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吧。”
“兴国路”三字路牌就在前方,打个弯,转入一条狭窄马路,没有一个人,没有一辆车,死一般地寂静,混沌世界似乎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大庆打算调节一下气氛。
“老板,您这一趟一切可还顺利?没遇着什么麻烦事吧?”
所谓的麻烦事是什么?幼成知道大庆舌根子发痒,他心里不痛快,冷笑一声道:“大庆,由不得别人诬陷我。就是你,也高估我的魅力。”
“不不不!”大庆连连否认:“诬陷您当然是不对的,您的魅力却是无疑地。这不是我高估,是您广大戏迷的认证,更有夫人的权威…”
提起“夫人”下意识谨慎,左右顾看:“嗳…,怕什么,这里又没有别人。提提夫夫…人又怎么样,她是喜欢你,我虽然只有幸见过她一次,而且还是匆匆而过,但是她回头是看您的样子,我永远忘不了!”
“胡说什么。”幼成打断:“你这样,是对夫人的不尊敬。”
“尊敬是尊敬的,不过实话实说。”大庆嘻嘻笑:“她是人老心不老。”
算不上老,应该说,芳华渐驰,风韵犹存。虽然这一次比两年前见她丰腴不少,那一身长旗袍穿的还是摇曳生姿。可这些轮不上幼成来评判,大庆实在是放肆了,幼成漠然道:“你注意言辞。夫人是我们的贵人,帮过很多忙。这一次,我都不知道怎么感谢她。”
怎么感谢,大庆脑子闪过很多想法,不敢往下说,因为虽然夜色无边,后面的人听了可能要揍他。
后面的人闭上眼睛养神。
这次不啻为一劫,他虽然嘴上不说,颇费心神,眼窝都凹下去了,鼻子越发高耸,
“大庆,我元宵去南京义演三天。”他忽然说道。
“啊?这么突然?没在计划之内啊。演什么?”
“珠帘寨。”
《珠帘寨》是唐末晋王李克用收太保的故事,有英才归附的意思,大庆明白了,道:“是夫人的命令?”
“是我自己要求的。”幼成头有些痛,眼睛闭着,眉头拧起:“她让我唱堂会,我说我不唱堂会的规矩不能破。但却不能不报夫人知遇之恩。所以我应允,以后凡夫人组织的演出,就是远在青海,第二天要我去,我一分钱不收,拎包就走。”
即这么,就没有圆转的余地,大庆道:“知道了,本想再约叶先生谈拍电影事宜,看来还要往后推?”
没否定就是默认,意思是拍电影的事情没那么着急。大庆应诺着,手握方向盘想东想西,想想还是替严幼成捏把汗,有求于夫人,夫人的要求也敢抗拒。
“老板,您可真让我佩服,我听说夫人不管到哪里都有精锐跟随。不如她意枪子儿伺候,您竟敢…”
“老板?老板…”
抬头看看后视镜,睫毛盖着眼窝,已经睡着了。
怎么睡得着?大庆的话把幼成带回到云栖十八径那重兵把守的公馆里。
“严幼成,你好大胆!”
副官掏出枪来。
“你别仗着我喜欢你就肆无忌惮。严幼成,你要知道,要不是我在背后挺你,任你嗓子高到天上去,也没人听得见你。”
“你已不是我初见时的严郎。你翅膀长硬了,竟敢不听我的话!”
声色俱厉,副官直接把枪眼子顶在他额头上。
“混账东西,退下!”
