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影,如果,我是说如果……”他字斟句酌地:“全国都知道你是我严幼成的太太了,你能受得住吗?”
她没有回话,只是默默地脑袋枕在他肩上。
关于这个问题,她在嫁给他之前,他想,她那样谨慎小心的人,也许已经考虑过了。
“也许,只是也许,有人跟踪你,就像今天的陈丽芬一样;有人会给你写信,信上是一些不好听的言辞;或者,更严重一点……”他喉咙发痒,轻轻咳了咳:“有人会找上门,指着你的鼻子无理取闹;还有一些记者,你出门的时候盯着你,给你拍照,采访你的同学,把你的事情写在报纸上……”
“幼成。”她听到这里,打断他道:“这些事,说实话,谁不会觉得困扰呢?可是怎么办呢?我那么地爱你!我是非嫁给你不可的。我们两个,既然在一起,也只能共同面对了。”
娴雅的外表下,她是那样一位果敢的女子,思想比他预料的还要透彻,他与她两两相望,一时间谁也没有动弹,江中行船上有人坐在船头上看风景,一眼掠过,以为堤岸上立着两个木桩。
“也只能共同面对了!”他复述一遍她这句话。
把她拥入怀里,一寸一寸地紧起来,他的长衫把她包裹住,两个人合成了一个人,江浪不急,缓缓地打上江岸,又渐渐地退下。
“幼成,我们难道……”她迟滞地问他:“已经走到这个地步了吗?”
“没有,还没有。我只是说如果。也许不会有,节奏把握好了,一切平缓地过渡。”
可是他心里并没有底,说这些话只是安慰她。俗语说,纸包不住火。小时候,撒了谎,隔了两天总被大人揭穿了。“你要么不做,做了就要承担后果!”这是阿玛鞭子抽在他身上时痛心疾首的教训。他心里是很清楚的,到竹溪镇结婚也罢,堵陈家的嘴也罢,哪怕谨小慎微跟做贼一样,甚至不择手段与流氓谈筹码,然而把握这种事情的节奏,比唱一出好戏难多了!
何况还有她母亲!岌岌可危的把心肝放在裤腰带上的、思想陈旧的、与她来说却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人。他昨晚泡在浴缸里,一度豁出去了,冷酷地想,管她呢,那是她的命!可这会儿把虹影楼在怀中,他才觉得,人泡在热水里的胆量,是不作数的。
“你母亲……”他试探着,喃喃地提起三个字。
她果然警觉,立即问他道:“我妈怎么了?”
“没怎么。”他只在心里叹气,脸上是充和平常的笑容:“早上我打过电话给施密特,他说她这两天病情又稳定了。心情也改善许多,愿意说些话,我请施密特多多帮忙开解她。”
“梅小姐,你今天感觉怎么样?”查房的时候,施密特用夹生的中国话问淑婉道。
“什么梅小姐?”淑婉没回话,李妈已经不满意起来:“你这个外国医生,怎么一点不懂礼数?你应该称呼我家小姐娄夫人,我们小姐是有身份的太太。”
“身份?”不知道是李妈的苏州话他听不懂,还是“身份”这个词汇这个生活在中国多年的德国人根本没有掌握。
懂德文的护士给他翻译了一下,他低低头,蓝眼睛越过眼镜框看着李妈说:“娄先生已经过世多年,实质上你的小姐现在是单身。你看看,你自己称呼她为小姐,为什么不允许别人?”
