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纸——轻轻扬【完结+番外】
时间:2023-06-28 23:02:41

  “我知道。”她迅速接口,虽然她一点儿不知道,他说“对得起”的意义在哪里。
  一下子彼此都没兴致了,暗暗地,仿佛池中鱼沉没到水底。车子开过一段路,夜色偶尔着了点路灯光,她就之前的话题说下去:“接下去便没什么理由外出。没几天就过年了,这些年家境虽没那么好,过年是面子问题,总要操持出一些排场。正月里倒是人来人往,都是些老亲戚,有时我们也走出去,都是一大家子一起,我要是离开母亲半步以外,李妈就要把我拉回去,转眼到元宵…”
  “元宵有灯会。”
  元宵的灯,难道真能带来一线光明?她摇头道:“小时侯有李妈陪着是可以出去看看灯会的,现在长大了,特别是今年….”
  “今年怎么了?”
  今年退了亲,成了嫁不出去的姑娘,更要顾惜名声,就怕别人闲话。
  她不想说,退亲的事情她想都不愿意想,那一件中途夭折的亲事,是她十七岁来最被人作践的经历。
  简直不能说话,一说话堆积起来的,全是令人颓丧的情绪。她低了头,脖子里还是绕着那条红围巾,红色的穗垂在蓝色大衣外面,因为是夜里,一色地看不分明。
  他看她这样,知道她心里不好受,他听大庆谈过一些,因是局外人,了解的不够细,只一句话,道好事不成。也许是没钱,他想,这样的没落儿家庭,什么都与经济相关,钱袋子底下像有个洞,只有往外漏的份。他遥远的几乎不可追溯的记忆在脑海里浮沉,他估摸着在这个时候,需要说些她爱听的话,给她鼓鼓劲,同时也是他的真心实意,不带一丝矫情。
  话头起的轻松,他玩笑似地说道:“你这么一说,我感觉我一点活路没有,只好寄托于你上学。这倒不是为了我,学总要上的,你又不愿半途而废,以后还打算到社会上做事呢。这件事有点迫在眉睫,过了正月,学校就开课了,别人或有这样那样的顾虑,你有自己的主张,即收回了退学申请,就应该抗争一番…”
  抗争一番,怎么他也是这样想的吗?她可从来没有放弃过抗争。可是有的时候,真的争不动,她的骨子里虽然有父亲的叛逆和坚定,也有母亲的软弱和顺从,她得提着一口气,整个人疲累十分,疲累地夜里都睡不好,认命或许是一种容易的解脱方法。
  “我不知道…”她说,回顾过来,眼里涌现出来的是难以克制的哀愁。
  瞧着让人心疼,他拉过她的手,温柔地圈在自己的手中心。
  “总有办法的,你放心。”
  说到这里,该到的地方终究到了,因为他是严幼成,车子不能停在正门口,停在旁边小街道一盏忽明忽暗的路灯下。他说一句,我先下车了,她才忽然意识到一股热流,像泉水似的,从心头喷勃而出。
  情之所至,如洪水泛滥,她不记得从哪本书还是哪部电影,看到过这样一句句子。
  “你瞧瞧你,说了这番丧气话,把我一颗蠢蠢欲动的心堵了个严实,没半点生机…”临别了,他说些活跃气氛的话,一边微笑着,一边拿起帽子戴在头上。
  “幼成…”她深情地叫ʟᴇxɪ一声。
  他抬头,帽子成就了半边脸的阴影,帽沿下他的鼻子和嘴唇,线条干净利落,好似画报上的西洋绅士。
  凝眸总有半晌,忘了是谁主动,她又被他抱入怀里。
  “你放心,我有办法的,我会找到机会,过年前,或者过年后,我让人通知你,总要再见上一见,到时候…”
  到时候....,话到唇边了,他又缩下去。
