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纸——轻轻扬【完结+番外】
时间:2023-06-28 23:02:41

  “也不全为了钱,我自己也喜欢唱戏。”幼成道。
  “那是自然,所以您才能疯了似地练,加上您天资聪颖,照故去老太太的说法,别人读一遍,咱七哥儿已经背的滚瓜烂熟;别人刚会写,七哥儿通篇儿默写了下来。”
  “祖母那是疼我,变着法儿地夸我好。”幼成想起当年偎在祖母榻上的好日子,阳光隔着花窗照在榻前的波斯地毯上,母亲坐了末位,隔了珠环翠绕的头饰向他笑,他冷峻的脸上不由起了一抹察觉不到的浮动。
  也就祖母对他好,祖母一走,妈活不了两年,那一年冬天,腊八粥烫到了舌头,七哥儿带着小富子一件棉袍一柄扇子在天桥下找落脚的地方。
  要不是云霄天收留,也许早就死了,不是冻死,便是饿死。因当时事出突然,小富子急忙忙从账房偷出一张银票,拿到银号去兑钱,银号的人把十几岁的小富子轰出来,说要不看你没长足,就打下你半截腿来,这是张废票,谁不知道诚亲王府讨债的人都排到了前门筒子上,账房里拿了一堆废票充阔佬。
  就跟薛平贵似的,提起当年泪不干,走上唱戏这条路,为了钱,为了他自己爱唱,也为了恩情,当时那么小的孩子,找不到事做,云霄天把他留在身边写戏牌,供他和小富子一日三餐头顶一片瓦。
  戏牌不用天天写,戏天天得唱,云霄天摔断了腿,就这样云霄天也没开口,是他隐姓埋名,拍胸脯直接顶上。
  *两天不更了,想我不想?
第五十七章 尊贵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大庆感慨地说道。
  男孩长成了七尺高的男子汉,幼成今年二十六,大庆大他三岁,快三十的人了。
  “大庆,这些年,真辛苦你了。”
  他从来不说这样的话,今天不知道怎么了。大庆眼泪差点掉下来,他自晓事起就指给了幼成,幼成就是他的命,一起挨饿,一起荣华,他自忖他们之间的情份超越了主仆,比亲兄弟还亲。
  “老板,您别这么说,辛苦的是您,凡事都是您跑在前面,您降尊纡贵,吃了多少苦,抛却了多少脸面…”
  真说不下去了,握着方向盘的手瑟瑟发抖,他是含着金勺子出生的,原以为是“出将入相”进庙堂的,谁想到“出将入相”是在戏台上。
  “这乱世,谁也不比谁尊贵多少,谁又不吃苦呢?”幼成淡淡地说道。
  也是,尊贵的不尊贵的,都遭了罪。把他们撵出去了,诚亲王府遗下的那些人并没有过上几天好日子。紫禁城都易了主,亲王府的牌子八年前彻底摘下。几百号的人,走的走,病的病,亡的亡,剩下五十来号遗孀遗少,蜂聚在城东一座三进的四合院内。
  三进住不起,赁出去一进;两进也入不敷出,再赁出去一进;后来房子全卖了,还好人口越来越少,下人们能遣则遣,甭管年老年少,总有些人撑不下去,跟落叶似的飘然而逝,到现在拖家带口只剩二十来号人。
  这样一想,辛酸的意味就少了很多,或者说是天眼煌煌,因果不爽;又或者是时局大挪移,什么都不管用,有钱头一条。
  心思总是在翻滚,好些东西沉寂着,只是海面上没有吹来那阵风。
  “前些天五爷托人转辗寄给您的信,您看了吗?”这个问题大庆一直想问,既然说到这儿了,想来问问也无妨。
  就是那浅黄色的封皮,簪花小槛,信纸是浆过的,一些固执的可笑的讲究,收信人的姓跟洋人似的,四个字,很刺眼。
