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需要磨练的,在幼成的折腾下,她眼见的自己这方面迅速成长。
“谢谢。”她说。
他等着她,希望她多多少少起码安抚一下,她却只是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吝啬的她,只让他看到她的侧面,秀挺的鼻子,丰润的唇,以及皮肤在水红色的短袄领子的陪衬下像白玉一样。
“我...想娶你。”
这句话像是起了点作用,她眼珠儿在纤长的睫毛下动了动,道:“谢谢你的好意,但是我不想嫁。”
虽然不意外,这句话还是让人塞牙,彦柏脸色一阵白:“你是不想嫁给我?还是…谁…都不想嫁?”
这什么意思?虹影不由心虚,难道被他发现了什么?
然而这是个好问题,像根羽毛,在她心窝上不动声色地挠了一下, 她转过脸来,陈彦柏正殷殷望着她。
彦柏穿了件驼色的鸡心领毛衣,毛衣下面白衬衣,系黄黑相间的宽边领带,他头发梳得四平八稳,耳朵上架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压制住一双有些不那么安分的眼睛。总体而言, 他的形象对得起人们的眼睛,看上去像个上等人,是世人眼里上得了台面的贵婿。
“谁…都不想嫁。”她说,接着又道:“对不起,辜负你一片心意。可是我真没有这个打算,丽芬不知道有没有跟你提过…”
“提过,说你一心只在学业上。但是学业和结婚并不冲突。你跟我结婚后,可以继续上学,不仅上完高中,上大学都没有问题。”
陈彦柏有备而来,他有执着的耐心,从小如此。他自认为,母亲早亡,兄弟夭折,父亲不管家事,把外面不三不四的女人带进家里…,妹妹和他之所以现在健康快乐的活着,是他不懈地与接踵而至的失望做抗争的结果。
“你大概还没有爱上我。”他摸着方向盘,充分的自信使他说出这样的话也不显得很颓丧。
“我可是真心地爱上了你!我分析过了,你跟我结婚,只有好处,一点损失没有。”
所以她为了要上学,为了点好处,就要跟他结婚,这跟做生意有什么两样?虹影听了差点要笑,这下却又明白了,为什么大伯母他们对陈彦柏一下子就看对了眼,原来他们有共识,婚姻就是桩买卖。
“你费心,我实在是不想结婚。”若不是看在他是陈丽芬哥哥的份上,她早就翻脸,开车门走了出去。
“不结婚订婚也可以,你现在的困扰不就是家里不允许你继续念书吗?你和我订婚,订婚后我以未婚夫的身份资助你继续求学,你还有两年毕业,我大学课程也才开始,我已经征得了爸爸的同意,等我毕业后我们完婚,国内的局势这几年都不会太稳定,我是想到海外看看,谋求个学位,到时候如果局势转好,我们回国大展宏图,如果局势不好,我们在海外也可以施展拳脚,我是有大前途的,你以后就会知道我的好…”
他滔滔不绝,她听为观止,怎么就认识了几天,他一个人就把她未来的生活都安排好了,世界上怎么有这么一厢情愿的人?
“丽芬哥哥。”她不禁要用最最尊敬的尊称来称呼他:“你这么替我着想,我真是再怎么谢也谢不好你。不知道你这一番详尽的计划,有没有跟丽芬通过气?”
他是自信,不是笨,揶揄的口气总还听得出来,不过她的猜测也没错,今天这一番说辞昨晚的确问了丽芬的意思。
丽芬一票否决:“我觉得不妥,你这样是自找没趣。”
“丽芬最了解我。”她把滑到身前的辫子拨到身后去:“我这个人,脾气是有点倔的,我爸爸过世之后,我就认定了,靠谁都不如靠自己。所以我想读书,以后要做事,局势虽然乱,有本事在身上,总能找口饭吃。可是你刚才那一番周详的考虑,似乎是说,我要是想读书,需要依靠你,这不是本末倒置了吗?我读书是为了独立,但是我独立得依靠你?”