  在这条幽暗的小街上,他下了车,帽子戴的低低的,围巾包住嘴,翡翠饭馆也是他常定的场所,外表不奢华,里间别有洞天,他在一侧小门边停下,敲门前想起在车里的她,他想她也许正隔着玻璃对他观望,回头看,路灯下,她歪着脑袋,趴着玻璃窗。
第五十五章 迷倒
  幼成进去一刻钟左右,虹影才在小路的陪同下下了车,走的是正门。
  门外有门童,门里有接应,小路说是严老板设的席,接应的是位皮光肉滑的年轻小伙子,笑容可掬地陪同他们往上请。
  “严老板的包厢在三楼,您脚下留神。”
  走的是旋转楼梯,台阶是扩散型的,的确得注意一些,不小心容易踩空。
  她低头拾阶而上,耳边时有乐声、碰杯声和人们的说笑声,晚上十点多了,依然觥筹交错杯来盏往,形形色色寻欢的人刚转场。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一方角落有一方角落的蝇营狗苟,这个时间在这个城市这样的地方,她添加了小心,确保每一步路走的分明。
  “娄小姐。”忽然有人叫她。
  她停住脚步往上瞧,往下走来一个人,在她面前停住了,中等的个子,穿西装打领带,方口阔面,面熟得很。
  “这么晚了,还能在这儿遇着娄小姐?”那人笑着说道。
  她想起来了,他叫钱家平,是促成她退婚的功臣。
  “钱先生。”她点点头:“我是陪丽芬来吃夜宵的,没想到这么巧遇着您。”
  “陈小姐也在?那真是凑巧了,陈董也在,二楼设了个席,要求我也出席。”钱家平喝了点酒,兴致比平时高昂:“对了,陈公子也在呢,刚才我们私下聊了聊,他还说到了你。”
  什么,陈彦柏也在?这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扇门,全凑到一块儿了。
  “是吗?这我得通知丽芬,我们在三楼。”她下意识地顺着楼梯往上瞧,生怕陈彦柏这时候也走出来,见了她总居高临下又有些迷恋的眼神,想想还是早点脱身。
  可是家平占着上行的路,两只眼睛带笑望着她,这楼道有着高远的屋顶,悬下来一注水晶吊灯,他自己在兴头上,流光溢彩的灯光下只觉得她今天比上次见到时还要清丽三分。
  “上次那件事,你还好吗?家里没事吧?”
  她才想起一直没谢过他的鼎力相助。
  “亏得您帮忙,我很好,家里也好。”
  “好就好,这算不上帮忙,原是对不住你的。我心里想着,什么时候请你吃个饭,正式地道歉一下。”
  “那怎么好意思,该是我谢你的。”
  “谈不上谢,吃个饭而已。”
  这男的怎么回事,逼着她请吃饭吗?一旁小路听着不顺耳,插话道:“娄小姐,陈小姐他们怕要等急了。”
  虹影早就等着这一句,道:“那钱先生您忙,我这边有事,先上去了。”
  “成,我也要下楼,我是买烟去的。回头我专程到府上拜访。”
  上楼的人走的紧,下楼的人几步后回头观望,直到她的红围巾和长辫子消失在楼道的拐角处,钱家平才意兴阑珊地走下楼梯去。
  三楼的包厢里有顾倚清和蕊蕊那是热火朝天,倒把坐在一旁的陈丽芬烘托得恬静安然。
  应酬主要靠大庆周旋,幼成大多数时候只是沉默着,他心里打算着,等虹影上来后,他适当地关怀几句,就应该走了。
  要不是为了虹影,这一年年地,他越来越厌恶这样的饭局。
  虹影出现在门口,丽芬最先迎出去。
  “你怎么了?”丽芬从小路手中扶过虹影:“吓死我了,到处找不到你。富经理说你晕过去了,送到大夫那里,你现在好些了吗?”
