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杂耍班带来只白毛猴子。那猴子仿佛通灵般,能听懂主人的各种话,配合着主人的表演,逗得大家时不时捧腹,甚是惹人喜爱。
满院的红色鎏金宫灯照得富丽堂皇,恍如白昼,却有人根本无心赏景。
作为管事,沈佳期深知此次出演的重要性,他穿梭在人群里,与四周醉生梦死的宾客格格不入,反复检查行头是否齐全,督促妆容的细枝末节,忙得团团转。是的,他要确保每个环节不出错,不然得罪哪家的公子权贵,掉脑袋是分分钟的事情,哪里还顾得上花伶、白无垢两个什么事都不干只是进来看热闹的小孩。
戏已开场,吹拉弹唱,生旦净丑,一应俱全。粉墨登场的戏台,才是戏子们最好的归宿。
一曲曲折子戏,不唱开头,不唱结局,平添几分遐想和韵味。
太子妃听得过瘾,一连点唱三台戏,沈佳期和大家在台上演得满头大汗,其中也包括叶童舟。
倒是白无垢,没有沈佳期的管教约束,像是被放归回山的老虎,彻底放飞自我,带着花伶在院子里追着漫天萤火,二人玩累了以后就随意睡倒在宫墙旁的草篱里。
偶然瞥见架上的葡萄,白无垢像是发现宝贝般眼冒亮光,一把拨过遮挡住的绿叶,连串扯下来。
花伶像是想起来什么一样,如触电般从地上坐起,小爪子欲把白无垢从地上捞起来:“别坐地上,不然弄脏衣服,红柳姐姐难洗,又要说你。”
“说就说呗,大不了哪天不开心,我就回到回风寨去,那里自由也没人管,还都是一帮大老爷们,谁在乎这些鸡毛蒜皮的小细节。哎,你别说,很长时间没看到霜满天,我有点想他。”
白无垢总是摆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依旧背着黄土,随心所欲,却又不明白,心里突然冒出的思念是为何,只是把手中刚摘的葡萄递给花伶:“呐,给你。”
距离上次见霜满天不过是半个多月。在回风寨的时候,白无垢总嫌霜满天难伺候,对自己总板着一副死脸,严苛多于温柔,笑起来的时候却又好像心藏城府,言语中也是话中有话。跑出寨子是意外,霜满天却一点都不怪他,反而替他留下解药,让沈佳期带回几句关怀的话,这让白无垢多少有些意外。
“这是什么?”花伶在自己短暂的五六年生命里,根本没见过葡萄这种物件,只是觉得拎着一串紫色的小球球,有些有趣。
“呐,这个可以吃。”白无垢扯下来一颗,细心剥皮,将晶莹的果肉塞进花伶嘴里。
“把里面硬硬的籽吐出来,那个不能吃。”
花伶很乖巧地照做,吐出三颗小小的果核,放在掌心仔细瞧着,却被白无垢挥掌打落。
“好吃吗?”
花伶点头,白无垢把一长串葡萄塞到她手里:“自己剥,就像刚才那样。”
花伶再没心思计较白无垢坐在哪里,红柳姐姐好不好洗衣物,开始执着于对付眼前从未吃过的葡萄。
刚开始的时候,还照着刚才白无垢教的模样,粒粒颗颗剥得很认真,可看到白无垢直接把葡萄塞进嘴里,然后吐出不能吃的皮和核,花伶尝试后发现这种方法更好用,便摈弃之前一颗颗剥的方法。
“按理说啊,这皇宫的就是不一样,葡萄都吃得香。”
“不一样?还有别的味道吗?”花伶疑惑,抹了把嘴角的汁液,吐出皮和核,又从架上扯下一串,吃得不亦乐乎。
除去甜的,难道还有酸的?辣的?苦的?
