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快过年了,也没空。这事等过了年再说。”她看云珍喝茶都没心思了,补充一句道。
然而仅过一天,陈丽芬“又”打电话来了。
阿根像得了喜报似地欢天喜地来请虹影,虹影一听,穿着绣花拖鞋就往外赶,反正淑婉是看不明白了,目送她苗条的身影出了院墙外,李妈在旁边问:“要不要我跟过去,去听听她打底讲些什么?”
“算了,她不想让你听,你就是把耳朵放在她嘴巴旁边,也听不出半句实在话来。”
那天是腊月二十八小除夕,又是厚匍通融,十万抵押款年前到账,娄家新年张罗虽然晚了点,好在一应货品都能买到现成,吃的用的装饰的,挑最好的来。就是遣散了的下人们,一时三刻不能全数雇回来。
阿根把虹影送进接电话的书房,就急匆匆去料理别的事务,说:“忙得很,人手不够,事情凑到一堆,两天后就是年三十,凡事都要我调遣…”
中国人过节,最重要的是吃。阿根的调遣重地在厨房饭厅花厅一带,人都调过去了,书房以及门前的走廊包括小花园除了虹影一人,鬼影子都没有。
虽然如此,虹影还是谨慎地关上所有门窗,木门木窗的书房一下子显得有些昏暗,隆重起见,她打开台灯,暖黄色的光线铺满了不大的空间,她听筒拿在手里,未说话嘴角轻露笑靥。
“喂…”
*本章主题:黄白之物。
(工/中/好/木每/館/小/汥)
第七十八章 害人精
“娄虹影。”
“是你吗?虹影。”接连着,急促的,像一群人上赶着追她似的。
“…丽…丽芬?”
“是我,否则你以为是谁 ?谢天谢地,他们终于肯让你接电话了。嗳,你以为是谁?不会以为是我…”
幼成不够了解丽芬,学的声像神不像,语速快话题跳跃不讲逻辑才是真正陈丽芬,虹影不由一阵失望。
“当然是你,我又没有另一个叫做陈丽芬的朋友。”
失望通过电话线传导过去,丽芬不假思索地问:“怎么了,你听上去不大高兴?”
“没有。为什么不高兴?”她刚才拿起听筒时,都赶不及坐下,这会儿找了旁边的太师椅,慢悠悠地背靠在椅背上。
“我以为…”心直口快的丽芬也滞了滞:“我以为我大哥冒犯了你,所以你连我都不理…”
“你哥是你哥,你是你…”
说得快了点,自己都没有觉察到,直到丽芬笑出来,才后悔应该略为婉转一点,丽芬“哎呀”一声,道:“完了,我大哥在你这儿真是判了死刑了,一点指望没有了。”
“我谢谢他,可是…”
“没关系的,虹影,我不介意,这不影响我们之间的友谊。我明白,虽然我大哥在世人眼里简直无可挑剔,男女之间却是要讲感觉的。你大概对他没有感觉,感觉是一种奇妙的东西,第一眼看到就让你灵魂出窍忘乎所以,全世界其他的人都不在你眼里…”
说得虹影浮想联翩,第一次见到幼成时,她仰头看向他,毛毛雨打湿了他的帽子,她明明心里那么哀伤,见了他没法不睁大眼睛一直望。
思念泛滥成了汪洋,有些情难自禁ʟᴇxɪ,她耳朵贴着电话听筒,身子软趴趴地伏在搁电话机的桌案上。
幼成,她心里默默念,先施一别,已有数日,你怎么连个冒充“陈丽芬”的电话都不给我打?
丽芬的下一句,迅速地把她从思念的汪洋中拽上岸来。
“…就好像我对幼成的感觉一样。虹影,我对幼成真的是…”
防止她继续,虹影立刻转移话题:“丽芬,我有桩好事情要与你分享。”
“真的,是什么?”
丽芬是虹影所知最容易分散注意力的人。
“我可以继续上学了,妈妈同意了。 ”
“真的吗?太好了!哈哈哈!就是说寒假上去,我又能在学校见到你了! 哇,好极了,我太高兴了!”
丽芬的孩子气,大概一辈子都摆脱不了,开心起来又是笑又是哇哇乱叫,电话这头的虹影也跟着她笑了起来。
“怎么突然有转变了呢?娄虹影,你对你母亲施展了什么魔法?”
虹影想,如果告诉她幼成通过校董会给她发了五百元,不知道她做如何表达。
“什么魔法?不过是软磨硬泡。”她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盛满了对未来的希望:“终于答应了,而且答应的很彻底,能够一直学到高中毕业。”
真的吗,太好了,我太为你高兴了,丽芬重复这几句话,忽然说等等,声音隐了开去,过了一会儿,她爽脆的嗓音又传过来,解释道:“刚才大哥经过,我告诉他你可以上学的喜讯。他也为你高兴,说恭喜你。”
真是经过吗?虹影疑窦顿起,陈彦柏会不会一直在旁边听她们说话?
丽芬听她没搭话:“虹影,你还在吗?”