  “那不是寄给我的,是寄给诚亲王爷家的七哥儿的。七哥儿早在民国十一年的冬天在天桥下冻死了。是他们串通着,在七哥儿母亲尸骨未寒的头七之日,把十二岁的男孩儿从床上架出去,扔破棉花絮似的扔在大街上。五哥儿年纪轻,与七哥儿素有交往,把条棉袍连带着七哥儿床上的一柄瘦骨扇子从门缝里扔出来。这就算行了好了,就因为这点好,他们铭怀在心,通过五哥儿的名义,跋山涉水地坐火车来要花费银子。”
  幼成很少说这么多的话,这一番话讲来,他一排牙齿都快咬碎了。
  “他们以为,拿了那四个字的姓氏,就算是开恩承认我。他们错了,我不需要他们承认,我不要那四个字的姓,那四个字不是因为乾坤倒转,是因为这些人的冷血残酷在我心中早已灰飞烟灭。我姓严,我母亲的姓,他们引以为耻的汉姓,我是个唱戏的,我爱唱戏,我唱戏活得很好,养活我自己,养活许许多多我数不过来的人,总有一天…”
  他才发现自己过于激动,不知道什么时候,搁在长衫上的手掌握成一团,像是两块坚不可摧的石头。不需要这样,何必呢,这么多年,早就想明白了,也已经活明白了,唱戏又如何,越王也卧薪尝胆,十年磨一剑,他扬眉吐气,胜利在望。
  “没看,那封信被我扔进炭盆里,烧了。”
  像突如其来的一层巨浪,浪退后大海归于沉默,车子开进了贝当路,十一点半了,夜深人静,路上布满了漏过树枝桠的浅黄路灯光,这条日间繁忙琐碎车来人往的马路上,孤独行进的只有这辆不急不缓的黑色别克车。
  “反正咱们已经熬出头了,我算过了,账户上的储备绰绰有余,赎一两套宅子没有一点儿问题,明年开春咱杀回北平,一雪前耻…”大庆的激动并不比幼成少。
  会熬出来的,小富子,到时候我请你吃冰糖葫芦,吃豌豆儿黄;我们拿了钱到他们的眼前晃,我要把属于我的不属于我的产业全部买下来,把他们赶到大街上....
  他那时才多大,自己饿得两眼发黑,却懂得这样地安慰他。
  “爷,快了!快了!”大庆手拍打着驾驶盘,眼泪真的就扑簌簌地掉下ʟᴇxɪ来:“爷,小富子真是庆幸当年跟了您,我那时候就知道,我跟着七爷您准没跑儿…”
  快了,是,快了,可是戏还得唱,一雪前耻后戏也得唱,唱戏怎么成了累赘呢?那是他的看家本领,社会变了,情况不同了,兵荒马乱,人群浮躁,浮躁的人要听戏,唱戏这行当永远少不了。
  他刚才是怎么想的,他自己也有些迷糊了,直到车子经过一座空空如也的电车站,浅黄的路灯光照出电车的招牌,本站贝当路。他想起来,这个地方昨天曾经经过,电车牌下面,排了一队等车的人,干枯的梧桐树下面,站着一位姑娘,两条长辫子,一根红色围巾围在脖子上。
  呵,他眼眶一热,想起他心里的那位姑娘。对不住啊,虹影,我只能姓严,我只有一个唱戏的身份,我这个唱戏的,趁这几年红火,还得拼命唱,我尚不能光明正大地把你曝光在世人面前,我还有许多的事情要去完成。我是蓦然爱上你,爱地那么强烈,竟会忘了前事今生,甚至考虑让天桥下的七哥儿起死回生。
  “大庆,过了年,你就三十了,明年赎下那套宅子预备给你当新房,你也该考虑成家的事情了。”
  陈家那里,没有一个人得偿所愿。
  “我觉得累,先上楼休息,各位晚安。” 虹影下车后,在客厅里稍微坐了坐,即起身告辞道。
  走都走了,又停下来, 委婉地笑道:“明天该回家去了,这两日多有打扰。”
  她走了,倚清当然知道留下来没有什么好,厚圃还没有回来,她原想与彦柏搭句话,问他一声厚圃去了哪里,今晚回不回来睡觉,看他一脸丧气的表情,决定就此作罢。
  “太晚了,我也困了,去睡了。”
  客厅里剩下兄妹二人,丽芬积蓄了半夜的脾气,打雷闪电似地发作了起来。
  *明天没有,不用等。后天也许有,这周忙得很,尽量更。
第五十八章 蹊跷
  “别以为我没办法治她,没正经的东西,都为人妇了,当着我的面勾引男人,不要脸!”
