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财主家甚至被特地布置过一番,到处张灯结彩,颇为喜庆,好像有什么喜事,看这场面,没有人会把它和之前威胁的拜贴联系起来。
宾客满堂,所有人面上带着由衷的笑,不掺半点虚情假意,除去柳源戏班,还有好几个其他的戏班子。曲折画廊,满满当当被挤了个水泄不通,氛围相当和谐,并不像一场策划已久的阴谋。
前面的戏班各自粉墨登场,一番吹拉弹唱好不热闹,根本不像会有事发生的模样。
正当众人念着岁月静好,打算松一口气的时候,意外发生了——戏台上的搭板突然断了,恰好那时,叶童舟一脚踩下去,落了个空。
结果就是叶童舟从一米多高的戏台上掉下去,摔断了腿。
担心了这么久,意外还是发生了,沈佳期也顾不得戏唱没唱完,背着叶童舟马上就寻郎中去了。
看着叶童舟因疼痛而虚弱得惨白的脸,沈佳期满脸自责:“我早该想到,这是有人容不下我们啊!别家戏班都好好的,怎么一到我们上台就出幺蛾子。”
郎中看了下叶童舟的情况,连连摇头:“伤了筋骨,彻底好是不可能了,可惜这娃娃,还这么年轻。”
叶童舟盯着腿上的布条出了神,老先生的话久久在他脑海盘旋,开始思考自己的未来。
沈佳期让般若吩咐下去,让大家收拾行李,等叶童舟稍好些,不日便离开玉霄。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没事,大不了回耿安,他还有一颗不知道如何起手的棋子,沈佳期有些庆幸自己当初选择了耿安,这和那小子的身份,不谋而合,他甚至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要是哪天戏班真的走投无路,他就把白无垢绑了,让霜满天交钱赎人。
正想着,白无垢又吊着那枚巴掌大的玉佩在他眼前晃悠,沈佳期甚至有点怀疑是不是有人针对白无垢,揪着他的耳朵道:“臭小子,财不外露你知道吗?”
这财,当然指的是他腰间的那件双爪螭龙玉佩,连沈佳期这个外行人都知道这里面有门道,那些手腕铁血、权势滔天的人们更是能懂里面的门道。
“那我把它二两银子卖给你可好?”白无垢又是一脸笑嘻嘻的赖皮样,这玉看着还不错,二两银子应该是值的吧。
白无垢并不喜欢带这类的配饰,因为觉得累赘,奈何霜满天三令五申让他不许把玉佩弄丢了。白无垢又没什么收捡,只能把它戴在身上,霜满天当时还念念叨叨地说这玉佩可护他周全,白无垢相当鄙视,哪个土匪腰间还吊一块玉,这不是活生生的衣冠禽兽嘛。
沈佳期心里骂着白无垢败家,白呆了这么多年铁岭山,连宝物都分辨不出来。
自上次从回风寨出来后,他还特地调查过这块玉佩的来历,这可是耿安蓝地出产的极品寒潭玉,千百年就成这么一块,当地知县仅因进献了这块玉,直接官升了好几品。
“不要,你自己藏起来。”他可受不起,沈佳期知道,当初的那块寒潭玉,皇帝特地请了全国最好的工匠一分为三,雕成了三枚双爪龙,都在耿安国三家继承人身上。
沈佳期调查过霜满天的身份,他是耿安白家国主的儿子,这玉佩应该就是霜满天的。至于为什么会出现在白无垢身上,估计是为了保护白无垢。可他又打听到霜白两家目前就这一个孩子,霜满天口中的这个“弟弟”真假有待进一步确认,只是不知这白无垢和耿安国皇室有什么联系。
白无垢究竟是谁不重要,可这玉佩却是真真切切的国主之物。要是真收下这枚玉佩,达成这笔交易,他沈佳期可就是喧宾夺主,大逆不道了。
见交易泡汤,白无垢又去磨花伶:“好花花,这个玉你帮我保管着吧,班主大人看它有些不顺眼,非让我把它摘下来。”
花伶最近看的宝贝比较多,已经看出了些感觉,一眼就看出这玉中另有乾坤,觉得它是个宝贝,立刻两眼放光,小心翼翼地捧了个锦盒将它收藏起来。
“师父,我们就这么回去了吗?”花伶不懂时局,只是个屁颠屁颠跟在众人后面凑热闹的小毛孩,看着大家收拾东西,花伶腆着不解的小脸蛋问道。
“怎么了?遗憾啊?”