“在。”
一个字,代表娄虹影的热情迅速冷却下来;丽芬是熟知她的,又说了几句恭喜她的话,才道:“这下好了,虹影你不用愁眉不展了,这不就是你的梦想吗,美梦成真了,这个年你过得无忧无虑;不像我…”
说着语速缓下来,像预知红灯的汽车,慢慢煞车停在那里。
“怎么了?”虹影不记得曾经听过丽芬这样的语气。
“你等等。”声音又隐淡下去,然后是脚步声,踢踢踏踏地,陈家人模仿洋人,在家里也穿皮鞋。
“刚才有人,讨厌得很。”丽芬放低了声音。
那人不是陈彦柏是谁,虹影不去揭穿她,只是问:“你怎么了?没事吧?”
“怎么没事?没事我也不会快过年了还来找你。我是有苦没处诉,我今天给你打这个电话来就是找你诉这个苦,虹影,我好苦,我想去找幼成,他们看着我,不让我去。”
“我现在就像你,在家里等于蹲监狱…”
说着便有了哭意,丽芬不去拍电影真是可惜,悲喜切换,任意之间。
“虹影,你说我怎么办?我想幼成,我不能没有他,我完了,我真的沦陷进去,可是,可是…”
“哇”地一声,她自己遮住嘴,虹影当真为她担心了起来。
严幼成你这个害人精,你害多少女子为你魂不守舍夜不能寐!你害别人我管不着,你连着丽芬一起害?她扪心自问,自己并没有那么大方,能把严幼成捐献给丽芬,安慰她的芳心。
“怎么不让你去呢?” 她好言好语安慰:“你父亲不是不管你的吗,你还有倚清和你串通一气…”
“别…别提了。”听筒里传来陈丽芬摁鼻子的声音:“顾倚清也被管住了,我们俩个这几天都不许出去。爸爸说,如果我再去找幼成,就把我关在房间里。其实这样做一点没有道理。我是去找过幼成,我也想去找幼成,但我现在并不知道他人在哪里,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自从出了那件事,他... 他...失踪了,虹影,呜....他失踪了,我们都快急死了,所有严党都急死了,呜....."
她难以自控,捂着鼻子轻声抽咽起来;虹影手一滑,听筒顺着桌案的腿脚掉落下去。
“虹影..."
"虹影...."
“虹影...."
颤巍巍拾起话筒,双手裹着它,裹得死紧,仿佛话筒自己会飞出去,有一段时间她说不出话来,电话那头丽芬说:“虹影,你还在吗?在吗?咦,电话线断了吗?”
“在...在的。”
“哦,电话线的问题,线路不稳定,快过年了,打电话的人多...."
“怎么,怎么....会....”她脸色白得跟纸一样,嘴唇不停抖动:“怎么会....失踪地....呢?”
“啊?虹影,你还不知道吗?你不看报纸的吗?你不听无线电吗?这么大的新闻!幼成出事了!每份报纸,每个电台,连篇累牍,不定时地,都是那事件的报道,一律批评,全方位的指责,说他玩弄女性,奸....污少女....."
“我是不信的..."她又哭了:“不止我,我们严党谁也不信,我们相信他的为人,呜....."
*赶赶还是能赶出一稿来的,嘻嘻!
第七十九章 不孝
那日小除夕,晚饭是在伯勤云珍那儿吃的,非常丰盛,虽然虹影和母亲都没有什么胃口。
晚餐已毕,母女俩前后脚回自家院门,谁也没多说话,等到淑婉梳洗已毕,虹影敲门进来。
李妈拿洗脚水出去了,淑婉拍床沿边自己身旁的位置,对女儿说:“坐下吧。”
虹影不肯坐,立于床榻一侧道:“妈,我有点事,明天想出去一趟。”
淑婉对她一阵好瞧:“可是因为今日电话缘故?”
虹影白着一张脸,拧了眉头,沉滞地点点头。
她今天接过电话回家时,面色比现在还难看,晚饭时淑婉留心地观察她,基本没吃,每道菜只沾了沾边。
拿到学校奖学金通知时,看她真是底气十足,走起路来鼻孔朝天。
不管怎样,总想让她高兴、让她顺意,希望她永远精神振作,虽然很想问她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也知道,一味地逼问她,除了讨她嫌,一点好处没有。
“那…, 去多长时间。”
虹影一直在盘算,从自家到上次去过的黄浦江畔,车程来回最起码两小时。
她没说死,道:“大概半天左右。”
说是半天,差不多整一日,上一次不也是日落黄昏才回来。
“非去不可吗?”
