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呦,这么冷的天,您各位还在这儿等,真是过意不去了!”大庆点头哈腰地说。
“严老板,您给我写几个字吧?”有人递上本子。
幼成停下脚步,摘下皮手套,沙沙写了几个字,问那人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吗?”那人激动的语无伦次:“我,我叫,叫美丽,方美丽。”
与美丽共勉,严幼成。
幼成龙飞凤舞,一气呵成。
“啊…!”
人群中方美丽幸福的叹息,姑娘们凑过去围观严幼成的墨宝。
这字真好看啊,我也该带本本子来的,都在这样说,丽芬看见幼成往这一队人的末尾行来,她的心急剧地加速跳动起来。
她可不要什么签名,她是来跟他说话的,如果可能,约一次单独见面的机会。她自忖与他已经有了渊源,可是眼见得他越来越近,她的信心却像漏筛子一般地漏走了,她甚至不确定,幼成是否能为她停留半步。
幼成看到她了,目光已经触及到她的方位,但是他并没有加快也没有减缓步子,他是没认出她来?还是根本不想理睬?她这时候幡然醒悟,他和她的渊源,不过是众人在场,喝过茶,吃过饭,单独的话都没有说上一句。
甚至不如虹影这个木头小姑娘,虹影当日在后台,笨手笨脚地撞翻了一堆红缨枪,惹得幼成亲自上前问候。
“严,严老板…”
幼成像是没听见,倒是大庆认出她来,笑道:“呦,陈小姐,昨晚刚见过,今天天这么冷,您怎么也来了?”
陈丽芬,虹影的同学,幼成心头一动,他存心让她说几句话,便回过身来对她言道:“陈小姐可是有事要找严某?”
“没,没事…” 果然他记得她,丽芬脸都红了,衬着红色帽子下一张ʟᴇxɪ血色旺盛的脸艳若桃李,她个子不高,幼成对她而言,简直居高临下,她挺起胸膛,傲人的曲线就是大衣也遮挡不住。
“我是...是...经过,是想来看看…看,能不能见到严老板。”
“这不见了?您运气真好。”大庆笑着说。
她也笑,幼成神情没什么变化,只是问道:“昨晚回去,一路可算顺利?”
“挺...挺顺利的,天...黑,路上没车,我们回家只开了十来分钟。” 话说多了,她信心就回来了,话说的越来越顺,她甜甜地笑着,心想,我陈丽芬从来不是胆怯之人。
“怎么,她昨晚和严老板吃饭了?她什么人呀?” 旁边人又妒又羡,不由窃窃私语。
这好比一群人争先恐后抢百货公司新到的只此一件的孤品,陈丽芬拔得头筹,自觉浑身上下,散发着众人不敢逼视的光芒。
*读者有没有上海人啊,差头是出租车,现在还在用,之前好像说过。
第六十二章 未定
幼成本想再问她几句,一怕她多想,二见此地人多口杂,便只是点点头道:“顺利就好,天冷,早些回家吧。”
这就往前走了,他的车子就停在那辆差头车的前面。
机会难得,丽芬怎能轻易放过他,忙踩着高跟鞋一阵小跑跟上去,她一跟别的姑娘也跟,大庆双臂拦住,解释道:“这是熟人,熟人,是严老板朋友的女儿。”
幼成快到车子跟前了,回转身子问:“陈小姐还有别的事吗?”
“事没有,就是,就是…”她跑得快,他突然止步,她步子有点不稳,两人由此挨得比往常近,他的棉袍大概是从檀木衣柜里取出来的,散发着淡淡的木香味,她又有些说话不利索了。
“我…我今天没开家…里的车来,严老板能不能…送我一程?”
幼成没说话,只观察了她一瞬,他红了这些年,也算得上阅女无数。
当下便已有了判断,他说: “可以。”
“真的?”她仰了脸天真地问。
两人就在车边说话,差头司机正在后面车里等,他开着窗,听到了这几句,急得往外头喊话道:“小姐,你跟这位先生走可以,先把车费付了。”
这话所有人听到了,姑娘中有人吃吃地笑起来,大庆安抚好了那边,又来看这边,只见丽芬已经红了脸,幼成神色很安然,顺水推舟地说道:“这样吧,大庆你把陈小姐送回家,我坐这位司机先生的车走,车费由我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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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什么?你仔仔细细地说一遍我听听。”
“我不喜欢陈彦柏,我不会嫁给他的。”
梅淑婉脸色煞白,她对冥顽不灵的女儿真的动了气。
“你究竟是何打算?当初许钱家,你说要自己选,现在陈家少爷可是你自己挑上门的,怎么又说不嫁?”
“我何时挑他上门?他只是我同学的哥哥。”
“那你上他家住了这几日算什么?”
“我去看望同学。”
“看望同学你带人参燕窝鹿茸?”
“是您非要送,我一直说不用。”
“你让他接让他送,又是什么用意?”