“没……”花伶声如蚊呐,她也没想到,童舟哥哥会在戏台上受伤,大夫说伤得很严重,那会不会以后一直都唱不了戏了,想到此,花伶一阵后怕。
“不能有人再成为下一个童舟哥哥了。”沈佳期的声音很低,这声里,有懊悔,有自责。
“啊呜呜呜,伶儿不要,童舟哥哥好可怜的。”花伶看向旁边某个摇着蒲扇淡定地躺在竹床上纳凉的人儿,一把扑进他怀里。
叶童舟苦笑,只是伤了,又不是死了,干嘛嚎得跟哭丧似的。这个没心没肺的师妹最近都跟着白无垢鬼混,现在才来过问他两句,要是他不断腿,她还记得有他这个师兄吗?
“你哭啥子哦,我都没哭呢。”叶童舟苦笑,揉了揉她的脑袋。
唱戏是不可能了,谁乐意去看一个跛子在台上唱跳,不过他想好了,他也不是一无是处,叶童舟入戏班早,学会的东西比较多,在幕后敲敲锣打打镲还是可以的。
沈佳期怕他想不开,还在一旁给他吃定心丸:“没事的,等回到耿安,我给你请最好的大夫,他一定能医好你的腿的。”
叶童舟相信沈佳期,曾几何时,这个男人把他从大街上捡到戏班里,给他一口饭吃,教他谋生的手段,他一切的一切,可以说都是沈佳期给的,所以,无论他变成什么样子,他都会选择做沈佳期的追随者。
收拾完毕,沈佳期觉得自己像个逃难人,拖家带口地带着整个戏班离开。
“走了。”白无垢牵着马,冷冷地酷酷地说了一句。
屋檐上有人看着他们渐渐离去的身影,立马去向宫内人汇报。
“不错,算他们识相,这件事,本王也就不追究了。”
一箱沉甸甸的黄金买一条腿,也是值了。
这头的荣贵妃本绞尽脑汁安排着一个柳源戏班和玉景奕的“意外”,却没想到有人已经提前下手,导致主角已经离去,怅然道:“算了。”
反正来日方长,没了羽翼,那身在冷宫的静妃能掀起什么风浪?还有小小的玉景奕,没有任何势力支持,根本做不到咸鱼翻身。
第22章 酒尽桃花凉10
望南山边上有个小村落,村子不大,却因依山傍水,据了方好地儿,稀稀拉拉聚集着几十户人家。
村里有个德高望重的教书先生。这位先生早些年间是个走南闯北的商人,有些见识,也攒了些积蓄,在年迈以后,便荣归故里,在家乡开了个私塾,教村里的孩子们念书习字。
每次两人去看望小花娘亲,经过私塾时,里面都会传来孩童们的朗朗书声。
“……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堕……”有一次,慕卿驾着马车经过的时候,里面的孩子正在背诵《三字经》。
彼时阳光正好,透过窗缝,依稀可以看见角落里有个丁点大的娃娃,嘴里正在摇头晃脑念叨着什么。老实说,慕卿被那般光景吸引住了,毕竟花雕也到了该明理辨是非的年纪,学些诗词文赋,懂些礼义廉耻也是好的。
古语有云,女子无才便是德,世有《女诫》《女训》《女则》,却鲜有寻常人家给自家闺女专门接受教育的机会。
什么狗屁女子无才便是德,都是哄着女孩子们心甘情愿相夫教子的谎言,且看那些大户人家的小姐们,哪个不是满腹经纶、才艺双绝,慕卿才不会让他的小花雕做个目不识丁的傻子呢。
倒是花雕,任凭私塾里动静再热闹,她也不为之所吸引。依旧如常,在马车里翻着花绳或嗑着瓜子,亦或是如老猫晒阳般沉沉睡去,直接等着慕卿停车后叫醒她。
她年纪虽小,却经历过被抛弃和丧失亲人的痛苦,也开始懂得些道理,什么热闹,终归是别人的,两人一马才是属于她的美好时光,而慕卿这个眼前人,才是她应该相守相伴的。