“非去不可。”
斩钉截铁的回答后加一句:“妈,这次请不要派人跟踪我。”
李妈正要回房,脚踏在门槛上,听到这句话,吐了吐舌头,蹑手蹑脚地退到房门外去。
“虹儿,你自己要有斟酌。”
“妈,你要相信我。”
针锋相对的后果,是谁也不说话了,沉默伴随着庭院上空的黑不见底的夜空,李妈感受最深的,是冬天晚上站在门外真是冷。
僵持的结果是做父母的先让步,淑婉道:“虹儿,你人一日比一日大,主意也见长。你现在的阵仗,我若是不放,明日你怕不是要翻墙逃出去。唉,也罢,要去只有让你去,我这里只有一个要求,你一定要自己好好把握,不要玩过火…”
这就算同意了,同意了也不见虹影脸上有任何喜色,只道妈您请早点休息,说罢便走。
“等等。”淑婉拽着床单,竭力克制自己的脾气:“上一趟出去,你回来连个交待也没有。这一次呢?我是不问你,你自己就没有话要说?”
等了她一会儿,等得实在耐不住:“我就奇怪了,虹儿,你怎么变成这样?你现在奉行的是什么规矩?”
自说自话像在唱独脚戏似的,想来自己前世亏欠了她,淑婉摇头道:“算了,算了,快过年了,图个祥和,我不跟你细究。我只问两句话,你要老实回答我,否则就是事母不孝。你说,你这一次和上一次出去,是不是为了同一个人?那个人,是不是....陈彦柏?”
淑婉心脏本就不健康,说出最后一句自己都能听到心脏的蓬蓬跳动,这样问是根据这几天的观察和李妈的描述,再加上母亲的直觉得出来的模糊结果。
急待她确认,希望她说“是”,“是”比“不是”要容易接受得多。
虹影停下出门的脚步,她看见门没有关紧,门缝处潜伏了李妈,听得全神贯注。
是为了同一个人,她仰起头,千真万确。
“是的。您请放心。”
虹影一直走到静安寺,才拦到一辆出租车,上了车发现自己没有实际地址。
“沿着黄浦江,一直往北开,开到郊外,那里能看到江对岸,没有人家,只有田地茅草和堤岸...."
“那怎么行,那不行的,我不能去没头没尾的地方。"
"我包一天,包一天你要多少钱?”
一天要二十,她身上就只有二十,不能一分钱不剩,鼓足勇气与人还价,最后还到十六。
十六也是桩好交易,司机笑容满面发动汽车:“天黑前回来,小姐您想去哪里我就送您去哪里。”
没有哪里。只有那里!那是他透气的地方ʟᴇxɪ,他那日在前面开车,道:“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一个只属于我的地方。”
她想不出别的,昨天丽芬说他失踪,她的脑海里,立即闪现的就是那疾风劲吹篙草的旷野之地。
“绝世妖男严幼成!”
“严幼成奸污女戏迷致死!”
“少女自尽,严幼成命案缠身!”
“梦巴黎目击者见证,严幼成与美女戏迷三年情殇!”
打电话的房间是大伯的书房,书架上有一格专门用来放报纸,她一张张翻看,看得浑身发抖。
胡说八道,信口雌黄,这描述的是兽性大发的江洋大盗、色胆包天的拆白党,不是心高气傲、不同寻常的严幼成。
“严幼成离奇消失,天蟾舞台年初三拜年大戏取消,连升班经理富大庆称无可回应,或为畏罪潜逃..."
无罪之有,谈什么潜逃?丽芬说哪里都找不到他,她想她们一定没有找过那里,那是一个属于他自己的地方,不,自从那次之后,属于他和她,他们两个人的地方。
江风肆虐,茅草直愣愣吹起,她下了车,拨开盖过身高的茅草,往江边去,风吹起了她的红围巾,司机忽觉不妙,跑下车追上她道:“小姐,您不会是....有什么想不开吧?”
有什么想不开的,她才没有那么傻,幼成也没有那么傻,他也许正站在前方那座斜上去的堤岸上,穿着他黑色的棉袍,对着滚滚的黄浦江,安静地等着她。
“我只是到江边看看....”她举目穿过茅草往前望,今天风大,天上云层盖地比棉被还厚,她前额的刘海随着风往后跑,红围巾裹着她的长辫子,她一张脸细白纯净,精致地像白瓷雕出来的一样。
“....那里也许有个人在等我。“
好几天没有雨雪,地面冻得硬梆梆,跟她第一次来时不一样,那时候地是泥泞的,以至于她回到了车上,还在问他,这一脚的泥该怎么办?
从堤岸上下来的时候,他时不时就过来扶她,她知道他是想拥抱她,他自从吻过她之后,真是恨不得时时刻刻把她抱在手上。
风很烈,茅草乱摇,有时刮到她的额头上,她用手去挡,今早走得急,忘了带手套,手指被茅草刮开了口子,她倒不觉得疼,三步并住两步,她往茅草的尽头,那一处斜上去的堤岸上一路小跑。
第八十章 连升班
北风怒吼,浑浊江水滚滚而过,厚厚的云层沉降下来,对岸草木凋零的广袤田野被压制地动弹不得。
虹影在堤岸上停留了好长时间,不见人在,回头望向来时的公路,也不见车来。
寒风吹得脸生疼,眼睛发涩,可若不是出租车司机爬上堤岸来催促她回城,她会继续抱着希望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