“你跟我怎么能一样?我是服侍她长大的,你一个外人,还是个男人,还是外国人!哎呀呀,跟你这种外国人,说不通的!”李妈咂巴着嘴道。
护士们都笑起来,连淑婉脸上都有了笑影,李妈嫌没面子,提起热水瓶往外走:“没热水了,我去打水去。”
走得慌忙,出门的时候额头撞门框,“哎呦喂”一声,施密特正在问淑婉话,护士医生病人通通抬起头,李妈夺路而走。
护士们又嘻嘻笑,淑婉替李妈害臊上了,脸上红衬衬的,抱歉地对医生说:“她年轻时就是这样的,毛糙性子,这辈子改不了的。”
“年轻时?她现在年纪也不大,最多四十吧。”医生抬一双审慎的眼睛打量淑婉:“当然,你年纪更轻。”
“年轻什么?”淑婉不好意思地说:“老了,都三十六了。”
“三十六是女人一生中最美好的年龄。”
这话若不是从施密特嘴里说出来,淑婉恐怕会觉得受到冒犯。然而施密特这个德国人,形容很严肃,态度最是一丝不苟,他谈论任何事情都像在谈论医案,秉持着一种中性的不可否定地权威性。
却也不好顺着这个话题再说下去,轻浮的女人才和男人在这种事情上喋喋不休。
“来,解开你外衣,我来听一下。”施密特举着听筒说。
淑婉穿着保守的衬衣,施密特戴着白手套,只见这位面相清矍的医生弯下腰来,白手套在她的胸前移动,一股幽香传进淑婉的鼻子里。
是古龙水,以前虹影爸爸在世的时候买回家,当作新鲜玩意儿在长衫上喷过。
“男人一股子香味,娘娘腔。” 大伯叱责道。
淑婉却是喜欢的,味道很清新,像是清晨花园里沾着露水的松树。
咚!咚咚!咚咚咚!
“你有点紧张。”施密特削薄的鼻子下是一张削薄的嘴,说起话来嘴唇看起来完全不动:“听我的指令,深呼吸。”
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来,淑婉像孩子似的谨遵医生的命令。虹影的长相,八成随淑婉,淑婉长相更柔顺,鹅蛋脸,细鼻子,嘴唇小的只有一点点,她呼吸之间脸上充起血色,一双凤眼里由此添加了些许神采。
细腻的东方美人,施密特脑子里是这个印象,他从口袋里拿出钢笔,在今日的病情记录上沙沙写了一通。
“很不错,你只要情绪稳定,就是个健康人。”
*今天的酒来了。
第一百五十四章 爱情
“那么,医生……” 淑婉试探着问道:“可以让我女儿来探视吗?”
“可以,如果你能不生她的气了。”
施密特把钢笔插回口袋,合上病情记录本。他衬衫领带外套着熨的笔挺的白大褂,在离床两三步的地方注目她,也是奇怪,来自异邦的他,目光好似能看透淑婉的心灵。
“她是我女儿,我怎么会生她的气呢?” 她讪讪说道。
“梅小姐……”施密特欲言又止,转身把病情记录本交给护士长,对护士长说道:“我和病人单独聊一聊,你们下去吧。”
这是一间单人病房,为了透气,窗开了一条缝,今天的风相当和煦,白色窗纱于平稳中轻轻曼动。
淑婉不由探头往走廊处张望,并不见李妈打水回来的身影。
“梅小姐……”
这房间不大,只有他们两个人,护士们把门掩上了,“梅小姐”这三个字淑婉已经久违多年,由一位蓝眼睛高鼻子的外国男人怪腔怪调地说出来,淑婉感到有些窘迫,下意识地把棉被拢上胸口。
“你不用一直卧在床上。”施密特说:“你得的不是行动不便的病。我对你说过,你应该常到外面走走,对你的健康更有帮助。”
淑婉未出阁的时候是乖女儿,嫁给娄子勤后是驯服的太太,她没主意惯了的,总觉得别人比自己高明,像施密特这样的权威,尤其当着面,她敢不听从,把被子扯下一点,她说:“是,我记得的。一会儿彩芝回来了,我让她扶我到下面花园里去走走。”
“没有她扶,你就不能单独走ʟᴇxɪ路吗?”
