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花伶一直很努力,沈佳期的一句不好,都让她茶饭不思地练习千百遍,从一个愣头青到花二爷,花伶走得很艰辛:“可是我早就替你赚得盆满钵满,这一戏班子人下半辈子都衣食无忧了,你为什么还不放过我?”
是的,多亏了那人,柳源戏班不再颠沛流离,如今他们什么都有了,金钱、名利、权势,可是白无垢不在了,花伶却好像什么都失去了。
“在耿安国,女子是上不了戏台的,你为什么偏偏大红大紫,还不是多亏了我!伶儿,你该谢谢我。”
沈佳期并不是想听那一句“谢谢”,只是觉得那句“放过”有些难听罢了,他也无心禁锢她,只是不想让他们的努力付诸东流——这是他一手教出来的人呐,是一个超级好的苗子。
“谢你?谢你安排了这么一出骗局,把天下人都骗得团团转!什么花二爷,哼,你要是再逼我,我就告诉所有人,到时候世人怎么评价咱们,柳源戏班该怎么立足?沈佳期,大不了我们鱼死网破。”花伶没有办法,她怕沈佳期不放她走,只能这么威胁他。
听花伶把话说得如此决绝,沈佳期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反驳,噎住:“你……”
花伶打了岔,幽幽说道:“沈佳期,我们谁都不欠谁。”
沈佳期气得差点没直接晕了过去,他想留住花伶,不仅是因为柳源戏班,更是为了她,他早就将她视作亲生女儿,他不过是希望留她在身边,让她安稳地度日,免得在外面颠沛流离。
只可惜,鸟儿大了,终究是想飞出林子的,姑娘大了,嫌家小了,还是想去看外面的天地。
沈佳期记得花伶刚来柳源戏班的时候,跟在他身后,那模样乖巧至极,让他每次出门的时候,都想带上她,让他每次路过卖各种小零嘴的铺子时,都忍不住给她买一些好吃的。
只可惜,当初那个天真无邪的小丫头不见了,沈佳期也老了。
两人的聊天不欢而散。细想来,长这么大,花伶还是头一次忤逆沈佳期。
也是第一次,花伶觉得,一生太长了,十几年过得浑浑噩噩的,真正属于她的快乐时光又有多少,花伶真的觉得好累。
漆黑的夜,没有半点星星,阴森得怕人,花伶用烈酒浇了柴火,点了一个火把,站在夜里,凝望了很久,直至夜幕深沉。
这是她实现自己的地方,三尺高台,一副还不错的嗓子,因那个少年而积攒来的幸运,莫名而来的人气,也因他而伤心失意,唱遍戏中离别挽歌——那时仿佛每一个戏中人都是自己,泪是真的,痛也真切,心碎得很彻底。
一切,从这里开始,就都从这里结束吧。
既然沈佳期不让她离开柳源戏班,如果柳源戏班没了,她是不是就可以走了?
最终,花伶眼神坚毅,目光里没有丝毫犹豫,将手中的火把丢上了柴垛。
火蛇开始蹿上柴堆,花伶想拔腿就跑,走出柳源戏班,离开这一切,离得远远的。可是脚上跟灌了铅似的,愣是迈不开步子,她是畏火的,柳源戏班也有这么一场火,虽然那时她还小,却被吓得不轻。花伶记忆很深刻,那场火后,叶童舟断了腿,从此和高高的戏台再没半点干系,柳源戏班也算是折了一枚得力干将。
满目的火红,烧得疮痍,梁柱开始崩塌,黑烟滚滚翻涌而来,这一把火,烧掉的,花伶知道,不止是往事,还有未来。
“着火了!着火了!”面对汹涌火势,有人惊呼道,这场景,像极了十多年前在玉霄国的那个傍晚,那时才吃过饭,所有人都闭目养神,一场意外却猝不及防地发生了……
“伶儿……伶儿……”叶童舟拨开黑烟,一瘸一拐地在屋内搜寻着那人的身影。
白天花伶才和沈佳期吵完架,晚上指不定要做什么傻事,万万没想到,这丫头走向了极端,竟然一把火把柳源戏班烧了。
第52章 酒尽桃花凉18
按照慕卿所言,花雕真的在十八坛子酒旁边挖出了一个木箱子,箱子里面有铺了干草、木炭和石灰精心保存的古籍——是酿酒的秘籍和师公的剑谱。
其实,师父早就想到会有这么一天的吧,替她打点好了后路。
花雕还记得慕卿说,如果有机会,你一定不要只做一个站在别人身后被保护的人了,要记得去保护你在意的人。
花雕知道,如果自己再强大那么一点点,慕卿的结局可能就会不一样了。花雕有点埋怨自己,可是她知道,每天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也无济于事,她应该做出改变。
花雕把那两本厚厚的古籍死死抱在胸前,眼泪夺眶而出。好,我会好好学,师父,你的在天之灵就看着吧!