  虹影在丽芬旁边的位置坐下,倚清和蕊蕊也扭过头来问, 说怎么回事,先头看戏的时候还好好的,虹影说谢谢关心,抬头时接触到对面严幼成的目光。
  “好些了,没大事,医生说是缺氧,我想可能是因为这几夜没有睡好。”
  “没事就好,西医说缺氧,照我们中国人看法,你是气血不调;你看你脸色总是有点白,应该用点当归枸杞…”
  倚清半桶子中医知识往外倒,有蕊蕊帮腔,丽芬在虹影身旁,有一句没一句地关心她,幼成不好百无禁忌地拿着眼睛对住她,他拿起手上的酒杯把玩,余光不可避免地顺带一路,他瞧她这么腼腆的一个人,配合他说起谎来镇定自若,这方面也算是可造之才,真不枉他这样地爱着她。
  “戏院里人太多,空气不大流通。”他说。
  他今天在这包厢里总共说了不到十句话,数这一句字数最多,倚清蕊蕊像接到了圣旨,忙附和他。
  大庆不便坐,站在他一旁,他侧过身对大庆说:“大庆,你今天做的很对,把娄小姐送到施密特那里是最明智不过的决定。我可不想明天报纸上的头条是:严幼成唱戏,晕倒女观众。”
  说的大家哄堂大笑,笑声中大庆说老板您过奖了,我只是提议,是您拍板做了明智的决定。倚清紧接着说道:“晕倒送医生,迷倒怎么办?我看报纸的头条应该是,严老板唱戏,迷倒所有女观众,德国佬施密特无药可医!”
  又是一片笑声,连不自在老半天的丽芬也吃吃地笑出了声,这时饭店的侍应生送上最后一道白凤翡翠汤,饭桌上一时有些不大规整,幼成趁着不规整带笑望着虹影,虹影红了脸,浓重的睫毛垂在眼窝上,半晌抬不起来。
  “我这边差不多了。”幼成站起身,拿起一盅酒,仰头喝尽了,亮了酒杯道:“昨日事出突然,不能尽承陈太太陈小姐的盛情,今日略备小酒,以示感恩之心。我这几天特别忙,为了巡演的事,深夜还要找人协商,只好暂时告退,我这边先干了,太太小姐们请随意。”
  大庆递上帽子围巾,他拿在手里,对大庆说:“我先走,你留着,万一有什么需要照顾。”
  大庆知道他的意思,说成,您放心,我保证给您照顾的妥妥帖帖。
  这边倚清和蕊蕊,从来百无禁忌的,在严幼成面前总不敢放一百分的肆,眼看着幼成起身往外走,帽子戴在头顶上,围巾往脖子里一搭,深灰色的长衫,黑色的礼帽,黑色的围巾,他潇洒之外,又多了几分冷峻,倚清对他的爱,这时候实在有些忍不住。
  “我送送严老板。”她推桌起来道。
  “我也送送。” 蕊蕊道。
  这什么意思?陈丽芬霍地站起来,她自今晚被倚清搅了局,愤恨至今。
  若不是倚清恬不知耻,这饭局便是她陈丽芬的天下,虹影大部分时间不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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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祖母
  一桌的人,只有虹影坐着不合适,她也倚着桌子站了起来。
  门却推开了,彦柏从外走进来,见所有人都站着,笑道:“怎么,我刚来,席就散了吗?”