白无垢不答,只是顾着吃葡萄。漫天星辰,没有月光,两个人的轮廓隐藏在夜色里,诡秘而又安静。
从流芳园正中央到墙边小路,是明到暗的转变,两人光顾着吃,没注意到有道黑影从墙上闪过。
那是个和白无垢年纪相仿的少年,着霁色轻衫,眉眼清秀。并未注意两人的存在,走过他们面前时,那个少年望着不远处的戏台,轻嗤一声:“戏子误国。”
不偏不倚,被两人听了个正着。
“兄弟,有远见,来,我敬你一串葡萄。”白无垢也不认生,本着好吃的大家一起分享,学着江湖豪杰的做派,大大咧咧地摘了串葡萄递给他。
玉龙吟没想到此处有人,被黑暗里两个吃葡萄的小贼吓了一跳,望着白无垢几乎被黑暗吞没的手,也不理睬。
更不怯场,质问道:“你们两个是谁,为什么胆子这么大,在我皇兄的院子里偷东西?”
看来是个皇子啊,白无垢毕竟是土匪窝里出来的,天不怕地不怕,也丝毫不畏惧,时刻记着霜满天的话,无论干什么,哪怕是吵架打架,气势上绝对不能输。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偷了?”
那个白衣少年被怼得一哽:“你……”
“我告诉你,我们这是众目睽睽之下,我这叫拿,那座宅子里的东西,才能算是你家皇兄的东西。不是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个墙在宅子外面,只能说是你爹的地方,而我们,作为你爹请来的客人,便有权利享用你们家的佳肴盛宴。”
“不是大使大人请我们过来的吗?”花伶明明记得沈佳期说过,是受大使之邀来的玉霄国,在旁边小声嘟囔道。
“闭嘴。”白无垢呵斥她,正是对峙的关键时刻,怎么可以涨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
管他谁请来的,气势上绝对不能输,就算是捏造事实,也要整出来一个能压得住对方的人,皇子们最怕的是谁?当然是天王老子。
花伶闻言,立即双手捂嘴,只露出双不明所以的眸子,望着白无垢,又看看玉龙吟。
玉龙吟从花伶的那句“大使大人”中猜到两人的身份,又轻哼道:“哼,戏子误国。”
花伶才五岁多点,识字也没多久,很多词句也不懂,便问旁边的白无垢:“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啊?”
“你听过一句诗‘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吗?”白无垢问。
花伶剪水双瞳乌亮胜过满架葡萄,不解地摇摇头,望向他。
看花伶不懂,白无垢索性耐着性子跟她讲解:“这句话是说,统治者沉迷于享乐,昏庸荒淫,不顾及国家大局,让百姓身在水深火热里。”
“哇,真厉害,无垢哥哥知道的真多。”花伶随即投去崇拜的小眼神,完全忽视一旁站得挺直读书万卷的玉龙吟,两个人自娱自乐。
“嘻嘻。”鲜有人这样夸他,白无垢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见自己被彻底忽视,玉龙吟气得只说了四个字:“沆瀣一气。”
花伶不懂这个词,还听错了字眼,又开始问白无垢:“螃蟹一气是什么气?是不是还有乌龟二气?”
白无垢只顾着笑,根本没回答她,什么都不懂的师姐真可爱。
见根本无法沟通,玉龙吟索性离去,皇子本就和庶民不同,自小生在宫中,锦衣玉食,根本不懂得民间的疾苦和心酸。
就连刚才白无垢递过来的那串葡萄,玉龙吟只觉得脏兮兮的粗鄙至极,并没有接。
花伶望着玉龙吟远去的背影,问白无垢:“他是谁呀?”
白无垢耸耸肩,摆手道:“一个皇子吧,不知道。”
管他谁呢,道既不同何以相为谋,纵使对面是天王老子,又与他白无垢何干?