她不由冷笑,拿起随身小包:“我下车了,再坐这趟车,我思想要转不过来了。麻烦你跑一趟,把我的行李送到我家门口的牌坊下。”
说罢去开车门,他岂能让她跑,急忙落锁,还是她快一步,开出去“砰”一声关上车门,因为被他改了道,她站在人行道上一时不确定回家的方向,今天一早就是西北风,她的长辫子被风刮了起来,彦柏摇下车窗头凑过来道:“好了,我就是这么一提,你不同意也就算了。上车,我送你回家。”
她已经厌恶至极,再跟他说一个字都嫌多余,她把根红围巾在脖子里绕了两圈,把飞扬的辫子圈了进去,这里离静安寺不远,香火的味道被西北风刮倒鼻子里来,她大略搞清楚了,往前一直走,走过两条街,转过一个弯,就到了自家居住的林林总总的弄堂和牌坊。
温度是极低的,还有猛烈的风,她原敞着大衣,现在得把衣服扣起来,她一边扣扣子,一边听陈彦柏求她:“进来吧,外面太冷,你身体又不好,昨晚都晕了,别一会儿冻坏了,冻坏了我怎么跟你母亲交待…”
她扣好衣领顶风往前,陈彦柏赶紧发动汽车跟上,窗开着,风也往车里钻,他冒着风一路慢行一路跟她喊话:“你进来…, 别这样, 你这是又何必呢,唉,你真是脾气倔,行,我说错了,我错了,我向你道歉,不行吗?唉,我不仅说错,我还想错,我想都不能这么想…”
行人虽然不多,但凡走过一个人,那人就向她侧目,自从父亲过世后,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迫切地想快些到家。
第六十章 重礼
街口有个巡逻的安南人,手里拿了根白头警棍,虹影径直走上去,彦柏当下不敢跟的太紧,只见虹影说了几句,安南警察的警棍指向他这头来,他只好关上车窗,踩上油门,往娄家的方向开去。
两江总制府的牌坊下,停着一辆墨绿色的庞蒂亚克,陈彦柏看到路东头走过来那位用红围巾把半张脸都包了起来的女子,便从车上走下来。
后车厢取出她的箱子,还有两大盒礼品。
她走近了,风把她的前刘海都往后吹去,把她光洁的额头显露出来,她有两道画也画不出这么好的眉毛,一双眼睛顶过了厉风,水灵灵的似有氤氲之气。
怎么能生她的气,一张脸长得这么称人心意!
“何必呢,还报警。”他道,自己噗一下笑了解嘲。
她可没报警,她只是顺着他来的方向问了问路,没别的意思,只想摆脱他。
她不愿意费功夫与他啰嗦,也不愿意与他撕破脸,拿起自己的行李箱,道:“谢谢你把我送到家。”
他那能让她自己提行李,一把拿过去,另一手又提起那两盒硕大的礼品,虹影看见了,问他道:“这是什么?”
“回礼啊。”彦柏道:“你家送了那么多来探望丽芬的病,我们陈家不回些礼,不是缺了礼数?”