  真就散了,分了几波人,一辆车一辆车的走,幼成坐在车后座回头望,望见陈彦柏专为虹影拉开后车门。
  眼见得陈彦柏跟在虹影后面也坐进 了后座。
  这个坐法也新奇,二太太分配了副驾驶位,做哥哥的倒和妹妹和她的同学挤在一堆。
  幼成一边的眉峰不适地竖了起来。
  从饭店出来的时候就不适,他走在前头,身后跟着两位花枝招展的太太,他知道虹影与陈丽芬在最后面,陈彦柏伴随在虹影的一边。
  “彦柏,你也许还不知道呢。”唯恐天下不乱的顾倚清回过头:“刚才看戏的时候,娄小姐晕过去了。”
  “是吗?”向来不屑于搭理倚清的彦柏难得地以惊异的声调把话接了过去。
  “你不要紧吧?” 他旋即便转低了声调。
  幼成一口气堵在嗓子口,蹭蹭蹭加快步伐,引得倚清蕊蕊跟在他后面一阵小跑。
  小路把另一辆车开走了,开车送他的是大庆。
  陈家的车一直紧跟其后,经过教会路时,后面的路明显暗了,少了两盏大车灯,陈家的庞蒂亚克沿着教会路往另一个方向开去。
  她走了,这会儿真的走了,跟着别的男人一起走,那男人见了她,仿佛蜜蜂见了花,嗡嗡飞个不停,她今晚继续歇在他家里。
  这真是一种让人极不舒适的感觉,甚至围巾围在脖子里都觉得让人窒息,他把围巾拿下来,尤自呼吸不畅通,把车窗摇一摇,透出一条缝ʟᴇxɪ。
  离春节将将只有十天的光景,夜风刺骨,开车的大庆被背后一道寒气冻得一激灵,往后视镜看,严幼成没带帽子也没戴围巾,脖子支棱着灰色长衫的立领,一张脸在寒风显得棱角分明。
  这是遂了意了?看他这样子仿佛比不遂意时更不得尽兴。
  “去公寓吗?”大庆问道。
  幼成没有回话,但是他的问话显然打扰到了他,他把车窗摇上去。
  这是没话找话,大庆一看时间,十一点了,可不得回到公寓睡觉去。
  “今天一天够长的。”
  依旧得不到他的回应,莫不是得了相思病了,病来如山倒,刚发病就病入膏肓。
  得分散他点注意力,大庆说道:“今天这戏唱得可真不赖,特别是前半场。我在旁边瞅着,没见您状态这么好过,您把正德皇帝都演活了,下面的观众看疯了一样。后来市长秘书来找我,说市长大人和夫人意犹未尽,问我小年夜能不能请您去市长官邸唱堂会。我说唐突了您哪,不是不给市长大人面子,咱严老板早在一年前就对外宣布,再不接堂会。我瞧着那秘书瘦了吧唧的嘴脸拉长了,跟马猴似的,马猴也没办法…”
  “大庆。”幼成忽地打断。
  大庆住嘴,等着幼成说话,幼成身子前倾着,好像在整理脑海里的千军万马,隔了好一会儿,他往后靠在椅背上,口气挺正常地说:“今天这事,谢谢你,你费心了。”
  “什么事?”他倒没转移注意力,大庆的思路已经跑了偏去,回想过来道:“哦,那件事,那有什么,您怎么对我这么客气了?您红了这些年,暗度陈仓的事我早就安排地驾轻就熟。”
  “什么暗度陈仓?”幼成受到了亵渎:“这事跟那些事不一样。”
  “不一样吗?”
  不一样,很不一样,她仿佛一杯极度干净的水,他托在手掌上,透过透明的水,透明的玻璃杯底,看清了自己掌心里的手纹。
  “人都是不一样的。”大庆嘿嘿笑道。
  过了一会儿又说:“老板,我那时一时情急,劝谏了你那些话。回过头来想想,话大概说的重了点,只要您尽兴,把戏唱下去,我富大庆做什么都可以。”
  “唱戏,呵…”幼成不成想,有一天,唱戏与他仿佛也成了累赘。
  “你现在倒这么力主我唱戏了?当年我拜师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个立场。”
  当年他可是抱着幼成的大腿说,爷啊,七爷啊,您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啊?唱戏这玩意儿是下九流,票票可以,真要拜师学艺挂牌进戏场?您这是把老王爷格格的脸往哪儿搁啊?
  “此一时彼一时也。”大庆笑道:“我当时哪里知道,您唱戏能唱到这个份上?要说起来,您现在红得发紫,当年伶界大王谭爷在老佛爷那里得的赏赐都未必有您现在一场戏的包银多。”
  确实,包银都是以金条计,上次他去库房一看,数了两遍才数得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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