两个人吃得累了,相约去莲池里面摸鱼。
彼时七月,莲池里荷花开得正盛,偶有清风袭来,吹得人神清气爽。白无垢挽起袖子,用随身的短刀削尖树枝,把池里的观赏锦鲤一条条叉上来,花伶在旁边看得直拍手叫好,又在湖边扯了水草做成细绳,把他丢上岸的鱼串珠般串起。
回风寨靠山傍水,山高水深,摸鱼捉虾只是日常。此处为湖,于白无垢而言,不过是个小水坑子,摸几条鱼信手拈来,不过有花伶在一旁加油助威,他倒是干得更带劲了。
“救命啊!”不远处,传来孩童熟悉的声音,在风里又很快被吹散,时有时无。
第19章 戏子入画满临初9
流芳园人声鼎沸,宾客云集,又有美酒佳肴和美人佳曲助兴,好不热闹。
而几墙之外,却是另一番风景。
没有灯火,只有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夜幕仿佛一个巨大的黑色染缸,裹挟着晦暗不明的星子,将杀机和危险揉杂其中。潜藏在暗夜里的知了聒噪地叫嚣着,一声声惊响,恍若久经羁旅的僧人,叩开积满尘埃的古旧佛院。
一个六七岁的男童神色慌张,两步一回头,步履匆匆地提着一盏昏黄的纸灯笼,穿过百尺回廊,折过庭院,眼见着即将走上拾翠桥。
突然,黑夜中伸出一双手,顺势将他推进池塘。男童手中那盏昏黄的灯笼,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溅出几丝火星,随即整个灯笼都被火光吞噬。
他还未来得及看清那人的面貌,就坠入满池冰冷,如纹理般丝丝入心的恐惧袭来,来不及多想,脱口就是一句“救命”。而一张嘴,便又被灌了满嘴的腥咸,是湖中水草的味道。
不得已,只得奋力在水中往上游着,越扑腾,反而沉得越快。而肇事者,嘴角洋溢起得逞的邪笑,拖着裙摆潜伏进一旁的灌木中,静静地等待着结果。
不出五分钟,等湖里没了动静,她就可以回去复命,除去贵妃娘娘的心头大患,指不定能得娘娘器重,平步青云。
“救……命……啊!”落水的孩童被呛得喘不过气来,却还是极力呼救。
此处地段偏僻,寻常白日里来的人也不多,更何况是晚上呢,即便如此,他也祈求此时能有一两个过路的人搭把手。
玉龙吟本来刚跟两个宫外来的莫名其妙的娃娃怄完气,郁闷至极,正欲在宫里四处走走,只听得扑通一声,尔后就是有人的呼救声,急忙寻找声音的来源,想前去搭救。
扑水声越来越近,等玉龙吟跑近才发现,原来是皇后娘娘膝下的小皇子玉景奕落了水。
奈何玉龙吟也不会水,只能扯着嗓子呼救,眼睁睁看着水中的那人挣扎,越陷越深。
白无垢和花伶本正在莲池的一边叉锦鲤,听得有忽远忽近的求救声,急忙去寻那声音的来源。
青芙湖是一片葫芦状的湖泊,面积挺大,所幸的是,他们和求救的声源距离并不远。没一会儿,白无垢和花伶就见到湖边手足无措的玉龙吟,灯火下他的脸庞煞白。
“河里有人落水,快救救他!”玉龙吟打着灯笼,指着不远处河上漂浮的一串泡泡。
人命关天,见是有人落水,说时迟那时快,白无垢身影矫健地跃入池中,将已经整个没入湖中失去意识的玉景奕一把捞起来,花伶看着两人湿答答地走上岸,赶紧去扶。
没多久,青芙湖四周围了些许宫女奴才,见此情此景,吓得魂飞魄散,匆匆忙忙地去寻太医。
白无垢倒是面不改色心不跳,满眼淡定地看着被呛昏迷的玉景奕,又瞅了旁边急得团团转的玉龙吟一眼,不屑地鄙夷道:“喂,我说你,吃这么多饭白长的哇,一直杵在边上干嘛?”