这样一来一去不是没完没了,她看看他,拿着大包小包伴随着她,简直像送新媳妇回娘家。
“用不上的。”她说,这时听得牌坊那头传来脚步沓杂的声音,正是李妈和大伯的跟班阿根向他们走来。
“囡囡,你回来啦。”李妈没到跟前,话语随着寒风吹进了她的耳朵里。
“走吧。”彦柏在她耳朵根边道:“你这样站在这儿跟我说个不停,倒是要让他们生出误会的。”
于是两个人一前一后向前行,李妈看看这郎才女貌的一对,眉眼笑弯了去。
阿根也高兴,三房傍了个家里有银行的,可不是阖家的喜讯。
行李让阿根提了去,彦柏手拿礼品,李妈拥着虹影走在前头问长问短,阿根在他身旁说:“陈少爷特为送到这里,一定要吃过中饭才能回去。”
“不是吧。”虹影听到了回头道:“丽芬不说是中午有事,要等你回去的。”
“那不行的,小姐都已经吩咐厨房了,饭一定要吃,吃过饭才能走。”李妈叽叽喳喳地说道。
陈彦柏虽然被她拒绝得很彻底,但是现在这接待阵势,还是着实让他心里头高兴。
反正娄家上下已经认可他了,这样的家庭里,她自己的意愿,不过是厚一ʟᴇxɪ点的牛皮纸而已,不断捅就捅破了。
“既然已经准备了…”
虹影立过脸来,冻似腊月寒冰。
还是尊重她吧,已经给她留了个死乞白赖的印象,彦柏说道:“然而我这儿实在是不方便,一会儿我见了伯母,亲自向她道歉。”
虹影母亲梅淑婉早在廊下等,彦柏送上礼物,说,没别的,一件是长白山人参,年头不长,三百年而已,家里随便吃吃;另一件是俄罗斯貂皮大衣,今年冬天实在冷,供伯母御寒。
虹影一听这么尊贵,心里头负担更重,她想母亲一向清高,无功不受禄,这样的重礼想必不会随便受。
淑婉这儿却不如虹影所料,她心里头倒是一块巨石落地,她拿去的重礼,人家不但受了,还重礼回赠,说明陈家老爷对这份来往也已经认可。
“太贵重了,不能受的。”她循例地客套一番。
“请一定接受,否则我今天回去,是要受家父责怪的。”
两下三下,李妈把礼物收了进去,阿根喜滋滋地回娄伯勤那里报喜,淑婉延臂把彦柏往屋里请,且再三地请彦柏留下来吃过中饭再回去。
淑婉这般殷勤,虹影记忆中从来没有过的,她头皮一阵发紧,这势不可挡地,又将落成一桩新的麻烦事。
“妈,丽芬哥哥家里有事,我们不好勉强人家的。”她在母亲耳边轻声说。
淑婉对她的表态感到诧异,抬起眼角看她一眼,却也不驳斥她,彦柏道:“多谢伯母盛情,实在是家里有事,不能逗留太久,改日专程来问候。”
“吃饭没有空,喝一盅茶的时间总有,还请喝杯茶再走。”淑婉话说给彦柏听,那倦怠而斥责的眼色使给虹影。
他喝茶,虹影的心,好像井里的一桶水,提在半空中,如果这时候陈彦柏说什么订婚或者结婚的糊涂话,她生怕母亲正中下怀,当着面就应承了下来。
还好一路无恙,彦柏见虹影虽沉默却手脚不宁的模样,想起丽芬的关于她犟脾气的叮咛以及自己的亲身体会,决定暂且放过她。他喝了几口茶,站起来告辞,由此淑婉不再挽留,只道:“请替我向令尊问好,再几天就过年了,先给你阖家拜个早年。有空的时候,与令妹来转转,寒室清冷,房子倒有几间,请你们来住几日,是尽够的,只怕你们嫌不宽敞。”
这种传统客套,来个十几回合保管每句话不重样,最后彦柏说:“一定一定,等我回去,禀明家父,过了年,择日专程拜访。”
禀明家父择日拜访正是淑婉想听的下一步,她心里想的是,人也见过了,家境也了解过了,来来回回一次已经足够,是时候禀明家长,把事情确定下来。她自己生的女儿自己娇贵,夜长梦多,女孩子家难免吃亏,说出去也不像话。
“虹儿你送送彦柏。”淑婉道。
虹影只把他送出自己家大门,这会儿李妈得了淑婉的命令,并没有跟踪。