退下的是副官,幼成知道此时他不能不做一点变通,到她的沙发前,他低头木无表情地看着她。
“你...,你就是欺负我!”威严的眼睛,新长了鱼尾纹,在他的凝视下,流露出女性的一丝温柔。
*下一章除夕夜,迫不及待,敬请期待
第八十三章 烟花
春节是开关,关上旧一年,开启新一年。人们总以为,不如意的过去终将过去,新春带来好运,生活即将焕然一新。
好运对于日薄西山的娄家来说,是唯一的指望了。
所以这一天特别重要,一定要喜兴,不能吵不能骂不能哭,否则明年比今年还凄惨。
为了这点讲究,尽管昨晚娄氏母女过得一言难尽,年三十早上睁开眼睛,彼此都强打精神。佣人们穿得山青水秀,虹影母亲也换上了喜鹊报春的高领旗袍,没气色的脸上略施脂粉。
钱家的亲事退掉了,为亲事而制的衣服不能退。李妈端来一件格子呢连衣裙,虹影穿在身上,李妈赞叹道:“囡囡穿洋装真好看,比洋女人还好看。”
国人过大节,吃喝当然是首要大事,祖先、神仙、风水也要兼顾。晚上的正餐要到大伯那里去吃,中午这一顿及各种祭神拜祖就不能马虎,母亲李妈她们大清早忙得不亦乐乎,虹影吃过早饭没有事,窝在房间里看书。
书只是摊开装样子,她单手托腮心里琢磨的全部是严幼成的下落。
大过年的,人人过节,他飘落在何方?能找的地方都找过了,但也只找了两处。
“虹儿。”母亲亲自来叫她:“别闷在房里,大家都很忙,你出来帮忙。”
虹影昨晚半夜没睡,心里牵挂重重,她像玩累了的孩子精疲力尽今天比较驯服,母亲叫她,她就跟在母亲身后,跟过来跟过去并没有什么事特别需要她帮手。
直到准备祭祀的时候发现少了一对红蜡烛,李妈要去买,母亲说今天什么日子,弄堂口的杂货铺都关了门,云珍那里有很多,虹儿闲着,你去走一趟。
虹影一听仿佛气球里充点气,她打算去大伯的书房转转,找不到人,看看报纸上怎么说。
书房里只有前几日的报纸,问阿根,阿根的说法与母亲有异曲同工之妙,今天什么日子,谁还看报?
今天什么日子,最好谁都别过!虹影生人勿近的神情好像立刻要得道成仙,把两根蜡烛交给母亲,母亲说,有人给你送礼,放在偏厅,我这儿忙,没空搭理。
礼都是正月里来去,哪个缺心眼地迫不及待年三十送?虹影到偏厅,见大理石圆桌上叠放着几只花花绿绿礼盒,有先施百货的标志。是幼成!她第一个反应就是幼成,好像先施是严幼成的私家百货一样。一定是了!她的心小麻雀一只飞起,他回来了,买先施的礼物送她,也许还有信,她怕给人看见,把礼盒抱回房间关上房门拆,拆到后来,一件件全扔在地上。
确实有信,一张精美的贺卡,卡上钢笔字龙飞凤舞:虹影,今年最大的幸事是认识了你,相信通过深入了解,我们明年会建立更亲密的关系。祝你新春快乐,永葆青春美丽!陈彦柏。
晚上六点是吉时,娄家直系至亲三十多号人,齐聚大房长乐厅,共进团年饭。大房二房素来不对付,今天也抛开了嫌隙;三房自娄子勤过世后,一直微末无足轻重。今年形势不同,淑婉和虹影被安排了上位,皆因这年过得这么冠冕堂皇,全靠她们的“无私”贡献。
吃过晚饭不许走,男女分开两处守岁。花厅中摆满果盘茶品,三家佣人召集一处,数目也相当可观。近来云珍与淑婉尤其交好,牵着淑婉的手体己话说个没完。堂姐妹们在旁边开桌玩纸牌,虹影因昨夜没好睡,玩了两局,纸牌从指缝中掉落下来,姐妹们一阵哄笑,淑婉见了,对她说道:“你守不住,先回去睡吧。我大概也是撑不到凌晨的,再说会话也就回去了。”
回头便找李妈送她,虹影说不用,就这么点路,我难道还迷路不成,今天过年,她喜欢热闹,就把她放放羊,也让她放松放松。
“都到这儿来了,家里没别人。院门不必关死,我们就回去的。你若真睡了,把自己房门闩好。”母亲眼睛看出来,她还不到十岁。
人太多,闹得脑袋嗡嗡响,一路走还时不时地跟人点头。直到出了大伯家的黑漆门,屋檐下的红灯笼照着青石阶,石阶的夹缝处有丝线般的残雪,冷风吹上了脑袋,虹影才清醒了一点。
娄家的热闹被她置之身后,这一条本家的弄堂里,几步路挂一串辣椒灯笼。牌坊外租客居住的区域,也有灯光,有零星的鞭炮烟花,都吃过了年夜饭,邻里们说说闲话,孩子们拎了兔子灯奔来跑去。
真回房躺床上是睡不着的,两眼睁开看帐顶,她知道自己的脑子一刻都不能摆脱他。
她像执着于破案的笨侦探,想来想去纠结于几个问题。失踪了吗?为什么失踪?去了哪里?要是走,为什么一个讯息都不留给她?