“是我让他接送的吗?我什么都没做。妈,您为什么都要怪罪在我身上?”
走了这两日,别的不见长,反骨见长,顶嘴顶到姑苏城外去了,淑婉一口气提不上来,扶着茶几的手一个劲地打颤,茶几上的杯盘碰撞,叮铃光郎响个不停。
李妈在一旁慌了神,手忙脚乱地扶淑婉坐在椅子上,又是敲背又递水,责备虹影道:“囡囡,你懂点事吧,小姐这身子弱成这样,你怎么就不能宽慰小姐一点?”
宽慰了母亲自己一生葬送,可是让母亲这般动气虹影也害怕,她不敢再说什么,只这心里的万般委屈,她又可以往何处排遣?
爸,她想起了父亲,父亲已经不在;她又想起了另一个人,那个人把她带到高高的堤岸上,让她对着黄浦江发泄心中的淤积。
而后把她抱在怀里,好像彼此是彼此的一部分!
那个人,她才离开他,已经在想他了,她的眼泪将将地要涌出来,生硬地把它们忍下去,母亲已如风中残烛,她不能再往母亲心里添堵。
“妈,我....错了。”她低头请罪,声音卡在喉咙里:“我不该一句一句地犟您,您千万保重身体。”
矛盾是母女之间内部的,隔了院落弄堂那边的大伯大伯母无从得知。
虹影回到家的第二天吃过早饭,大伯母云珍来串门。
她见淑婉脸色还是那么苍白,心下着实不解。
“你还愁什么呢?有这样的未来女婿,家里开银行的,还有比这更富贵的人家吗?”
“小伙子人也好,要相貌有相貌,要才学有才学,能说会道,又懂规矩。”
淑婉也纳闷,十七年来,这女儿她一日也难离身边,看她长看她大,怎么她肚子的心思做娘的都不懂。
当然云珍面前不好说什么,只道:“还是未定之事呢。”
“怎么未定,我听阿根说他们送了大礼,还听说过了年,挑了日子,问过他父亲的意思,再隆重上门?”
这话是听阿根转述的,小道消息半路上截来的,云珍说着说着,神态变得鬼鬼祟祟:“这是要定亲?”
能定是好,只不知道这陈彦柏怎么得罪了小姑奶奶,淑婉蹙了眉:“并没有这样说,总归还是未定...”
这时阿根推开院门走进来,进了庭院在廊下站好,请了安笑吟吟地说:“那边有电话要找三小姐,是一位叫陈丽芬的小姐打来的。”
“还说未定?”云珍拍拍淑婉搁在案几上冰冷的手道:“看看,昨天刚送回来,今天小姑子就追电话上来了。”
虹影听说是丽芬,便从房中走出来,见了云珍行了礼,看看她母亲的面色,比昨日气盛时好不了多少。
“去吧。”淑婉叮咛:“记住,好好说话,不可任性。”
于是穿过庭院走到弄堂对面去,全家只有一架电话机,十分珍贵,放在一个颇为雅致的书房内。这书房伯勤以前倒是常用,自从家境日衰,伯勤成日在鸦片床上度日,这个地方这一年来除了接电话,也没有别的什么用处。
虹影心里头有一股气,进了这间房顶到了嗓子口,她心里料定了,陈彦柏之所以如此猖狂,必有丽芬撺掇的功劳。
所以她拿起电话听筒,还没等阿根走开,便冲口而出道:“陈丽芬,你可真是我的好同学,这次把我害得好苦!”
电话那头没有立即的回应,过了一会儿,道:“怎么苦?说来听听。”
“是你?” 她吃一惊。
“呵..."对方一笑:“我是谁,你叫我一声。”
她满腹怒气霎那间冰消雪融,临走时,他说有办法,要给她传讯,这么快就找过来了。
她怎么叫他,阿根正支棱着耳朵站在门外,门没有关死,开了一条缝。
“你等等。” 她说道,放下听筒,来到门边,阿根在门缝里与她照了个面,也是做贼心虚,阿根立即转身,胡乱地走了开去,她把门推严了,并上了闩。
不能不多留个心眼,把窗都检查了一遍,这才又捡起听筒,未开口嘴角已隐约有了笑靥。
第六十三章 见面
然而话筒到嘴边了,她却只是发出“嗯“的一声。
对方说:“虹影。”
确确实实又是丽芬的声音,虹影又吃一惊,当下的反应是丽芬和幼成在一起给她打电话。
“呵…”他笑起来。
恰是他学丽芬,学的惟妙惟肖。
“哼....”她夹带了鼻音:“不理你了!”
“那不成。”这吴侬女子软糯的鼻音让他周身受用:“我历经了千辛万苦才给你打上这通电话。”
他也说辛苦,他是不知道她有多辛苦。
却也不知道何从说起,只一会儿,轻飘飘的心情像是海绵掺杂了水份,眼看着沉重下去,她半晌不言语,而后问道:“你怎么知道这电话号码的?学丽芬的声音又学的那么像?”
