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门都不大出的，更不要说逛商店，先施公司自落成至今她只记得应丽芬之邀逛过一次，那一次她没带一分钱。
走路目不斜视的她，这会儿也左顾右盼了起来，只觉得这也好看，那也时髦，有些东西，只是听说没见过面，见了面便生出亲近感，试一试总用不上花钱。
快十一点了，等了五十分钟的幼成终于决定走出鞋包区这有利地形，他心下有些惶惑，这么长时间她都没出现，莫非情况未如所料，她母亲还是不肯放她出门。
到门口等，可是先施百货东南方向都是门，料不准她从那扇门进来。他决定逐个区域各自排查一遍，一边走，一边看，脖子伸长了，脚步越走越快，自然也把弯腰曲背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
先施公司是沪上数一数二的高档商场，价格高贵，服务上乘，平均两个雇员接待一个客人，现在开门才一小时，多是雇员，只有零落的几个客人，幼成这个耄耋老者，在鞋包区转悠了一阵之后，逐渐腰背挺直，大步流星地到处搜索，闲着无事的雇员们包括楼层经理的目光都被他吸引了过去。
楼层经理找来三位负责安保的商场少爷，叽里咕噜叮嘱了几句。
那是谁，是她吗？苗条的身材，梳着两条长辫子，她的秀丽沉静，在任何场所都显得与众不同。在那香粉档前，卖货小姐招呼她，她摇着头，脚步却慢了下来。
一边寻找一边失望的幼成已经预备了她的失约，这时平添意外之喜。他疾步快走，卖货小姐推销货物的声音渐传入他耳中，他才记起，他应该是一个步履蹒跚的老人。
密切注视他举动的三位商场少爷，在他重又弯腰驼背之际，从三个方向不动声色汇拢过去。
人潮中游刃有余的李妈被堵在外面进不来。
原因是，像她这样衣着褴褛的老头儿，踏不得先施公司金光闪闪的门槛。
这时才晓得，既来逛百货公司，应该借一身体面的老爷衣裳穿穿。
不能半途而废，小姐交待的任务，誓死都要完成。
商店门口，连橱窗下面站着都有人赶，李妈绕着先施公司的大楼转了两圈，她毕竟大户人家出身，知道再堂皇富丽的所在，也要吞吐人间烟火比如扔垃圾，在大楼后侧，人迹罕至的小弄堂，有一扇黑黝黝的小侧门，有人把一袋垃圾扔出来，她捡起那袋垃圾做掩护，趁旁门没关紧，人不知鬼不觉地溜了进去。
“这是玫瑰香，您闻闻，香味自然不自然？”卖货小姐把粉红色的香粉涂一点在虹影的手背上：“这是法国进口的密斯陀罗，从普罗旺斯的玫瑰山上撷取，大西洋转太平洋飘了好几个月，极其珍贵…”
虹影举起手背放鼻下，在隆冬腊月想起了春花烂漫。
“我考虑考虑，这会儿要走，有人在等我…”
她倒还记得有人在等她，幼成拄定拐棍在香粉档前，他清了清嗓子，苍老的声音说来就来：“这些玫瑰香有多少我要多少，都给我包起来。”
卖货小姐的注意力在虹影身上，糟老头子捣什么乱？
“老先生，这是玫瑰香，小姐们用的。”
“给我太太买，不行吗？”
卖货小姐这才转过脸来，对他好生打量：“行..行啊！”
“啊”字上扬，卖货小姐转眼兴高采烈，卖谁不是卖，老头儿愿买，老太太愿抹，给得出钱就行。
“都要吗？一共五盒。”
“都要。”
这边虹影本要走了，折返过来：“一会儿我来买，您还有货吗？”
“没了，所以您要买趁早，这种舶来品本来就进货进得少。您真心想要的话，等我们下批货到，大概三个月后。”
三个月，三天的事情都难以预料。
“小姐，怎么，你想要这香粉吗？” 幼成问她道。
