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闻言,沈佳期笑了笑。
果然是小孩子,爱意气用事。
想着这个小鬼一时半会可能还不会回寨里,又有一番想出人头地的心思,沈佳期心中的想法又深了几分,也许这小孩真的不适合当个土匪,适合留在戏班呢。
“那啥,咱们商量个事呗?”沈佳期望向他,眼里的笑意蓦地收拢。
白无垢看着沈佳期突然严肃的模样,不知道他打着什么算盘,默不作声。
“我收你为徒,好不好?”见白无垢不应声,沈佳期又重复道。
前面已经得到了沈佳期不出卖自己十两银子来处的保证,白无垢听了这句话以后,傲娇地一甩头,随即倒在了一旁的草垛里:“不要!若说一定要干点什么的话,我想成为霜满天那样的大土匪,不!老子要当耿安国第一的悍匪,劫不义之财,救苦难之人于水火,还要杀光这天下的坏人。”
听完这一席话,沈佳期终于能确定,敢情这孩子不是价值观有问题,他只是对“悍匪”一词有些误解,只是心里藏着一个想要奋力追赶超越的人。
花伶趴在门上,听着两人的对话,却一个没注意,把门推开了。“吱呀”一声后,花伶又淡定地关上了门,准备离去。
“谁在听墙角,进来!”听到有动静,沈佳期怒吼道。
花伶局促地搓着手手,小脚一抬,跨过门槛,垂头丧气地跨进去,唉,被发现了。
又是你,这个孩子,怎么老是偷偷摸摸地听师父跟别人的对话呢?沈佳期心中愤懑,拉长了脸。可仔细一想,上回红柳的事情要不是因为这小鬼及时拿来了书信,不知道会有什么着落呢,眉头随即又舒展了几分。
倒是白无垢,看着偷听不成反而把自己推进坑中的花伶,觉得仿佛仙女临世。这是他长这么大见到的第一个小女孩子,回风寨都是膀大腰圆的壮汉,也只有偶尔下山打劫才能看到些年纪稍微大点的女子,这么小只,白无垢真的觉得超级好看,越看越喜欢。
“花伶来领取自家的小师弟。”见偷听被撞破,花伶倒也不觉得尴尬,大方承认道,眼里似是装着皓月星辰。
小仙女怎么说都是对的,上一秒白无垢还吊儿郎当地拒绝了沈佳期,下一秒就被自己打了脸,并未反驳花伶说的话,只是如捣蒜般点着头。
自此,花伶就多了一条小尾巴,天天鞍前马后,“师姐”前“师姐”后叫得欢快,皮得很,大有一副赖在柳源戏班不走了的仗势。
七月中伏还差三天,也就是太子宴会的前三天,白无垢却出了事。午膳过后,他整个人躺在院子里的空地上,翻着白眼,口吐白沫,抽搐不止,这可吓坏了众人,赶紧为他寻了大夫。
大约过了十几分钟,大夫来了,是个花白胡子的老先生,一番望闻问切后,老先生拿出一根银针,扎了白无垢的手臂。
十几针下去,白无垢停止了抽搐,眼神也恢复了正常。
哪知恢复意识后白无垢第一句话便是:“去回风寨,让霜满天把解药给老子,不然老子死了,他就什么好处都捞不到了。”
“我带着你一起去?”沈佳期提议。
大夫说白无垢中的是一种罕见的慢性毒,没有特制的解药是解不了的,说了句“老夫无能为力”,背着药箱就溜了。
“老子不想回去了,你告诉他,最好不要让老子死在外面,不然老子变成了鬼也会半夜去找他的。”
沈佳期打算亲自去会会霜满天,问一些关于白无垢的问题,顺便给无垢带回解药。
“你告诉他,这十两银子,是老子劫的。”白无垢赌气地丢过去一个硬邦邦的东西,砸得沈佳期胸口一疼。