找这电话号码费了些周折,让大庆去打听,每况益下的娄家在交际场上已经销声匿迹。后来通过一个抽鸦片的,知道娄伯勤也好这一口,鸦片短缺的时候谁也忍受不住,电话用来迅速地互通有无。
学陈丽芬那是因缘际会,他正苦于无法亲自去找虹影,陈丽芬倒送上了门。他学戏,模仿人是第一步,早年他唱云霄天唱的恍若一人,好奇心所致,有时也玩玩青衣花旦的小腔。他今天特意地留心观察丽芬,特别她发声的模样,她养尊处优惯了,生活上没有受过磨难,声音是浮在表面上的,好像一片浮萍,不知道活得好活得长久需要扎根。
“我自有我的方法。”他以丽芬沾沾自喜的腔调说道。
这话说的,丽芬自己听见了怕也要怀疑半天,虹影噗呲一下又笑了,又觉ʟᴇxɪ得这样对不住丽芬,便道:“你别这样,老学丽芬,对丽芬多不尊重。”
接着又说:“丽芬是我的好朋友,你可别慢待她。”
她的好朋友一大清早等了他半天,“天真烂漫”地要他相送一程。
“你的好朋友,似乎特别喜欢我。”
话是没错,可是虹影以为,丽芬对他的喜欢,和戏场里喜欢他的所有女戏迷一样。他这般骄矜,她总要耻笑耻笑。
“是,喜欢你,所有人,不,但凡是女的,都喜欢你,怎么办呢?严先生。”
“怎么办。你抓紧啊!我现在拽在你手里,你千万别让我跑了。”
“我是无所谓的,那姓严的自己找上我,他一定要对我...“
”对你什么?“
”...."
她不说了,说着说着就离了港,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在这么烦乱的处境中,津津有味地跟他开这样的玩笑。
“耍流氓。” 他笑道。
啐,若她是唱戏的李凤姐,定是挥舞着手绢唾沫星子都要喷他脸上。她只是红了脸,一手拿听筒,一手托腮,手臂撑在摆放电话机的案几上。
“虹影。”
“嗯。”
“怎么不说话了?”
“跟你没说什么好说的,你只会...”
“嗯呵..." 他清了清嗓子。
她的坨红上了眉梢,像是喝醉了酒一样。
“那就叫我一声,你还没叫过我呢。“
“叫过了,严先生。”
“不对。”
“姓严的。”
他”嗳“一声,表示不满:“你这样就不乖了。”
她吃吃笑:“怎么不乖,我不会别的,只会这样叫。”
“不,你会的,昨晚就很会,临别的时候....”
临别的时候,她倒是好好想了想。
“你那一声,让我想到至今...”
她扶着双颊,脚在凳子底下晃。
“幼成...." 他学起她来了。
一声不够,再来一声:“幼成..."
这般娇媚,这般柔弱,这般深情,听得她自己心发荡,嘴角抑制不住的上扬,又有些恼羞成怒。
“胡说,我没有...,你诬陷我。”
“天地良心,你怎么不认账?”
她怕笑得出了声,让外面的人听到,用手捂住嘴。
他说:“真想穿过电话线,盯着你的眼睛,哪怕你不承认。”
真能穿过电话线就好了,用他迷人的眼睛,盯着她的眼睛,伸出他的双臂,把她拥入怀里。她曾经觉得不对,可是那感觉让人太着迷。她想他了,又想他了,迫切地想,她放眼四顾这空洞洞暗沉沉的书房,仿若见他拿了本书出现在书架旁。
穿着他昨日白天见她时穿的黑棉袍,他穿黑的真好看,利落的颜面像雕塑一样。
“幼成!”
这声气有些异样,他愣了愣,笑道:” 是,想起来了?就这样叫。”
”幼成...!"
“....."
“幼成!” 一连数声,一声比一声哑,千情万绪涌上来,泪珠儿沾上了眼睫毛。
他心里发慌。
“怎么了?”
她从腋下抽出一块手绢,按在眼睛上。
“发生什么事了?”
发生的这些事,不用跟他讲,或者不讲他也能猜的到。读书是无望了,她昨天先跟母亲提起撤回了退学申请的事,母亲当即掐灭她的希望。
没有意思,读什么书,自古女子一条出路,就是寻份好人家。
再说,更加决然,淑婉按着胸口道:虹儿,你要体谅,留出你的嫁妆钱,家里再没有余钱供你读书。
不留嫁妆不成,陈彦柏的婚书已经在半空中飘荡。
去趟丽芬家,原想从一个漩涡里拔脚出来,不成想跌入了另一个更急的漩涡。
漩涡中漂浮着一块木板,是幼成,他的爱把她从漩涡中顶上去,使她享受到新鲜的短暂的欢愉,可是他和她之间,无法有长久的计划,他们的事情,心照不宣地,都知道不能和旁人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