至于学习什么的,她完全没有兴趣,慕卿其实曾教给她很多东西,她只是囫囵吞枣、走马观花地学了个一二,惹得慕卿连连摇头。只因她知道,即便学不会也没有关系,因为慕卿会一直在她身边,教她第二遍、第三遍……
哪怕最终,她依旧什么都没学会,其实也不打紧,慕卿百般护着她,也没指望她能学会什么——这更给了她娇纵的资本。
那是第一次,慕卿没有趁着正好的春光去醴泉山,而是有了在望南山安定下来的想法。他的花儿念过私塾,懂些礼义廉耻,识得百文千字,也算是半个知书达礼的大家闺秀,等长大以后,嫁个门当户对的丈夫,相濡以沫,白首终老,就很好。
想罢,慕卿嘴角不自觉上扬,暗笑自己荒唐,不过是个萍水相逢的人儿,他却已经自作主张替她走完了此生。他连自己的生活都做不了决定,却想着替花儿决定路该怎么走。
真是,自作主张啊,他甚至都想不到,他们什么时候会分道扬镳,那时候他走他的路,过他的桥,渡他的河,又是孑然一身,而花雕那时候,也该回到她正常生活了吧。
趁着孩子们的课隙,慕卿找到教书先生,约莫着攀谈了一番,问了个大概,月费不贵,才八百文铜钱,慕卿毫不犹豫地就交了大半年的钱。
老先生姓龙,八字撇胡子,穿着板正的卦袍,手中常执一柄折扇。见着花雕,老人家有些惊喜道:“是个女娃子啊!老夫这里许久未曾见女学生了,却不曾想今日能见着,真是稀奇。”
慕卿应道:“孔老先生不是说‘有教无类’嘛,无论贫富贵贱还是男女老少,都有学习的权利,自古便有‘巾帼不让须眉’一说,更何况我们家花雕本来就又聪明又乖巧,不会让先生过于费心的。”
面对眼前这个陌生老人,花雕害怕极了,这情景她似曾相识,曾几何时她也是这样被慕卿丢给河叟。花雕以为龙先生是下一个河叟,慕卿又要独自跑路,就躲在慕卿身后,死死地揪住他的长裙不撒手。
上次也是这样,花雕抱着慕卿坐骑追风的腿,以此耍赖皮不让他走,最终慕卿妥协,留下了她。花雕怕他又要离开,故技重施,希望慕卿别撇下她,不要再把她送给别人。
此情此景多么相似,慕卿一下便明白了花雕心中想法,牵过她的两只小爪子,蹲下身来,把她推到龙先生跟前:“你且跟着夫子好好学习,我就在我们的家里,不会走的,下午散学便来接你。”
慕卿从来都没有骗过她,听闻这句话的花雕像是吃了颗定心丸,心中笃定慕卿不会再丢下她。那么,她会按照慕卿所说,好好地跟着老师学知识,然后……等着他来接她回家。
私塾里都是男孩子们,难得来个小女娃,大家都觉得稀奇,趁着课间休息,将她围了个水泄不通,好奇地打量着她,像看着杂技班铁笼里的小兽一样,个别手欠的小娃娃还伸出爪子来揪她的脸,抓她的辫子。
花雕本来受着慕卿百般呵护,又一直随着慕卿,很少见生人,胆子小,哪里受得了这种围观又动手动脚的委屈,遭遇此情此景,“哇”地哭出声来。
看见唯一的小女孩被欺负了,龙先生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咬牙切齿地说要惩罚肇事者。两个人,一个揪脸一个抓辫子,每个人都挨了一戒尺,并罚抄十遍《礼义经》。
大下午的时候,慕卿还没出门接她,却看到小花哭着鼻子自己回到家,仔细一问,才知道小花在私塾里被别的孩子欺负了。第二天,小花死活不出门,死乞白赖地缠着慕卿。慕卿不忍心,跟龙先生告了假,决定亲自教她。