白无垢本来是想在山下玩一阵子,然后上山跟霜满天炫耀自己“抢”到十两银子这件事。可是旧毒复发,让白无垢气不打一出来,霜满天这个小人,为了控制他,居然用下毒这么卑劣的手段。
沈佳期捡起来一看,不是石头,是上次给白无垢的那块白花花的银子,真的是被白无垢逗乐了,都什么时候了,命都快没了,还惦记着这十两银子呢。
依旧是足下如踩了烙铁般滚烫,沈佳期一人一马去了回风寨。
给山大王拜山头,见面礼是白无垢的十两银子。
霜满天盘着手里的银疙瘩,哭笑不得,不错,这小子长大了,硬气了。面上无动于衷,霜满天心里面却庆幸白无垢不在身边,不然他一定想办法揍死他,居然敢一个人跑出去这么久,连招呼都不打一声。
可听说白无垢身上的毒又复发了,霜满天眉头一皱,从抽屉里掏出了两个丹青瓷瓶,递给沈佳期。
“他要,便给他咯,不然死了可就不划算咯。霜某可不做赔本的买卖。”
什么赔本买卖,不过是刀子嘴豆腐心的说法罢了。霜满天心里有个全回风寨只有他一人知晓的秘密,这白无垢,哪里是什么将军遗孤,这是他八年前在长渝一战中拼死护下的亲弟弟,白霜两家家主的亲儿子。
霜满天把他藏在了回风寨这个土匪窝里这么多年,现在想想,也许是时候该出去了。等搜寻完芈家的证据,便万事俱备,届时他只差一阵东风,而这阵东风,很可能就是沈佳期。
赵亮看着两人的聊天,愣了神,当初霜满天就是想把白无垢留下在身边,可现在,为何又放任不理,任由他去别处撒野,插了句:“大哥,这……”
“反正这药是慢性的,他暂时又死不了,白无垢还会回来找我要解药的,既然肯留在你那里,就说明他也不是无处可去,你也需要他,不是吗?”
心思被一语道破,可沈佳期觉得面前的人话中有话。
沈佳期的确需要白无垢。从第一次见白无垢,他就觉得这个孩子不一样,装束一般,身上的玉佩却是价值连城的真货,身份必定非富即贵,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戴着这么贵重物件的人,竟然在路上打劫。
“可他想当个悍匪啊。”沈佳期无奈,笑道。
“要是说他这是在怪我把他带到了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你信吗?”霜满天媚眼如丝,笑得花枝乱颤,这其中缘由他是知道的。
白无垢十岁那年,霜满天带着他去抢劫。那年遭遇了饥荒,铁岭山上留宿了很多灾民,人多粥少,常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
那次他们抢了一个卷钱跑路的贪官,白无垢感动得稀里哗啦的,因为有钱,终于可以吃顿饱饭了。
看着霜满天被众星捧月般夹在人群里,白无垢牙缝里吐出了“我以后要当个悍匪”这句话。霜满天在旁边听了,却不以为意,在心里暗笑他没什么志向。
“无垢,你知道我为什么给他取名字叫无垢吗?未经俗世,一尘不染,这就是他。他白无垢还是一块未经开凿的石头,到最后是成为玉石还是烂泥,全凭沈先生怎么去把握了。”
白是耿安国国姓,现如今朝内形势大好,也没听哪个王爷公子满城风雨地找着自家的儿子,这让沈佳期有些许的纳闷:“你们到底是谁?”
“一个月份的解药,吃完了记得来拿,目前就配了这么多。”霜满天似是笑得随意,并不答他所问,这让沈佳期更是琢磨不透。
沈佳期说不清楚霜满天这是关怀,还是无可奈何,问道:“你这么做,真的好吗?”