“我…”
“我买来是送给我太太的，如果你想要，她可能用不上这许多，我可以匀给你一盒。”
匀不匀是他们的事情，卖货小姐包好五盒玫瑰香，道：“老先生，谢谢您，一共五十元。”
幼成拿出五十大钞，虹影一算，一盒十元，实在太贵。
“算了，我不要了，谢谢您的好意。”
说罢便走，幼成拎了五盒香粉跟在她身后：“怎么不要了？你看了这半天，把等你的人撂下不管，好像很喜欢。”
这老先生古怪，有人等她与他什么相干，一买买五盒全部垄断，是想高价卖给她不成，虹影说：“并没有很喜欢，只是随便看看。”
说了这半天，她竟连一个指头都没认出他来，幼成“呵”地一笑，道：“那我送给你，你要不要呢？”
他这一声笑出卖了他，虹影止住脚步，转头看来，只见这老者挺起腰板，好高的个儿，帽沿下白眉皓须，帽后的短发却是墨漆一般地黑，那双眼睛…
“你…？”
他笑着拉起她的手，把那五盒玫瑰香呈到她手掌上：“送给我太太…”
老色鬼调戏女性调戏到先施百货来了，三位少爷三位一体围住幼成：“先生，请您庄重点。”
“不，误会了。”虹影忙分辨：“我认识他，他是…”
“您怎么认识他？”
“您确定吗？”
“他是您什么人？”
他这么老，还能是她的什么人，谁让他捉弄她呢，她的诡谐藏在她心底里，道：“他是我远房的表爷爷…”
“这是我太太。”正好幼成同步解释。
表爷爷是老色鬼，不由分说，三人架住幼成，虹影红了脸，道：“抱歉，我是开玩笑的，他是我先…先生…”
第六十七章 电梯
幼成心满意足，指指自己和虹影：“我们俩闹着玩呢，对不住。”
这才放了他，顾客是上帝，先跟上帝道个歉，再抬头看一眼上帝，才发现上帝是年轻人化了老妆，都很好奇，也不方便问他为什么这么干。
虹影手里拿着那五盒玫瑰香，站在那儿，对他抿嘴笑。
他目送走三位少爷，袖手望住她，说：“为什么是表爷爷？不是亲爷爷？”
“亲爷爷早没了，对你好，给你个表爷爷当当。”
“谢谢。”他一本正经地：“所以你是我太太，你是你自己的表奶奶。”
“谁是你太太？”她终于忍不住，歪了头“噗呲”笑出来，把一袋子五盒玫瑰香全交到他手上：“你太太的，我不要。”
巧笑倩兮，是为绚兮，若能得她为妻，且容他暂时这样想。
纵然眼上是白眉，那一种脉脉凝视总让人心里发慌，她甩手含笑往前走，他在身后跟从。
“暂时帮你拿着。”他说。
她本是多思之人，他偏说些让她多思的话，她脚步凌乱着，笑意在嘴角逗留，强努也努之不去。
“你想去哪里呢？” 他看她这里看看，那里望望，并没有个明确的方向。
他总有许多的新花样，她心里像绽开了个万花筒似的，纷繁芜杂，以至于双目所视皆茫然，她定定心神，停下脚步，回身仰头看他。
“我们去三楼吗？你说你有个贵宾室？”
说着又有些害羞，忽闪的眼睛像落满了星光的溪流。
星光顺着溪流淌入心坎，他照单全收。
“我是订了间贵宾室，不过你不想随处逛逛吗？难得出来的。”他体贴地说。
没见他之前她倒是想逛的，现在？她扫视一眼这依旧顾客寥寥的金镶玉嵌场所。
“就是大庭广众，我们的‘丰姿’，难免让人欣赏。” 他笑道。
所谓“丰姿”，是乍看老夫少妻，少爷们回头对经理传播，经理回头对小姐们传播，如今都知道了这男的ʟᴇxɪ是乔装改扮，不知道有些什么道理。
于是心照不宣，窃窃私语：据说是夫妻，不像啊，夫妻们哪有心情玩这样的勾当？
只要不被翻出是严幼成的底牌，他是被人指指戳戳惯了的，怎么着都不介意，只怕她脸皮薄。
