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视虹影上楼关了卧室的门,幼成在沙发上坐下,对着话筒道:“你说,我听着呢。”
昨晚幼成带她每个房间都看了看,二楼正对客厅那双开门的大房间是他们的卧室,她拉开电灯,才发现在楼下的经历算不得什么惊喜。
喜字贴在床头、橱柜和镜子上,床上铺了龙凤呈祥的正红床单,龙眼凤尾上铺满了红枣莲子桂圆,正对着床、通往阳台的落地玻璃门旁边是一张梳妆台,她在梳妆台前坐下来,看见一整套法国女士化妆品,比化妆品更瞩目的是旁边的红色天鹅绒首饰盒。
打开首饰盒,她顿时睁大双眼,红色的天鹅绒上,躺着一条钻石吊坠的白金项链,自小见过不少珠宝首饰的她,这么大的粉钻还是头一次见。
不消说,必是送给她的。
她自忖不是虚荣的姑娘,也有些跃跃试戴,站起来走几步,才遏制住了那鲁莽的心思。这么贵重的礼物,她是不好自作主张的,须得他亲自交付她手上才可以。
一一浏览,这房间作为卧室实在是过份宽敞了些,一应家具都是摩登而精致的,比对着她自己的闺房像文物一般。斜对着床摆着两张单人皮沙发,她在沙发上坐下,再一次打量这喜气洋洋的房间,这时候才有了点做新娘子的感觉。
这便是她的新家了,总有一天,等母亲认了幼成这个女婿,便把母亲李妈都接过来,从此与娄家的贪得无厌再不相干。
读书、做事、还要生孩子呢!他事后搂着她说的那些悄悄话,她此刻想想,便又心跳加速起来。
耳红脑热地,她是痴梦中的人,坐在台灯下只是发呆。看看壁橱上的时钟,已经是晚上十一点。
楼下时不时传来他说话的声音,关着门,不怎么听得分明。
该梳洗整理了,明天要恢复常态,她提醒自己清醒,她心里明白,自出了陈家那件事,这常态要比往日更复杂一些。
起身往浴室里走,经过更衣室,她需要一件干净的睡衣穿。
更衣室的境况,又应了他的预言,惊喜连连。
昨晚他说让她自己去买些女人用的东西,现在在这立式的衣橱里,已一溜挂了数十件女衣,里里外外,西式中式齐全,先施公司的标牌都还没有拆下来。
这次没忍住,拿起挂在前面的头一件,冲出卧室,扶着栏杆轻唤他的名字,他正凝神听电话,抬头向上望过来,她拿着件珠光缎长裙子在身上比划给他看。
*一天不更新,感觉做了亏心事一样。
第一百三十六章 同命
严幼成挂了电话,陷入深深的沉思当中。
壁炉里火苗上上下下串得挺欢腾,他身上的长衫穿不住了,脱下来,解开衬衫领口和袖子,他绕着客厅的一圈沙发徐徐走动。
是宋烟生把虹影和他的关系泄露给陈丽芬的,顾倚清的佣人福珠跟她的女主人一样,听见人家讲闲话总要听一听,丽芬和烟生的电话她一字不拉地转告了顾倚清,顾倚清转告大庆,幼成手捏话筒,心里头一块疑石落定。
也只有烟生了,他一早就这样想。
“老板,她即能告诉姓陈的,也能告诉别人。这件事,真是棘手地很。”
幼成没有立即回话,此一刻,他只在心里计划。要么,再找烟生谈一次?转念间,立即推翻了这个想法。该谈的,不该谈的,那一日在东庙弄,他已经仁至义尽。再谈一次只是浪费时间和精力,宋烟生的执念今生无法动摇。
她离开时颇为黯然,嘴上说,到时候,三姐包一个厚厚的见面礼给她。倒不知,见面礼是这么个包法!
“她要是知道了您和娄小姐今日成婚……,老板,我不敢想下去了,您知道的,她是不疯魔不成活的人……”
“.......得让她闭嘴啊,得想点办法......”
让一个积怨的人闭嘴,有两个办法,一是满足她,一是做掉她,两者幼成都下不去手。他沉默片刻,说道:“暂时把她搁一搁。顾倚清那里是什么说法?”
提到顾倚清,大庆烦恼暂消,嘿嘿笑起来,那声气,像煞他从长三堂子刚打完牙祭,吃饱喝足的模样。
“那个骚女人,您一点儿不用担心,我保管她半个字都不会说出去。”
幼成不由地怀疑,难道大庆与倚清一来二去,产生了某种交情?
“也不用打发她出去旅游了。她改主意了,说在陈家居人篱下这几年,白天被两个小畜生欺负,晚上被老畜生欺负,累也累死了,懒得动,住在来福旅社蛮好,她在上海这么多年没这么清闲过,有吃有喝还能逛逛街,只叫我有时间就去探望探望,嘿嘿嘿……”
越笑越猥琐,大庆真是不挑食,幼成无语半晌,关照道:“大庆,你自己注意分寸就好。”
“您放心,我是最注意分寸的,她让我今晚再去,我说我这儿有事要忙......”再说下去,大庆也觉得自己像脱缰的野马,峰回路转道:“对了,我问过她了,她说钱家平她一点门路没有,所以只好以娄小姐的名义相邀。我白天已经派人下帖子给钱家平,您猜怎么着?”