淑婉听到这句话,有些愣忡。
“不……不是,自然是走得的,不过……”
“不过你才三十六岁,多么年轻,你的人生长得很。你何必把自己当作一位风烛……”施密特想了想,找出那个记了很久的成语来:“……残年的老人。”
她的人生还很长吗?淑婉有些怅然,她有好几次,梦见在黄泉路上遇到虹影的父亲。
“就是我这病……”
“梅小姐,中国有个词叫‘念由心生’,我说应该反过来,‘心由念生’。你若不想死,你就不会死。”
淑婉脑中有一条隐隐作祟的神经,火光一闪,“啪”一声被劈成两半。
“换句话说,你若不把自己当作病人,你就不是病人!”
日耳曼民族与人生疏,施密特又特别讲究礼仪,他和淑婉之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他站在窗边,那双海洋一般蓝汪汪的眼珠子看上去很纯粹,任何人都会相信他是一位心无杂念的人。
“梅淑婉小姐,你现年三十六,要鼓起勇气,活出自己的人生,你不用依附于任何一个自己之外的其他人。”
没人对她说过那样的话,就算一向开明的虹影父亲,他在世的时候,最常说的一句话是,有我呢,这些事情用不上你操心。
“我……我......”这是个新说法,她卜听之下,一时不知所措,低头整理了一番思绪才说:“医生,你是外国人,又是男人,你不了解,我们女人,总是柔弱一点的,得有个依靠。丛前亡夫在世的时候,我们家日子过得很顺遂。自从他过世,我也想坚强一点,可是任怎么争取都争取不动,我们孤儿寡母这些年一直被人欺负。我心里实在是忧心地很,我想着,一旦我有个三长两短,虹影她一个姑娘家,怎么支撑得住?所以无论如何得帮她找门亲……”
从自己讲到虹影,她话匣子一打开就有些收不住,不知道为什么,她今天就想任性,就想把自己的事情说给他听,哪怕他是那样一位高高瘦瘦的男人。这在她也是第一次,她素来是谨小慎微的,胸中总有一杆秤。这一回秤撤了去,许久不觉得这样地舒畅,她的目光活过来了,随着话语输送到施密特身上,凝神静听的施密特走动起来,她是极敏感的,生怕他厌烦,打住话题道:“你瞧我,用这些琐碎的东西,来打扰你的精神。”
“不打扰,谢谢你,这是你对我的信任。”
不打扰吗?她回想转来,觉得自己罗里啰嗦,实在唐突地很。
“梅小姐,你有没有想过?”施密特抱臂沉吟:“你争取不动,不代表你女儿争取不动!你的忧心,不见得是你女儿的忧心!”
“她......"她不假思索:“她年纪太小,又是个姑娘家……”
这便是她的固定思路:“女人无用”。施密特知道改变一个人不是一蹴而就的事,他琢磨着有限的中文词汇,尽量不去刺激她:“人和人是不一样的,不能你做不到的,就认为她也做不到。你把你认为的生活方式安插在她身上,可否征得了她的同意?现在的社会,女性完全可以独立自主,这是我的看法。你不同意,我们暂时撇下不谈。现在回到你的初衷,就算你想为她找个依靠,你有没有调查过,你为她找的那个丈夫,到底是不是可以依靠?”
淑婉一度疑惑,她在想,施密特是不是虹影派来的说客?
“虹影她是不大乐意,这我是知道的,她总归年轻,有些方面不实际。我们家新姑爷,人很看得过去,学历好,家世也好,亲家是银行的董事,他们家祖上……”
“你说的这些,与他本人有多大的关系?”
她不理解了,直愣愣瞪着他。
“如果你和娄先生婚姻幸福的话。那么,你告诉我,到底他身上那一点特质让你觉得幸福,是他的祖上?家世?学历?”