  “你怎么治她?”彦柏问。
  这一句问住了丽芬。
  “她这样又不是一天两天了。 你是要到爸爸面前告她?可是爸爸何曾管过她,又何能管住她?”彦柏又道。
  确实不管也没能力管,他们是半路夫妻,厚圃也不是个正经人,这会儿大概从翡翠酒馆出来了,正在去往跳舞厅的路上。
  这段时间又不看戏了,据说百乐门到了几个新舞女,扬州来的小姑娘,指甲一掐嫩得出水。
  但他总是道貌岸然,说公事应酬,免不了的。
  “哼...!”丽芬气得跺脚,扭身埋进了沙发。
  “这日子没法过了,上梁不正下梁歪,小老婆跟小姐抢男人,这…这…这个家,还怎么让人活下去?”
  说着,真好似没了生路似的,她委屈地哭了起来,哭也不大声,考虑到虹影就住在二楼。
  “呜…,妈死的早,妈死没多久,二哥也走了,就剩下你和我。这个爸爸,有好比没有,弄了这么个吃喝玩乐的东西,臭不要脸的,谁请她来着,非要自己挨上去,幼成根本不理她,饭桌上,他话都不愿意说,他觉得烦,有好几次看往我的方向,他看着我...." 她越想越觉得似乎在幼成的视线中看到了情意:“呜….你说,多么难得的机会,全让她破坏了。”
  哭得伤心,蕾丝沙发巾湿了半片。
  彦柏在旁边看着,并不制止她,他有些呆滞,一边想着自己的烦心事。
  等到她哭声渐止,彦柏才说话,神情有几分寂寥。
  “你难道,真的那么喜欢那个唱戏的?”
  “什么唱戏的,幼成是明星、名人,社会上声望很高。今天是什么专场?是谁主办的?你是没看到戏院门口的花篮,送花篮的头衔一个个吓死人。市长都跟他套近乎!我听观众都在说,幼成上达天听,能左右上头的意思。喜欢幼成的人多如牛毛,都快排到上海火车站了!什么唱戏的?哥你再说唱戏的三个字我跟你急!”
  说着又哭,哭了会儿,又说:“你别想拿那些陈腐的观念来说服我,我不听的。现在是民国,不是清朝,人生而平等,并没有三六九等…”
  说得激动,翻个身坐起:“我爱他,爱死他了,做梦都是他,我非他不嫁…”
  “非他不嫁,也得他肯娶你才行。”彦柏说道,一想这句话对自己更适用,心下便戚然:“我是非她不娶,可是也得她肯嫁我才行!”
  他原是站着的,说罢跌坐在丽芬旁边的沙发上,眼镜架得鼻梁骨发酸,他拿下来,在旁边的茶几上随意一放,瞪着一双视线迷离的近视眼道:“我这两天心里一直七上八下,就怕她的心,已经不属于我了。”
  丽芬也静默了,要说幼成和她还没有开始,有满满的希望;彦柏这里,这两天吃尽了绵软的拳头。
  刚才在车上,彦柏一直试图和虹影说话,虹影礼貌地让人寒心;车子转了个弯,人人往左边靠,虹影紧贴着窗门,如果窗开着,大概她会从窗口爬出去。
  一个人被嫌弃,总能感觉出来的。
  “你别多想,她不是喜欢上了别人。她跟我讲,家里不让她上学,她烦恼得很。她唯一的希望,就是把学业修完,别的都不考虑。”
  都不考虑吗?他怎么觉得她心里的事多的溢出来,且不尽是烦恼。刚才在车上,她朝着窗外,面目平和,眉间约有喜色,隐含着像远山微云一样,她以为没人看得到,岂不知外面是黑夜,车里有壁灯,她的容颜,倒映在黑魆魆的玻璃窗上。
  “丽芬。”他忽然想起:“你不觉得她这两天的行径颇为蹊跷吗?到哪儿都下落不明一段时间,你想想,昨天下午,今天白天,晚上又晕倒....”