“我……”我也想救啊,可是我不会水啊,玉龙吟百口莫辩。
“你自己不会游泳,你就不会找别人帮忙吗?如果我不来,也没人听见求救声,你就站在岸上看着他被淹死?”白无垢又是一顿奚落,花伶在一边帮腔作势,气鼓鼓地叉着腰,听着白无垢数落玉龙吟。
有毒,这个人真的有毒。他明明,有呼救的啊,平时他一声令下,马上就会有人俯首称臣,这次他喊得这么大声,怎么会听不见呢……他贵为皇子,至今还没有人敢这么跟他说话,玉龙吟虽是觉得委屈,但细想,觉得白无垢说得也在理,毕竟被救上来的人来头也不小。
掉进湖里的人是玉景奕,被收养在皇后娘娘名下的孩子,虽不是亲生,可也是被皇后娘娘视为心头宝的小皇子。说来这个孩子也可怜,他的母亲静妃,就在几年前,被发现和侍卫私通,被打入冷宫,不见天日。
尽管整个事件疑点重重,但事实摆在皇上面前,静妃和小景奕能活下来已经是皇恩浩荡,没人敢去翻这个旧账,自然而然两人再无翻身之日。
皇后和静妃姐妹情深,静妃落难,也无人敢帮她说两句话。只是皇后看到小玉景奕没人照顾,还经常被其他的小皇子欺负,便将其收到自己名下抚养。即便如此,因生母的干系,宫里其他人打心底里对这个孩子也没几分待见,只是耐着他有皇后娘娘的殊宠,不得不阿谀奉承。
皇后娘娘本来在流芳园看戏,听下人报告玉景奕落水昏迷,就火急火燎地回宫。
玉景奕的贴身奴才丫鬟跪得满地花花绿绿,几名御医正在一旁候命。都知道玉景奕是颗弃子,可整个皇宫里唯一将他宝贝着的人便是皇后。皇后位高权重,小皇子要是有半点闪失,他们可都要提头来见。
在流芳园,沈佳期唱完下台的时候,发现人群里的白无垢和花伶已经不见了身影,慌忙四处寻找。没一会儿,就有宫人急忙来报,说两个小家伙在皇后娘娘那里,沈佳期以为出了什么岔子,赶忙跟上那宫人的步伐。
因为白无垢和花伶两人及时地把玉景奕从湖中捞起来,这才让他性命无虞,便被宫人们拦下来了,安排在候客的厢房。
四壁的博物架上摆满各种玲珑玉器,造型千奇百怪,无一不是价值连城。花伶在旁边看得啧啧赞叹,时不时伸手摸几下,一边还朝白无垢嘀咕几句。
白无垢刚开始还有耐心地应她几句,后来嫌她聒噪。
有好水好茶伺候着,白无垢把花伶抱上旁边的太师椅,又捡了块很有看相的糕点塞到她手里,试图堵住她的嘴巴。
“无垢哥哥,皇后娘娘是不是一个很大的官啊?”花伶并不消停,继续追着他问东问西。
“待会儿见到她,别乱说话,记得,你是一个哑巴。”
花伶一听这话,又看见白无垢眼中的坚毅,赶紧捂住嘴巴,连连点头,一双琥珀色的眸子骨碌转着。
没安静多久,花伶又吱声:“无垢哥哥,我们刚才抓的鱼还在青芙湖边上,刚没拿。”
想着自己的劳动成果差点打了水漂,白无垢仰天长啸道:“啊!不行,待会儿一定要都拿上。”
另一边,皇后回到宫中,发现玉景奕并无大碍,一颗悬着的心才落下,开始追问事情始末。
“母后,刚才,有人把我推进湖里。”玉景奕受到不小的惊吓,面对养母的询问,哭哭啼啼大半天也没把整个事情说清楚。
“儿臣想去看……”还没说完,就被一旁的宫人捂住嘴巴。
想去看母妃。
要知道,玉景奕母妃,可是宫中大忌。今天宫里热闹,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流芳园,玉景奕出宫前,特地遣散众人,以免人多阵势大惊扰到旁人,就是想要去看一看生母静妃。
皇后娘娘每每想起静妃,也是无不哀婉长叹,泣涕涟涟,所以即便是在皇后娘娘的艳姝园,谈论静妃也是忌讳。
“小皇子贪玩,无心看戏,想着要和各位奴才宫女们在青芙湖旁边的假山玩捉迷藏,这才不慎落水。是我等疏忽,还请娘娘责罚。”领头的丫鬟吓得花容失色,赶紧揽责。
“罢了吧,没事就好,我去见见救小皇子的两位恩公,你们也不必太过自责,以后注意些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