这高扬的声调,还用猜吗?
“一邀一个准!老板娘魅力大无穷。约了明天中午老正兴三楼黄鹤楼包厢,此事关键,我打算亲自出面和他谈,就是价格,需要老板您来定。 ”
“十万为上限。”幼成想了一天一夜,话等在嘴边。
“十万?是法币?”
“是大洋。”
“啊?”
哐啷啷,话筒落下去,手忙脚乱拾回来,大庆心下十分痛惜,话都说不利落了:“老……老板,七爷……, 您这十万十万地给出去......, 这媳妇娶得可当真是......., 哎呦呦,鲜血淋淋!”
这时候虹影正拿了件长裙在二楼的栏杆处比划。如果没有她,钱有什么用呢?幼成冲着她微笑,等她回房后,平静地说:“大庆,她是我的人了,我为了她,命都可以不要!”
电话那头好一阵静默,才吭出一声:“成,我明白了。”
“十……万……”这个数字烫嘴地很,大庆嗫嚅着:“数额如此之巨的话,任何账本都拿得到手,这事大概是不在话下了。”
“一旦账本到手,立ʟᴇxɪ即约见陈厚圃。这事宜早不宜迟,我必须要在赴南京义演之前把一切料理妥当。 ”
这话又让大庆愣忡:“老板,您这意思,是要亲自会会陈厚圃?”
截止目前为止,但凡大庆经手的与钱权相关的交易,严幼成尽量居于幕后,如非必要,大庆也是能不出面就不出面,如此,维护住严幼成一张单纯唱戏人畜无害的公众面孔。
“大庆。”幼成不正面回答,反问道:“这事在陈家,还瞒得住吗?”
瞒是瞒不住的,大庆也承认:“不过,您毕竟没有露过脸,真到万不得已的地步,还可以归咎于谣言,咱们抵死不承认。”
什么是万不得已?幼成沉默着,万不得已是一切曝光于人前,报纸头条他都想好了,严幼成娄虹影私下结成婚姻;严幼成为解救心上人,使用非法手段,劫持陈氏兄妹。
照大庆所说,他可以抵死不认,黑白两道都有人,这乱世,只要有钱,谁需要承担法律责任?谣言么,他是不怕的,不过麻烦些,严幼成这个名字从来与谣言共存。
可是她呢,击垮她的不止有谣言,有娄家、有学校、同学、整个社会,最要她命的,是她脆弱的母亲。
难道她奄奄一息,他还能抵死不认?
“真到万不得已的那一天……,大庆,你的后路,我已经帮你留好了。”
“七爷!”若是面对面,大庆扑通一声就给他跪下了:“我哪是这个意思?我小富子自懂事起就跟了您,除了您,没有第二个家人。这么多年风风雨雨,咱们不离不弃,难道一旦您出了事,我自己苟且偷生?”
再说下去便是生是您的人,死是您的鬼,一个大男人,大庆没少抹过眼泪,幼成怕他磨磨唧唧,打断道:“只是这么一说,你别当真。我是有百分百信心的,只要掐住陈厚圃的命门,陈家人就不敢乱折腾。”
大庆声音从电话机里传过来,也是冒着一阵阵凉意:“七爷,您这事干的,真是刀头上舔血喝。”
幼成紧接他的话头:“我们这么些年,刀头上舔血喝的事情,也是干过一些的。”
不管怎样,为一个女人,总是不值当。可是严幼成话放前头了,他与娄虹影生死同命。
话尽于此。
只有赶紧去办,这种事情是捂不住的,时间上一环套一环,实在很紧张。陈氏兄妹嚣张不说,陈厚圃又不是什么老实人,早上接到恐吓信,下午就电话报警,若不是白老板的人遍布上海警局巡捕房,一封尖刀信半个小时后插在他的办公桌上,到现在已经闹得沸沸扬扬。
“大庆,我还有几件事交待,辛苦你去办一下。”
幼成的想法,到这时才初步停当。
“一是宋烟生,她是我师傅的亲生女,我们不好对她下手太狠。顾倚清不出去旅游,费用便拨给她。明天一早让她那两个保镖把她送到莫干山上去,我在那儿有个避暑的小房子,如今这季节,山上是很清静的,她想说话,只能对竹林山石说。”
第一百三十七章 喜欢吗
“二是虹影母亲。她的病情目前还不是很稳定。这几日很要紧,娄陈两家或有人去探望,就是泄露半点风声也不得了。我明天去找施密特,把她转入闲人勿扰病房。可是医院到底是医院,戒备不可能森严。病房附近你安插几个人,除了虹影,杜绝任何人接近。”
后院起火那是前功尽弃了,大庆一一承诺,问还有何事,幼成前后左右又思虑一遍,这就像一只漏水的船,能看到的裂缝尽量堵住,接下去便只有审时度势,看风使舵。好在有大庆这个过命的兄弟,他挂电话之前说道:“大庆,你所做的一切,我感激不尽。你比我大,我心里当你是兄长,多年来我们相依为命,如今多了你弟妹,我们这个家,终于也有点模样了。”
一瞬间百感交集,彼此再没有话说。
壁炉里嘶嘶上升的火苗,电话挂了好久后,还在幼成心中翕动。
包不住的,总有一天要曝露,他心里是知道的,就像这火苗一样,虽然使用了无烟炭,一股青烟还是从烟囱里飘出去,哪怕费尽心机,钱砸下去像个无底洞。
有些话他没对大庆说,也不预备与大庆说,拆东墙补西墙这种事情这些年干多了,人起了侥幸心理,以为一艘破船修修补补也能横跨太平洋去。
“您真不是唱京戏的严老板?长得这么像。”
“严幼成先生是您吧?金良才是不是您的化名?”
