身后急躁地走来走去。
“已有几位记者收到风声,我到的时候正在陆续到达。有些对着那遗言拍照,我企图制止,那家里就有人冲出来,扯着您的大名乱骂…”
“骂?骂什么?”
“骂得很难听,骂..., 咳!骂您严幼成害了姑娘性命;骂您,您是…男狐狸精,绝世妖男!”
狐狸精搭配绝世妖男?他听过关于自己的各样称谓,数这两样最新鲜。
“呵!呵呵…”
虽然是苦笑,还能笑出来,大庆真佩服他,现在这情形,好比被人拿枪顶住了太阳穴。
“老板,这…这不行啊!绝世妖男严幼成,那要是登在报纸上,可怎么圆转?这还不算,底下的事情更麻烦。我看见《每日新民》的范记者也来了,他与我们素有来往,我想让他帮着呼吁呼吁,严老板品行高洁,这事怪不到严老板头上,他们是同行,他的话比我管用;可是他这次不买我的帐,这是头条,爆炸新闻,他一边敷衍我,一边带头诱使死者的爹娘,说姑娘对您感情如此深,背后必有详情…”
“有详情吗?”这就好像一出戏,幼成身为男主,不知道这戏的唱词在哪里。
“有啊!您忘了吗?我当时就劝您别理她,这就是个女疯子。可是您恻隐心动,亲自拜访。当时她父亲把您送出门千恩万谢,现在换了副嘴脸,居然还有脸诬陷。他回记者说您去看过她,在她香闺里逗留了好些时候,当时没有旁人。我说不对,当时我、小路、服侍她的下人都在场。可我说话没人听,记者直接再问,当时严幼成有没有对令爱实施强奸,哦,不,诱奸…”
“强...什么?"
这字幼成都说不出口,再好的涵养,也无法忍住,推开椅子霍地站起来,大庆唬地连退数步,只见他两道浓眉乌云压顶似地聚拢来。
“这…,这不能细究,记者是这样的,再说他们捕风捉影的素材无穷,她迷了您这么多年,无数次找过您,就说最近,梦巴黎,她闹得沸沸…”
“行了!”
一时间不敢言语,忧急地望着他,他也站不住了,在壁炉前大踏步来回往复。大庆希望他说几句,他这个人,话不多,主意很多,很多常人看着不得了,化解的方法也许正在他脑子里形成。
“老板…”
“七…七爷…”
由不得催他:“您说句话?您给点想法!”
催不出来继续唠叨,不唠叨自己内心承受不了:“您现在树大招风,我看这事不简单,有人借题发挥,不仅坏您名声,存心搞臭您,把您、把连升班往死里整,我…我是没法子了,我原想,人死了,无非求财,我去拿点钱…”
“拿什么钱?”幼成立转身子,厉声打断。
这才闭嘴,站过一旁,垂袖低头,眼皮上翻打量他,他怒了,许久不见他面目这般狰狞,这些年风风雨雨,他跑过多少码头,经手过多少人,受过多少苦难,人人说他傲,其实他的性子在原有的基础上已经打磨的滴溜滚圆。
“不拿钱!这事不能用钱解决,否则等于承认了他们对我的诬陷!”
说完这几句,情绪便又强行地压制下来,幼成来到大庆面前:“对不住,我不该对你吼,你这一晚上辛苦,全凭你斡旋…”
“老板,七爷...您别这么说,您怎么跟我道歉?我..., 唉...,您不容易,打小就不容易,这些年…”说着忍不住,举起袖子捂脸。
好像回到了当年,还是天桥下与他相依为命的小富子,年纪虽然比他大,一遇着事,鼻涕眼泪横流。
“不要紧,会有办法的,放心吧…,给我点时间,我会想办法解决…”
这晚商量到深夜,亲自打过几个电话,安排大庆到客房睡了,他回到自己的房间脱下手表,时间已经是半夜两点。
躺上床,粘着枕头,才想起心上的女人,她奔向他,红色的围巾长长的发辫飞扬起来。
她的事不能忘,不能忘,身败名裂也不能忘,大庆今晚已经受不了,明天一定要拿出来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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虹影连续两天没出房门,第三天早上,李妈敲门,说有她的信,需要收信人签字才能递送。
这才开了门闩走出来。
“哎呀,人都瘦了。” 李妈摸着她的手腕。
怎么能瘦,不胖才怪。一日三餐一个菜不少送到她门前,吃饱了在房间里原地打转,转累了躺倒睡觉。这就是她对幼成说的她也有她的方法,不给母亲李妈机会与她交谈,因为解释起来太繁难。
睡醒了望着帐子顶发呆,什么都不想干,就是发呆。脑子里ʟᴇxɪ的事情走马灯似地来回转换,换来换去换到他身上,认识他并没有多长时间,却几乎挤满了她所有的记忆空间。
那一夜、那场戏、那张脸,梧桐树下有他穿着黑色的棉袍,直挺挺的鼻子凑到她的睫毛下面。
夜深人静时动邪念,心想索性跳窗逃出去找他;转念李妈和母亲她不能真的不管。
“信呢?”