就从最简单的数字开始吧。
“这是‘一’,是一个数字,表示个数,比如说一个人,一个故事,一段经历。”慕卿拿着根小枝丫,在地上边写边解释。
“哦,一。”花雕跟着他念,也学着他的样子,拿了根枯木,歪歪扭扭地在地上写下个“一”字。
慕卿见她写不稳笔画,便捉住她的手,引导着她写字的走向。
小花学得很快,才一个上午,已经熟练地掌握了十个数字的写法。
第二天,慕卿打算趁热打铁,教她一些更难的字符。花雕倒也聪慧,接下来几天,陆陆续续学了几十个字。日子过得不起波澜,要不是中间出了个小插曲……
那天,慕卿像往常一样在门口的沙地上教小花写字。
“您。你看这个字,上边是个你,下面是个心,您的意思啊,就是说,我把你放在心上,是指很尊敬很重要的人。”
“嗯嗯嗯。”慕卿这么解释浅显易懂,小花连连回应他,表示自己听懂了。
“爱。和喜欢的意思差不多,但比喜欢更深一些。”
“磨精这个字太难了,我写不好。”花雕瘪嘴,扯着他的袖子撒娇道。
慕卿细瞅,字的笔画数的确是有那么一点点多,该怎么跟她解释呢?
哎,有了!
“你看啊,这上面是屋顶,可以用来遮风避雨,屋子下面有三根房梁,有它们支撑,房子才能结实,这里面也有个‘心’字,这说明爱是要用心的,最下面是半个‘友’字,寓意着大家能够友爱团结。”
慕卿又告诉她,爱就是有人愿意替你遮风挡雨,并且心无杂念以诚信相待,他早就将你当做家人、朋友,你于他而言,是不可或缺的存在。
“那磨精,你爱我吗?”花雕看了半天,还是觉得这个字无从下手,便转了个话题。
看着她严肃认真又满脸正经刨根问底的模样,慕卿“噗嗤”一声笑了。
爱啊,怎么会不爱呢,他的小傻瓜。
从花儿五岁那年遇见她开始,已经爱了三四年,并且以后还会继续爱着她。花雕于他,早就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是很重要的存在。
为了避免她纠结,慕卿嘴上说的确是:“爱分很多种,有兄弟姐妹之间的,长辈对晚辈的,夫妻之间的。我爱你,我们这样的爱,属于长辈对晚辈的。但你以后,会找到一个比我更爱你的人,这个人,他属于爱情,他会和你相伴一生,执手终老。”
“我也爱磨精,很爱很爱,因为你是我的您。”
等等,您字好像不是这么用的?是不是教错了,怎么总感觉哪里怪怪的。
你是我的您。因为这句话,慕卿纠结不已,就连就餐都思来想去,比平日里少吃半碗米饭。
要是师父还在该多好,师父一个瞎子,光靠几块泥板子都能把他教得如此优秀,定是因为他老人家有什么独门秘诀,要是可以传授给他,教小花这个小崽子不是跟切砧板上的菜一样得心应手嘛。
可现在,慕卿遇到了他教学史上第一个滑铁卢,就因为小孩一句乱造句的话,他开始怀疑自己能不能把她教好,思前想后,慕卿决定还是将小花送回私塾,免得自己误人子弟。
慕卿哄了好久,又跟她千保证万保证,一定不会再有人毛手毛脚,花雕这才答应他,继续回去上课。
慕卿跟龙先生说清事情原委,还拜托龙先生多加照看,话余,悄悄地塞给他一锭金子,算是对小花特殊照顾的费用。
龙先生只是将金子塞回,并未收取分文,说了句:“我跟小丫头也算是有缘,自然会看好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