  第二天彦柏坚持要送,虹影坚持不肯,彦柏说:“是我接你过来的,不送回去,你家里人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了呢。”
  虹影于是邀请丽芬:“你要不要一起去,也到我家坐坐?”
  丽芬昨晚与彦柏说好了的,便道:“我昨晚睡的不好,眼泡都是肿的,算了吧!再说,你家里人都知道你是来探我的病的,怎么,病这么快康复了不成?”
  这样勉强上车,司机老汪跟厚圃的车,昨夜未归,彦柏开车,虹影要坐到后车座上,彦柏道:“一般而言,开车的是司机,坐在后面的,便是使唤人的老板了。”
  虹影闹了个大红脸,她本想说,不劳大驾,我可以自己叫车子回去的,又觉得这样一来,跟赌气吵架似的,不好看相。
  于是一排并坐,丽芬挥手相送,直到那辆簇新的庞蒂亚克开出了蒙马浪路,消失在霞飞路蜂拥的车流中。
  刚上路都是些家常的闲聊,彦柏问,这两天玩得可好,昨晚晕倒了,现在不觉得有异样了吧?
  虹影的客套是训练有素的,她说,再好也没有了,这几日一直地打扰你们,承蒙关心,昨晚睡得早,丽芬几时回房我都不知道,所以今天精神很好。
  彦柏又道,我听丽芬讲,他们昨晚把你送到施密特大夫那儿去了,正好我也认识施密特,如果你需要回访,我这边可以安排。施密特是标准德国人,快五十岁了,金发长出白鬓,鼻子勾下去,跟猫头鹰的嘴一样。
  虹影听了这话心里咯噔,心说他要真找施密特这事就要穿帮,听他的意思,又有些对证相貌的意思,便玩笑着说道:“怎么上海这么大?就一个叫施密特的德国医生吗?”
  “不是吗?”彦柏审慎地回头看她。
  她眉不动眼不跳:“我怎么知道?”
  “是,你是不知道。” 彦柏只得讪笑,对她,他一点脾气不能有。
  走的都是繁忙的马路,路上红绿灯不少,车辆也不少,车子走走停停,陈彦柏搜肠刮肚的说些他以为有意思的话题,可是虹影被德国医生一事倒了胃口,敷衍的话说的越发漫不经心。
  “那么,退学申请取回来了?”
  “是。”
  “能去上学吗?”
  “希望能。”
  “有什么我能为你做的吗?”
  “谢谢你,不敢打扰。”
  之后便是良久的沉默,他但凡不说话,她的上下嘴唇好像用线缝住了,针脚功夫好,严丝合缝。
  不能这样,把他当成了什么,急于摆脱的一团污垢?眼看香烟缭绕的静安寺到了,她家离这里最多十分钟,陈彦柏一不做二不休,突然来个大拐弯,把车子开往左边的一条小马路里去。
第五十九章 订婚
  她并没有惊慌失措,直到他找到一个相对僻静的所在,挨着马路牙子停好,才镇定地说道:“从这儿走,倒麻烦你绕远路了。”
  就是这样,不咸不淡,不怒不喜,好像远房亲戚似的,疏远的客套,每句话都可能冷场。
  他把车熄ʟᴇxɪ了火,心情有些紧张,下意识地扶了扶眼镜框。
  “虹影,我想和你好好聊聊。”
  她一声不言语。
  “虹影,我…”
  缺乏了发动机声音的汽车,安静地好似这时不时有人车来往的小马路上的一座玻璃房。
  “我喜欢你。”
  他终于说出来了,由此舒了一口气。
  她没有吃惊,也没有尴尬,脸色都不曾变动分毫,她的心平静地如同和风煦日下的湖水一样。她自己也有些诧异,她想一个正常的女孩子,听到男人说这样的话,不管喜不喜欢,情绪上都应该起一些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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