“瞧我这记性,见了你就忘。邮差拿信在门口等,这是什么奇怪的信件?非得你亲自签名才能收下来。”
“这叫挂号信。”她说。
心里也好奇,挂号信这么正式的信件,在她还是第一次,想来想去,也想不出来自哪里。
第七十七章 钱
要么是他,一想不对,写信寄信邮局辗转都要花时间,他们才分开了两天。
到门下邮差递上信,看到信封上的寄信人,是学校校务处的信件。
学校怎么会有信?退学申请已经撤回来了。李妈一个劲地问谁给她寄的,她没功夫理会,一边往回走一边拆信封,拆的动作大了些,拿出信纸,不顾及信纸里还含了一张窄窄的纸片,飘落在廊下的青砖地上。
李妈拾起来,不识字,交给她问是什么,这时母亲走出正房,问道:“什么人?给你寄的什么信?”
她先看那窄纸片,原来是张支票,抬头署名娄虹影,金额五百。赶紧再打开折成四折的信纸,简短几行字:“娄虹影同学品学兼优,校董会特颁予五百元奖学金,以资鼓励。希望娄虹影同学再接再厉,再创佳绩。”
母亲要看,她茫茫然递过去,李妈又去问母亲,母亲半晌没言语。
“是虹儿学校的奖学金。”被问得多了,才幽幽来了这一句。
“奖学金?学校的?是钱吗?奖励囡囡的?学校怎么给学生发钱?多少钱?”
“五百。”
“啊! 这么多!这…这读完高中也花不完…”李妈咂巴舌头道。
李妈大字不识一个,算术却挺快。一年学费只有一百,她还有两年学上,车马书费杂费都包括进去,还能富裕出一部分钱。
要知道,她母亲见到的钱家彩礼单,林林总总也不过三千元。
是他!她一想便知。两天前临别,他反手拉住她的手说,如果单纯是经济的原因,这两天会有转机。
“希望能让你读上一段时间的书…”
千情万绪涌上心头,拿过母亲手里的信和支票,脊背挺直了,口气绷绷硬,像石头一样:“妈,这学我非上不可。婚姻之事,等毕业后再谈。”
连母亲的脸色都不去看,虎虎生风地回到自己房间,坐在书桌前,把那张支票放在日光下看了又看,他说有办法,果然就有办法,他让她牢笼似的生活有了光亮,前途并不是一片灰暗。
日光尤嫌不够,把台灯也打开,支票被多重光照成了半透明,她趴在桌子上,一行一行细细地看,娄虹影、五百元、校董会,他怎么神通如此广大,居然通过校董会给她发钱,就是钱太多了,让她如何能够承担?
说来惭愧,只有他帮她,她并没有为他做过任何贡献。反而在他们的关系上,一有困难,就撂挑子不干。
“幼成..."她手指轻轻触摸支票:“你对我这么好,我该怎么还你呢?”
“谈不上还不还…”她想起他那天说这话的时候,嘴角带了浅笑,一力地安抚她,还说他欠她更多一些,因为不能帮她解决更大的麻烦。
鼻子发酸,这次是因为心里很暖,暖得仿佛此时此刻就是春天。
春天可以回学校,他说只要他有空,等她放学,在学校附近等她见面。
等不及春天,最好现在、立刻马上!她推桌而起,看见玻璃窗外廊檐下母亲和李妈正在无声交谈。出不去啊,只有等他来找她,再想各种各样的办法。她又坐下,对着那张支票,且把它当作幼成,轻言细语对它讲,幼成,要还你的...,我用我的一辈子来还。
娄家这两天不差钱。
三房一溜房子总共大大小小有二十五间,在大通银行抵押,娄伯勤亲自登门,陈厚圃出来见了个面,伯勤一力讨好,几次主动暗示儿女婚事,厚匍只是打哈哈不接这茬,不过很给面子,把信贷部主任叫进办公室,说只要手续文件合法齐全,他特批,抵押十万块钱。
十万块,虽说每月利息将近一千,已经足够让娄伯勤喜出望外。
回到家,从账房里取出两千块,让云珍拿去给淑婉,说,过年么,手头总要松泛些。
又说:“你交待三房,让她们务必牵制住陈家。我看这门亲事有点悬。我几次提及,陈老爷都虚晃而过,他们大概是不急的,毕竟陈少爷这条件,全上海也难找出第二个来。你让她们别再犹豫,情况并不乐观,就说是我的意思,这门亲一定要结,快点结,不能再拖延。”
到梅淑婉手上时,变成一千五。云珍拿掉五百,以充私房之用。
一千五也让淑婉为之一愣。
“拿着吧,你大哥做投资挣了钱,想着你们过年总要花钱。”
“二哥二嫂也有吗?”淑婉问道。
“他们没有,凭什么管他们。他们不像你,从来不听你大哥吩咐…”
说着便问起陈家亲事,淑婉道:“学校给了虹儿五百元奖学金,这学恐怕是要上下去了…”
“那可不行!”云珍一听着急:“陈家婚事怎么办?这门亲不能等!”
云珍对于这门亲事的热心程度,让淑婉暗自诧异。她递给云珍一盏茶,自己只喝刚炖好的梨水,道:“恐怕急不来,陈少爷虽然那天表示了一点意思,后来也托陈小姐的名义邀请虹儿出去玩,这几天倒没什么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