既然在意,又为何用毒物牵制住白无垢,既然不在意,为什么又害怕白无垢死了,这着实让沈佳期不解。
“好呀,谁让他是我的弟弟呢。”
霜满天语惊四方,众人皆是一脸不可置信,唯有霜满天,淡定地啄着杯盏中的茶茗:“嘘……都不要外传,今天之前除了老白老霜,我还没告诉过别人呢。”。
前一秒还是震惊脸的赵亮恍然大悟,像是发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原来,老大和白无垢那小子一直有这一层纠葛,原来八年前……
既是贵胄之家,为何流落荒山?既是千金之身,为何蛰伏戏班?沈佳期打破沙锅问到底,霜满天故弄玄虚,拐弯抹角,避而不答。
见从霜满天嘴里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沈佳期索性决定离去。
“沈老板,替我向无垢问声好,照顾好无垢,总有一天,你会明白这个答案的。”霜满天送沈佳期到寨门口,临别前嘱咐他。
沈佳期脑子里装了无数个疑问,就匆匆下了山。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从霜满天嘴里问不出所以然来,或许可以尝试去问问白无垢。
一到柳源戏班,沈佳期立马抓住了陪花伶玩泥巴的白无垢,问道:“你是谁?”
白无垢根本不懂沈佳期的意思,像个纯良无辜的小孩,眸子清澈明亮,答道:“白无垢呀。”
沈佳期又捏了捏他身上戴着的那块玉佩:“这个玉佩是你的?”
白无垢倒是一点不介意,摘下来给沈佳期看,仿佛这还不如前几日给他的那十两银子宝贝,“对啊,我从小佩戴到大,有什么问题吗?”
看来他并不知道这块玉佩是个宝贝,沈佳期见问不出个所以然来,索性换了个思路。
“你家在哪里?家里可还有什么人?”
“家?我没有家,从我记事开始,就住在回风寨。回风寨就是我家,寨子里面的哥哥叔叔们就是我的家人。”
这里面有问题,一定有问题,沈佳期见从白无垢身上也问不出来什么,索性放弃了,把解药交给他,又把霜满天交代的服用方法告诉他,再把临别前霜满天交代的关怀的话传达到位,就去忙别的事情了。
倒是白无垢,发现了花伶的存在,像捡着宝贝似的,有事没事就缠着花伶。花伶有了新的玩伴,也不像以前那样缠着叶童舟,叶童舟醋意自心底翻涌而起,可偏偏又嘴硬,并未表露一二。
至于收徒一事,在小花伶的鼓动下,沈佳期软磨硬泡,威逼利诱,白无垢最后勉强同意当他的半个徒弟。
白无垢本来就是从土匪窝里出来的,讲大道理他是不听的,至于唱戏,还要看他一个小破孩心情好坏。他心情大好的时候,也会手舞足蹈地练些把式,沈佳期踱着步子走过庭院,偶尔会往里张望几眼,见此情景,也只是轻描淡写地一笑。
第15章 酒尽桃花凉7
醴泉山的小径上,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共骑着一匹马,正穿越重重密林,朝着山下飞驰而去,是花雕和慕卿。
“狮虎我们为什么要走啊?”花雕坐在慕卿的前面,看不到他的神情,只能仰起头去看他,看他宽圆的下巴、高挺的鼻梁和画得精致的妆容。
慕卿面上风平浪静,心中却波涛汹涌,本来好不容易把这个小鬼送走,结果她自己又回来了,也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忧。
“我们在醴泉山呆了好几个月了,已经酿了好多酒了,那里的酒窖装不下了。”
“哦。”花雕似懂非懂地应了一句,窝在他怀里,目光又转移到自己掌间的马鬃上,慕卿有一只手把缰绳拉得很松,这样万一她没抓紧,也可以第一时间搂住她。
事实是,慕卿的蛊毒之症每三个月发作一次,每次发作后他都会换个地方,以此计算着下次发作的日子。