甚至回过头去分析他对她的感情,报纸上对他的诬陷在她脑海里隐隐作祟,昨天连升班的开门女子一度让她怀疑自己是不是严幼成心里的唯一,ʟᴇxɪ因那女子虽然年岁略长,颇有动人之态,她看着她的眼神,好像嘴里的一块肉,被她抢走了一样。
她是谁?为什么住在连升班里?幼成从来没有提过她,确切地说,在她面前,从没提过别的女人!
细细想起来,没提过的事多了去了,如果严幼成这个人是一张履历表,她看到的只是他的名字,照片和职业。
上次在先施百货打听过,他虚晃一枪说,你比全国四万万同胞更了解我。
多么滑头地回复!没说几句就把她摁倒在沙发上。严幼成你到底是什么人?他们说你玩弄女性,你是不是把我一起玩弄?她自己被自己的胡思乱想搅浑了,不知不觉走出了牌坊。
再往前走不过去了,牌坊下的空地上,有人在放烟花爆竹。
爆竹最可恶,让人胆战心惊;烟花是不错,火药总算做了点好事,死前给世界留下绚烂的风景。
一幕又一幕,这烟花又大又摩肩接踵,孩子们不乱串了,被大人拉在一旁围观,火树银花不夜天,她茫然地想,茫然地看,人们仰头她也仰头,人们鼓掌她把插兜里的手拿出来。
拿出来在空中急冻,不间断的五颜六色的火花对面,出现了一个晚上戴帽子的高个子男人。
*啊,好想写下去,算了,字数到了,各位下章见!
第八十四章 闺房
她是想他想出幻觉来了吗?烟花灭了,眼前暂时一暗,等天空中再升腾起一束百花齐放,他已经消失不见。
一着急,甚至不怕火花四溅,便要直接穿到对面去。这时候地上摆着的蜈蚣一般的长鞭炮点着了,火龙乱滚,哔哩啪啦几乎把耳朵震碎。
胆大的孩子兴奋地叽里呱啦乱叫,胆小地呜啦一声哭出来,大人们笑着去捂自家孩子的耳朵,虹影疾步走动,在欢乐的喧闹的人群中凭借忽明忽暗的流光搜索,突然肩上一动,回头时,那人低下头,帽沿遮住她的视线。
“幼”字不及喊出口,眼里立时升腾起一帘迷雾。
只见他睫毛在鼻翼旁蝉动。
“找个清净的地方。”他说。
这里确实不方便,人多眼杂,很多人都认识娄家三房小姐。可是去哪里呢?今日除夕,鞭炮烟火不延续至凌晨一点,就不算过年。
更怕过一会儿,娄家守岁的人也走出来,赏焰火送走这颓丧的一年。
暂时清净、也许是今晚这三弄四里最安全的所在,她想到了一个。她在前头走,他隔了一段路,跟在后面。
她先进自家的院门,门开一条缝,在门后她等的心若鼙鼓,不一会儿,长身一闪,他轻手轻脚地撇进门里来。
“不要紧吗?”以这种方式登她家的门,他始料未及。
“不要紧。她们都在对面院里守岁。”
这比想象地要好,他原打算在附近逛逛看看碰碰运气,回身便掩门,听了她吩咐,关门不上闩。
“她们最晚十二点回来,现在几点?”她紧张兮兮地问。
他看手表:“十点,还有两个小时。”
她可不那么乐观:“不一定,妈说她可能守不到凌晨,会早点回来。”
他环顾四周,这是园林一般的院落,不大,布局颇为雅致,中有穿堂,旁有厢房,母女辆的住处应该还在后面。