淑婉一时回答不上来,这问题她没有好好地思考过,她的思忆回到了从前,红盖头掀开的一瞬间,她就喜欢上了他。
日子过得越久,越喜欢他,什么事情都要问他,他也从来不辜负她。
“Liebe!”他说出一个德文单词,不苟言笑的人忽然动了情,蓝眼睛里的光一闪而过。
“是爱情!”他看她一脸茫然,似懂非懂,解释道:“婚姻幸福的唯一基础是爱情。梅小姐,你自己是幸运的,父母之命也能嫁给自己爱的人。你不知道没有爱情的婚姻是多么地让人痛不欲生!”
一点微风,白色窗纱飘起来,落在施密特白色的肩膀上,他虽然看着清瘦,肩膀还是宽厚,她顺着肩头往上看,他有一双很薄的唇,鼻子瘦的像刀锋,他深深地看着她,眉骨盖住了凹陷的眼睛,浅色的头发两鬓染上了灰烬。
“今天不知道为什么,热水一点都不烫。我等了很久,这一瓶勉强能对付,泡茶不知道泡得开来吗?”李妈提着水壶走进来,人没到,话已经说了一路。
“呦,医生,您怎么还在这儿?还是……”鲁莽如李妈彩芝,看看施密特,看看淑婉,话说了半句,压在舌头底下咽回去。
施密特往外走几步,回身停下脚步:“今天天气好,建议你到外面走走,相信我,你一个人可以胜任。”
*这章很难写,一丢丢中老年人的爱情
第一百五十五章 息事
法租界路易莎医院的脑血管科的贵宾病房内,厚圃撑着半瘫的身子,大声喝斥一双儿女:“你们自作聪明,惹下这一副乱摊子,还不够吗?再轻举妄动,你们是要毁了陈家,一门子家业全被你们败光,大家都去喝西北风!”
“爸,这不是我们自作聪明,是严幼成,他下三滥,勾引我未婚妻,动用黑帮,他把我害得……”陈彦柏羞愤难当,暴怒使他脸红脖子粗:“爸,就这样算了,我宁死也不能答应!”
“严幼成不是好东西,娄虹影也是轻浮狡诈的女人。你看她像模像样,平时瞧着多么正经,她跟我说,这些我是不在乎的,谁料她暗中早与他勾搭上了,他们……”丽芬想起刚才在街边看到虹影上车的场景,上下两盘牙恨得咬到了一处:“爸,枉我对她一片真心,这事,绝对不能忍!”
“对,不能忍!”陈彦柏挥舞手臂,由于过份激动,他上衣口袋里的医生检查报告单跌落出来,他一看到这张粉红色的单据火冒三丈:“爸,他严幼成可以动用黑帮,我们就不可以吗?上海滩除了白老板,还有黄老板。据我所知,黄白两家是死对头。我去找那姓黄的,都是见钱眼开的家伙,只要给钱,没有办不成的事!我要让他严幼成也尝尝被绑架的滋味。不,不仅绑架,他得付出双倍的代价!”
“黄老板?你知道黄老板门是朝哪个方向开的吗?你可知,严幼成动用白孝天花了多少钱?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家伙,咋咋呼呼地,等你摸到黄老板门下,严幼成早就掌握了你的动静。你以为严幼成他唱戏这么多年,只是在舞台上咿咿呀呀?告诉你,像他这样大红大紫的角儿,后面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网,他的人脉大得吓死人!就凭你……”厚圃一鼓作气,说得额头上青筋勃勃跳动。
“你要去,你但凭去,千万别说是我儿子!我不认得你!我已经成这样了,再没有精力替你收拾残局!”
陈彦柏走到门口了,听了这番话,只好停下脚步,他心里实在是暴躁地很,一个拳头捶在墙上,手指节打出了血印。
“爸,我想不通。真的!我好好地订了婚,我和未婚妻亲热,那是正常事。严幼成凭什么横插进来,翻江倒海,惊吓我!侮辱我!绑架我!害我落下了病根!爸,你不知道,我这几天过得是什么日子?我是屈辱难当,我还不如死了干净!”
他说着,抱着脑袋靠着墙流出眼泪来,厚圃气得浑身颤抖,痛骂道:“你……,你这没出息的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