“还是上去吧，那里私密些。”他引着她往电梯房走，他在那鞋包区等了五十分钟，电梯房的位置比谁都熟。
“如果你想买东西，也是可以的。她们最近推行了新服务，问你喜欢什么，拿了最精致的，一件件地呈现给你看，看中了可以试，试好了再买。”
“如果试了不满意呢？”她想想口袋只有二十块钱，那玫瑰香一盒就要十元。
“不满意她们拿枪顶着你的脑袋，非得让你把钱留下来。”
这不黑店吗，她听了吓一跳，回头看他似笑非笑便笑起来，嗔一声你呀，他也笑，道：“放心吧，有我呢。”
也不至于用他的钱，虹影道：“我不是来买东西的，我是来听你说说你的想法的。”
“是，我是有很多想法，要对你一吐为快。”
听着又像开玩笑，她简直无法相信他。
“你能不能正经点？”
“再正经也没有了。”
说话间到了电梯前，运行电梯的人启动拉杆，那铁笼子一般的电梯停在顶楼，吱吱吱地往下掉，他伴随着机器的噪声对她介绍贵宾室的情况：“那一号贵宾室，只是一间房。落地长窗直对南京路，窗边一对长沙发，可坐可躺。沙发中间一张咖啡桌，咖啡茶果都有。我们可以坐沙发上聊天，当然你要是想试试衣服首饰，穿衣镜就在沙发的斜对面，我在沙发上也能看得见…”
她听不下去了，回转身子:“算了，我不上去了。”
他提着玫瑰香站在她后面：“别，你看，电梯都到了，好不容易咯吱咯吱晃下来。”
电梯在那年头并不常见，电梯停稳，操作电梯的人上前拉开铁栅门，他展开手臂请她先行。
“先生您上几楼？”
“三楼。”
摁了个三字，电梯操作员拉上铁栅门，隔着栅栏向他们躬身祝他们使用电梯愉快。
“这就是先施公司先进的地方。”幼成道：“别的地方，狭窄的电梯房，开电梯的非得站在里面，比如我现在跟你说着话，全让他听了去。”
那你不说话不行吗？说的全是些不着四六的话。偏自己还这么耐心地陪着他，隐瞒了母亲，一路疑神疑鬼，乘了辆晕头转向的电车。
“说真的。” 她正了脸色说道：“因你说你有一些想法，我才来的，我是愁绪满怀…”
发现他低头看着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拿下了帽子，扯去了白须白发，他一张英挺的脸，穿这样的长袍马褂有另一份不属于他年纪的庄严，又掺杂了三分他固有的儒雅和倜傥。
“怎…怎么了…?” 有点忘了自己刚才在说些什么，只管怯生生地望着他，知道这所谓的观景电梯，铁笼子外面是一层玻璃罩，他们可以俯瞰下面，下面的人也可以仰头往上瞧，所以他并不能将她怎么样？
确实不能将她怎样，只尽情地饱览秀色，电梯走得慢，就慢吧，这会儿才到二楼，他发现她乌漆油亮的发辫两边戴了不曾见她戴过的发钿。
“好看。”
她粉嫩的双颊，在他的凝视下红了半边。
“发钿好看。” 他轻声说。
她由不得偏过头去，心里“啐”了他一句，嘴角转出两粒笑靥。
先施百货今天撞了邪，刚破了一桩乔装改扮的案子，堂堂的水晶灯下，铮亮的拉花大理石地板上，又出现位一身短打，头戴烟毡帽的老人家。
并不知道他从哪里冒出来的，貌似在这大堂里逗留一段时间了，他个子小小的，一向走路沿着墙根走，要不是突然有所发现似地快速移动起来，那么多无所事事的雇员们也没那么容易发现他。
一看这人的褴褛衣着和鬼鬼祟祟的模样，就不用像对刚才那位一般客气，楼层经理气急败坏地指挥少爷们：“抓住他，快去抓住他！ 今天是怎么了？这样的人，根本不可以踏进我们先施百货的门槛！”
*民国时候坐电梯据说要有资格证。明天不一定有，表催，催心软....