狼狈地很,在竹溪镇带着他的新娘落荒而逃,不仅他,想来她也体会到了,世上没有桃花源,不存在不通世事的黄发垂髫。
“幼成。”
软软的,又是清澈的,像是溪水把石子儿激荡,她的一声呼唤,能把他魂牵走,他的目光随着灵魂的方向,她穿了件象牙白丝缎两件套长睡袍,散批了一头长发,顺着楼梯,娉娉婷婷走向他。
低头一笑,那是他对自己的耻笑,迎上前去,他问:“洗好澡了?”
“洗好了。你看……”她站远一步:“这一身好看吗?”
他上下打量:“像仙女一样。”
“呵……”她盈盈而笑:“幼成,你买了那么多,我一下子是穿不过来的,你呀,有钱也不是这么个用法……”
“喜欢吗?”
突如其来的打断,仿佛不耐烦似的。她看看他,那张英俊的脸上挂着一丝浅淡的笑,他的笑容,很多时候是不深刻的,这差不多是职业习惯吧,算不得异样,她知道自己,是有多心这个毛病的。
“喜欢的。”
他用手托起她的臂膀:“那根项链呢,也喜欢吗?”
“什么项链?”
她慧黠的眼神,才使他真正笑起来,一双眼睛里有了光,拖着她的手往楼上去,说道:“就是块破石头,街上捡到的,想着配我新婚太太正好,特地找个好盒子装。来来来,太太戴出来给作丈夫的瞧瞧。”
“破石头我才不要呢。”
“不要留着,以后送给小老婆。”
“小——老——婆?……严幼成,我们才结婚......”
半夜颠簸,习惯六点多起床的娄虹影直到八点才醒。
诺大席梦思,丝绸和天鹅绒的床品,人躺其中,像在云雾里一样。
“幼成……”
没有回应,她翻身起来看,房门关着,窗帘拉着,房间里静悄悄。
“幼成......”
大概楼下去了,她重新倒回床上,并不是一刻都不能离开他的,何况早起的声音是那样地绵软没有力道。
幼成,幼成,幼成……
昨晚她这么叫着他,他疯狂地一停不能停。
“虹影……”叉着她的手,抵着她的足尖,他的声音魅惑地把她心肝都叼了去,比起第一次,这一次他更加手下不留情。
男人像野兽呢,脱下人皮,张牙舞爪,他喜欢她求饶,求了饶便只是哄着她骗着她,让她体恤他,而后又落了力,把她一身骨头揉碎掉。
“呵......."她难受地皱紧了眉尖,眼角湿润起来。
叫吧,他鼓励她,这里没有其他人,虹影,你也纵情一回,在我耳边叫。
“喜欢吗?”
他这一晚上,也不知道问了她几次这句话,他把那条钻石项链戴在她的脖子上,也是这样问,气息从脖子后面绕上来,她的心一阵发痒。
她以往认为珠宝首饰是俗气的,只适合上了年纪的妇人,不料这一颗粉钻配着她的雪肤,她对着镜子照,自己都有些愣忡。
钻石美人,太肉麻的他不肯说,旁观着说道:“相得益彰。”
这得不少钱吧?她差点说出这句话,也不晓得自己是怎么了,自从和他在一起,大伯母眼里都是钱的脾气传染到了她身上。
“喜欢吗?”
“喜欢是喜欢的……”她腼腆而幸福地笑着:“就是,幼成,我不想让你太花钱,我们日子长长久久过下去,不在于这些。”
“我知道的。只不过我娶你,已经占了很大的便宜,心里实在过意不去,总想把这世界上最好的东西买了送给你。”他审视自己这几天,情急生切,这样密集地轰炸,大概是有些暴发户的市侩气,于是笑笑说道:“这倒不是钱的问题,倘若我没钱,见了路边的野花漂亮,不管别人怎么想,我走一路也要摘一束送给你。”
她听了这一句,不知道怎么差点落泪,这比那颗光华璀璨的钻石更嵌入她心扉,依上他肩膀,她道:“那也是极好的,我把那一束野花放在灶台上,做饭的时候,时不时能够看到它......”
“你会做饭?”
“不会,不过我可以学……”
她虽然家道中落,还不曾奔忙于一日三餐过。她的想象中,和他在一起就是吃西北风也是浪漫的,为他做饭当然是浪漫的事情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