“在这门口站着,伯母一开门,我就鞠躬给她老人家拜年。”他说。
这不是存心吓唬她吗?她领他穿堂过廊,一间间地盘算,客厅不安全,花厅不安全,茶室不安全,佣人房厨房,连水房都不安全。
因多年的习惯,李妈临睡前各个房间都要检查一遍。
“你母女俩这么多房住不过来。”他边看边说。
她不是带他参观房子的,全家二十多间在她脑子里星罗棋布地陈列,陈列来陈列去只有自己的闺房排在不怕被打扰的首栏。
母亲刚才叮嘱她说,真要睡了,便把门上闩。
就是有点太不见外,她是谨慎惯了的,带男人进房间亲密如严幼成也觉得抹不开脸。
“你不要误会。”她持重地说道:“暂时没地方去,才带你进来的。只能呆一小会儿,趁她们回来之前你就得离开。”
深更半夜登门后又入室,非君子所为,好在他没有君子的心理负担。步她后尘跨过数不清的门槛,一股在她身上才闻得到的香味幽幽弥漫,她拧开窗前书桌上的台灯,他站在房间中央略略一览,床桌椅榻梅花与画,与她这个人一样,精巧又耐看。
她是真不好意思了,与他共处一室不是第一次,在自己的房间反而更局促难安,
“你坐吧。” 她随处一指,自己来到房门前。
进房是因为可以上门闩,门闩上一半,脖子根红了半边。
“要么..."她犹犹豫豫地:“你....还是出去吧..."
"哐镗” 一声,他在她身后,手一推,帮她把难办的事情办完。
“就一会儿,马上要出去的。” 她警惕地提醒他道。
“嗯,就一会儿,很快。”
这才回转身来,他就在她眼前,帽子拿下了,穿一件深灰色亚光绸夹棉长衫,令她夜不能寐的脸上,鼻子是鼻子,眼是眼,无一处不体面。
体面地过头,活生生咄咄逼人,她顿觉浮生若梦,一时百感交集,脑子里一片空白。
“你...坐吧。”
“坐”不是他当下需要的,虽然他从静安寺的住处走过来,在不算太寒冷的冬夜,在这几条弄堂里已经逡巡了一段时间。
张开双臂,把尚未调整到现实里来的她抱进怀里,他固着的拥抱和长衫上熟悉的味道使她终于放开了怀,“唔”一声哭出来道:“你去哪里了?你让我担心死了…”
“你让我想死了!”他不由分说,撬开她的嘴唇。
可不是想死,在火车上,在满目青翠的竹林旁,溪水潺潺伴着他匆匆的脚步,他晚上睡在云一般的席梦思床垫上,闭上眼睛,宽慰他的、能让他安然进入梦乡的就是想一想拥抱她时的软玉温香。
就是现在的模样,把她抱起来,自己靠在她房间中央待客喝茶绣花消闲的圆桌旁,脱下她的大衣,扔在这桌面上,她穿着厚花呢的连衣裙,他手掌一展,把她的腰身全部掌握在手中央。
吻的她娇喘吁吁,辫子散开了,热的发烫的额头顶着他的脸颊。
低头往下看,她这连衣裙裁剪得体,山峰叠峦处摇晃不止。
“呵!”他难耐地用手掌叉起她的下巴, 把她湿润的红唇锁定在自己鼻子下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