第六十八章 囡囡
李妈从扔垃圾的后门一路寻到商场入口，历尽了各种心惊胆战，且不说一路上走错了多少道，还得提防着有人把她认出来。
借的是厨房老焦的衣服，就有厨房里干活的样子。经过食堂时，被人拉住了，一筐白菜扔在她眼前：“去，把白菜叶子摘摘干净。”
白菜取代垃圾袋作为她掩护的工具，她继续去找通往商场的路径，这时行来三位小伙子，穿西装背心打领结，是前门赶她走商场雇员的服装打扮。
他们是来食堂买点心吃的，一人两个包子，边啃边晃悠悠溜达回去。
闲言碎语是佐餐。
“你说，刚才那一对男女，到底是什么关系？”
“不是说先生太太吗？”
“屁先生太太，正经夫妻能干这种偷偷摸摸的事情？”
“要么是姘头？”
一个点头，一个不相信：“这么漂亮的小姑娘，怎么能找这么老的老头？”
“你缺心眼呢？”两人合起来弹他脑瓜子：“跟你说过了，那男的化了妆，大概只有二十多。”
“都这么年轻，怎么钆姘头？”
江南一带约定俗成，男已婚女已嫁，年龄一般三十以上，主要目的为了上床，才能升华到“钆姘头”一类的奸情。
“不是姘头，就是情侣。嗳，对了，他们准是在谈恋爱，现在的年轻人学洋人，恋爱谈出了花样精。”
“对对对！是谈恋爱！那女的，年纪很小，看上去像个女学生。卖相灵得不得了，两条长辫子，皮肤白的跟剥壳鸡蛋一样，一双眼睛，水光粼粼…”
另一人补充：“那男的其实长得也很不错，眉毛胡子遮住了，眼睛炯炯有神，而且很有钱，法国玫瑰香一下子全部买断…”
“是吗，那法国香粉很贵的，我半个月的薪水…”
三人你一句我一言眉飞色舞，全然不知后面有人拿了筐白菜远远跟随。
推开两扇门，一门的纸醉金迷，三人走进去，李妈在门后发楞，心想小姐真是活神仙。
这说的不就是囡囡和陈家少爷吗？全让小姐给料中了。囡囡人小鬼大，回到家满口不承认，却费尽心机跑到这种场合来私会。
书要读的，恋爱要谈的，婚却不想结，小姑娘读洋书读坏了脑筋，这种事情，照老理，败坏门风得很！
时代不同了，连淑婉都说：“实在不是看不过眼，不必抓她现行…”。
万一看不过眼呢？李妈把白菜放在一边，推那两扇门的时候，着实犹豫了一下。
很怕再被人赶走，她沿着门缝往里张望，时髦的小姐太太们，三三两两在柜台前流连。
没见着囡囡，也没见着陈少爷，她一力往前凑，索性凑到了商场里。
进来就找一找，沿着墙根找，囡囡，囡囡，囡囡在哪里呢？喔，找着了！苗条纤长的身影，脸上含了笑，哎呀，囡囡笑了，她多久没这样笑了，笑起来多好看！唉，谁，陈少爷呢？怎么没见到？囡囡转个弯，有根大柱子，她身后有身影一闪，是男人没错，没看清，李妈急急奔过去。呵，好高的个子！陈少爷有这么高？上次他来家并没有这样的印象。他戴一顶帽子，穿老式的长袍马褂。这就停下了，有人向他们鞠躬，陈少爷展开手臂，姿态潇洒俊逸，咦，这么好的少爷，打灯笼也没处找！囡囡低头走进铁盒子里，陈少爷也跟着走了进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