“花儿,”慕卿一手拉着缰绳,另一只手把花雕虚揽着,“去跟娘亲道个别吧,我们明年春天再来看她。”
“嗯。”花雕从来没有骑过马,相对于害怕,她脸上更多的是兴奋。
慕卿初见花雕,是在一个叫西梁的边陲小地,西梁东面有一座山叫做望南山,花雕的娘亲就埋在那里。翻过了山,就是耿安国都城临初,得需整整半天的路程。而西梁的北面,就是醴泉山。
醴泉山虽然也和临初接壤,但它和望南山不同,更加幽深寂静,因远离尘嚣,更多的是山间的自然和纯净,连空气里都弥漫着若有若无的生命力,慕卿每年的第一批酒就在这里酿成。
正是六月,醴泉山上郁郁葱葱,鸟雀不计其数,各种鸟鸣声充斥在耳畔,偶尔传来几声布谷鸟的鸣叫声,悠远而绵长。
慕卿勒了马,停在一块草地上,打算喂饱了良驹好继续行进。马儿正悠悠吃着青草,小花雕蹲在一边,细数白马长长的睫毛,看它津津有味地咀嚼着,最终感叹了句:“磨精,你看,它的眼睛好大啊。”
花雕还没看个够,就被慕卿一把捞上马,拉了缰绳,继续前行。
告别了醴泉山,马车来到望南山的时候已经是一个黄昏,花雕抱着那块冰冷的墓碑,低声喃喃道:“娘,小花要走了,小花会想你的,我们明年再来看你。”
说罢,还不舍地朝墓碑挥了挥手,却再没像上次那样哭得死去活来。毕竟,在她小小的心里,某个人逐渐替代了娘亲的地位。
“磨精我们走吧。”
慕卿本来正在一旁喂马,大手却被小花一把拉住,心里暗惊了一下,这么快?马都没吃饱呢,上次可不是这个样子。随即翻了个白眼,在心里默念道:“没良心的小丫头,有了师父忘了娘亲。”
告别了西梁,花雕和慕卿去了全县。
全县是一个沿江分布的富饶之地,种植业和渔业发达。一方秀水养一方人杰地灵,全县历史上出过不少能人,他们在包括耿安的各国担任要职。然而这些人中热血之士颇多,在自身飞鸿腾达以后,不少人会选择出财出力为全县添砖添瓦,最后回归故土养老。
慕卿在这里有个老主顾叫赵轲,是一个归田卸甲的将军,颇爱琼浆玉酿,偏偏慕卿的酒颇得他老人家赏识,两人也常常聊得很投机,一来二去,慕卿就成了赵家的座上宾。
慕卿会来全县,不仅仅是因为赵轲,更是因为这里的水土肥沃,粮食质量上乘,是酿酒和制曲的绝佳材料。麦子、大米、麸皮、蓼草,都是制曲的原料,通常因酒的品种不同而选择不同的制曲方式。
粉碎、成型、堆积、发酵、折曲,这一系列工艺并不比酿酒简单,当在全县的首批酒被储存进酒窖的时候,慕卿今年的第一批曲也成了型。
慕卿选了批好酒,带着花雕一起去了赵府,赵轲见慕卿来了,乐得眉开颜笑。
于是乎,慕卿带着花雕,开启了隔三差五在赵府混吃混喝的日子。
山珍海味,珍馐玉食,赵府好吃的数不胜数,花雕肚子里的馋虫被勾引出来,敞开肚皮吃得津津有味。
慕卿呵斥她不懂礼数,花雕嘟着小嘴:“这么一大桌子,不吃完不是浪费了嘛。”
赵将军抚着微白的胡须,乐得哈哈大笑:“不错,能吃是福,小丫头正长身子,多吃点长得快。”
赵将军家的九公子赵泽毅,比花雕大不了几个年岁,本来最近正跟父亲赌气说要绝食,看到花雕一副毫不避讳、把赵府当自己家的模样,父亲还为此乐呵呵的,赵泽毅如临大敌,捧着碗筷跟她抢着吃起来。
两个孩子的一番举动逗得老将军眉眼又弯了几分。
饭后,慕卿同赵将军攀谈着,花雕跟赵泽毅在院子里和丫鬟佣人们玩起了捉迷藏。
花雕没有玩过捉迷藏,以为捉迷藏就是躲在一个角落里,让别人一直找不到就赢了,猫在假山的缝隙里整整一个下午,最后沉沉地睡了过去。
赵泽毅寻日里跟着赵府的女眷们一起玩捉迷藏,都没有花雕的参与,一时间还没适应她的到来,把花雕忘了。直到日暮西山,他才想起来,在赵府找了一圈,都没有找到花雕的影子,慌乱地去告诉自家父亲:“爹爹,我跟花雕刚才在玩捉迷藏,她也不知藏哪里去了,我找不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