彦柏今天像打了一场迂回的仗,前面完败,后面完胜,他不无得意又语重心长:“我车上说的话,你好好考虑考虑,你看看令堂的态度,再看看你家所有长辈的意思,大家都是现实的人,都看得很清楚,如果你心里没有别的人,就应承了吧。虽然你现在还未爱上我,但是嫁给一个像我这么爱你的人,以后的生活总是幸福的。”
*今天写的很顺,以及我看上一章的评论,答,陈彦柏是普信男,但是他的条件不算普通。
第六十一章 停留
还真不如那个植物人呢,至少植物人不闭嘴也得闭嘴,虹影情不自禁生出这样的刻薄想法,直到陈彦柏消失在视线中,她才浅浅地松了口气。
陈丽芬穿上最新洋装,叫了辆差头,往连升班所在的辣斐德路而去。
昨晚中场休息的空档,丽芬办了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她在女士盥洗室里头听女戏迷们聊天,得知不管风吹雨打,严幼成每日上午七点到十一点之间一定会坐镇连升班辣斐德路本部,有戏对戏,没戏练功,然后审阅戏班事物。
老话说,穷在债里,冷在风里,今天风特别大,连升班处在一个三角区内,一些树簇拥着一套独立的院落。若是其他季节,想必浓荫遮盖了白墙,是好一处雅致的风景;可现在,只有席地的风和那几片坚强但不禁冷风摧残锈迹斑斑的树叶,一片一片在空中飞来飞去。
落叶照拂着十来位等在“连升戏班”牌匾下的年轻的姑娘们。
这些姑娘,大部分跟丽芬一样,都是学生。现在是寒假,有这个闲也有这个心,她们不为了见幼成一面何必遭这种罪?风吹起新烫的头发,大衣衣角也掀起,露出她们鲜亮的镶了金丝银线的旗袍底。
要与众不同,才有可能得到严幼成的青眼顾睐。丽芬看一下自己身上的装扮,细呢的灰红格子西服套装裙,外罩一件胭脂灰大衣,头上戴一顶红帽子,汽车的后视镜里,照映出红帽子下方一抹烈如火焰的红唇,她自忖这一身打扮,不亚于任何一部时髦电影中的女明星。
天实在是太冷,她开了点窗,冷风汩汩涌入,她赶紧关上窗,对差头司机说:“就在这儿等,我多付你钱就是了。”
看一眼腕子上的瑞士女表,已经十点四五,她踮着高跟红皮鞋的脚尖,离十一点严幼成离开连升班就差十五分钟。
快来了,快来了,车窗外等候的姑娘们互相鼓励。
这世上再没有严郎那般自律的人,什么时间做什么事情,那准头,简直可以当钟摆来用。
这是昨晚在女士盥洗室听到溢美之词,听得丽芬也纳闷,这严幼成,当真是这世界上第一个完美无缺的人?
然而当幼成昨晚出现在翡翠饭馆的包厢门口,迈着不徐不急的步子,他拿下头顶的帽子,对着在座的几位,笑也不做大笑,只轻微地抿了抿嘴角。
心被他拿走了,命都愿意给他!
何况他还向她这儿望了望,眼里的光,像是浓云密布的夜空,突如其来地闪出一颗星来,待她再去捕捉时,已经杳然无踪可寻。
来了来了,正在她沉坠回忆难以自拔的时刻,外头响起一片嘈杂之声。
她赶紧拿了包下车,差头司机急道:“小姐,请您把车资清一清。”
“我回程也用你,你且在这儿等。”
连升班的那两扇已经贴了春联的门大开,前头是大家熟悉的经理富大庆,后头是穿一身黑棉袍头戴黑礼帽鼻梁上架一副黑色铜钱眼镜的严幼成,他今天有些略微的不同,丽芬定睛分辨了个仔细,发现他脖子上围得是一条暗红色的围巾。
这令她想起了虹影冬天必备的红围巾,樱桃色,衬得她最好的朋友嘴唇跟蕴饱汁水的樱桃一样鲜红。
“严老板!”
“严老板!”
“严郎,严郎太帅了!”
姑娘们尽管保持着文明,这时候也摩肩接踵。
丽芬不愿意挤上去,落落地她站在这一群人的最末尾,她的一点小心思,在众人之中,最重要的是与众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