花雕变了,每天不再睡得日上三竿,也开始翻阅慕卿留下来的酒谱和剑谱,尝试自己酿酒,自学练剑。
尽管酒酿得不及那人十分之一,剑也舞得像是一盘散珠,零零碎碎的,可花雕从未放弃半分,这点困难都克服不了,怎么成为去保护别人的人?
慢慢地,如她和赵泽毅所言的那般,花雕开始张罗起了自己的小酒馆。
同样改变的,还有名字,她将自己的名字从“花雕”改成了“慕卿”。
师父,以后这世间没有花雕了,花雕以后就是慕卿了,以后我会做你的眸,去替你观这个世界,做你的心,去替你爱这个世界。
你说好不好?花雕站在桃树下,满山的枯叶零落地纷飞着,抚过她的眉眼和衣角,似是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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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辄国献血大典后,坊间百姓都相信慕卿死了,死在了暴戾迷信的统治者手中,无不为之遗憾,那个男人一生如果没有背负着不属于他的东西,只是酿酒该多好。
可不曾想,望南山上,又有了一个小小的酿酒师,是个女孩,她的酒,有慕卿酒里的味道,更巧合的是,她也叫慕卿。
坊间便又有了流言,说是慕卿没有死……
药人没了,空山谷也偃旗息鼓,不再追究,他们知道,纵使再出来一千个一万个慕卿,也不是他们当初的那个药人。
谷主曾经亲眼看着慕卿喝下各式各样的毒药,看他的唇角肆意地勾起,黑色的血液自他的嘴角流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诡异至极。
于空山谷而言,曾经的慕卿是酿酒师,他的酒酿得再好,也没有一个养了几十年的药人重要。
慕卿走后的几天,他的尸体被丢在了乱葬岗,香气冲天,附近的村民都说乱葬岗闹了鬼,外人道听途说,更是不敢来望南山。只有花雕知道,那是吸食了兰芝百草滋补后的血蛊,那是他身上的味道。
花雕找不到慕卿的尸体,就为他立了个衣冠冢,把他的墓建在了那十八坛酒附近,就在自家娘亲的墓冢旁边。
然后在最初他们相遇的地方,开了一家不大不小的酒肆。虽然地理位置偏僻,又有“闹鬼”一说,但总敌不过某些酒鬼肚子里的馋虫,总有人慕名而来。
名,当然是师父慕卿的名。
酒,当然是花雕钻研古籍捯饬出来的,不及慕卿十分之一。
花雕常想,师父要是知道了自己拿着他的名声卖酒,会不会气得棺材板都按捺不住了,跳出来……
有时花雕会望着慕卿的墓碑,埋怨道,可是你倒是跳出来啊,我想你了,想着想着,眼泪又婆娑了几分。
除了偶尔下山逛逛,其余的时间,花雕都埋在酒坛子里。
那十八坛子酒她一直都珍藏着,从未启封,直到某一天,她又开始想慕卿,就拿酒出气,抱着坛子就是“吨吨吨”一阵乱灌。
心里埋怨,慕卿你不能陪我走过那么多的路,却送我这么多坛酒,我从最先的一坛开始喝,喝到最后,越来越淡,等全部喝完了,我就忘了你,做一个新的我,不再为你而活。
爱而不得,想念却不能相见,却又见满树的桃花开得正好,又想起那人说守着望南山收观赏费、卖桃子的调侃,花雕心中愤懑,趁着酒意,比划着练得只有皮毛的剑诀,砍烂了满山的桃花。
累了,也醉了,最后倒在百花丛中,不省人事。
把她捡回去的女子叫林青筱,是一个满脑子装着江湖的女子。
慕卿的最后几坛子酒就是被她喝完了,当时她还抱着酒坛问花雕:“好香,这是什么酒呀?”
这是慕卿的酒,当然没有名字,想着满山的桃花,花雕淡淡答道:“桃花劫。”
见林青筱贪杯喝醉,慕卿留下的最后几坛酒已经见了底,花雕想起自己曾说过的在喝完最后一坛酒就忘了慕卿的气话,喃喃道:“师父,我的酒喝完了,没有了,都没有了,可你还在我心中,根本挥之不去啊。”
因为“桃花劫”,林青筱死活不肯走,非要赖在望南山跟花雕学酿酒,桃花劫是慕卿酿的,花雕当然是没有那般技艺,听林青筱说想学,便更加刻苦钻研起来。
也不管花雕答不答应,林青筱跟着后面就是一顿“师父、师父”乱叫。
每声师父,都让花雕想起那个人,那段过往,不由得让她伤感,终于,花雕提议道:“青筱,我们做姐妹吧。”
可林青筱根本改不了口。
某天见花雕独自上山,林青筱屁颠屁颠跟在她身后,却见得眼前的两座荒冢,脱口问道:“师父,这是谁的墓碑啊?”
“这是我娘和我师父的墓。”
两个一样大小的墓,甚至连碑文上的石刻都是一样的字体,区别只是一个旧,一个新。
“你娘爱上了你师父?然后有了你,最后你娘难产了,只留下你和你爹在人间,你爹不想认你,所以让你叫他叫师父?”林青筱脑补了一个狗血的剧情,还自认为猜中了开头和结局,希望得到求证。
“鬼丫头你想什么呢!我娘五岁的时候就走了,我都记不起来她的样子,是师父后来收留了我,我称他为师,他有个很好听的名字——慕卿,我给他起了个外号叫磨精。”
“慕卿,可是师父你,不也是叫慕卿吗?”
“是啊,师父曾说,名字是这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的象征,我如果改成了他的名字,就好像他还在这个世界上,一直在我身边一样。”
花雕已经死了,只有慕卿还真切地活着。
“我不知道他多少岁,他是空山谷的药人。起初我很羡慕他,羡慕他不老的容颜,羡慕他吹弹可破、嫩如凝脂的肌肤,羡慕他总是受伤了能第一时间痊愈,后来我才知道,原来那些东西,于他而言,是怎样的一种苦楚。”
“那他后来呢?”林青筱啃着随身携带的玉米棒子,翘着二郎腿,满脑子的八卦虫在作祟,跟听书似的追问着花雕。
师父的师父真的是传奇人物啊,要是她也能有那么棒的经历,该多好啊,每天刀光剑影,躲追杀,一柄长剑恣意潇洒,啧,想想就很棒。
“死了。”花雕面无表情答道。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慕卿开始学会了撒谎,一次又一次骗她,花雕当初天真地以为赵泽毅真的能救他,不然花雕肯定是不会弃他而去的。
花雕一个人在山上待久了,连路都不怎么认得了,林青筱倒也贪玩聒噪,隔山差五地寻了理由拉着花雕去山下。有林青筱在,花雕的酒肆一切打点得都不错。
林青筱不似她当初那般懒散,是个上进的徒弟。花雕从不会主动要慕卿教她什么,林青筱不一样,得了空就找她扒这扒那,生怕有什么是自己学不会的。
看着林青筱忙碌的身影,花雕想,要是自己当年能有这般,该多好啊。说不定,慕卿就不会死,赵泽毅说慕卿最后只有两年寿命可以活,最后那两年一定会在望南山上过得很开心吧,不留任何遗憾。
悔不当初啊,是她害了慕卿。
如果,时光倒流,慕卿已经知道了他们的结局,还会跟缩在墙角的她问一句“饿吗”?会朝她伸去温暖的大手掌吗?会选择像行囊一样,把她带在身边吗?
会……最后选择救她吗?
花雕记得,那个人不善言辞,也不会安慰人,却总在她难过的时候守着她,用他温暖的大手抚摸着她的头,偶尔会说一句:“别难过了,有我呢。”
一句有你,便是无限心安。
在每个蛊毒发作的夜晚,慕卿首先想到的却是她的安全,将她拒之千里。
每每路过集市,慕卿总会逛遍所有的小食铺,给她买一袋袋的零嘴,只因为花雕喜欢。如今想来,那些冰糖葫芦的甜,那些梅子的酸,那些桂花糕的香,至今都弥漫在舌尖,久久挥散不去。
好后悔,要是能重来一遍,不辜负师父的苦心,能好好学酿酒,不惹他生气,该有多好啊。
慕卿说,自己除了酿酒,也没别的了。所以,他曾在这桃花林下,埋了十八壶酒,每一壶,都是极品,是他给花雕的嫁妆。
慕卿说,以后要去保护自己在意的人。
可那个护花雕周全的人啊,就是她想保护的人呐。慕卿曾伴她朝朝暮暮,他们行过河山万里,赏过潋滟苍穹,只是现在,他呢?
花雕想着想着,面前的景色又斑驳了几分。
日复一日,花雕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只是那些株桃花生命格外地顽强,顶着折了的枝依旧开得旺盛,开了又落,落了又开。终于在某天,花雕觉得自己已倾囊相授,再也无可教的时候,赶林青筱下了山,美其名曰“出师”。
林青筱该有她自己的生活,而不是陪着花雕,窝在这个山旮旯里一辈子。
花雕又回归到一个人,日子过得比过去的慕卿更单薄——她甚至都不需要辗转。酿酒、听着铺里的酒客谈论外面的世界风云变幻,仅此而已。
外面的世界与她何关?纵然世间万紫千红,花雕早没了任何念想,因为属于她的那一份风景,早已溘然远逝,从那以后,万紫千红于她而言,皆是过眼云烟。
直至遇见许夜祈。
作者有话要说:
酒尽桃花凉的意思是,酒喝尽了,桃花也没了,跟故事悲喜无关。
花雕:若你不能陪我走过万里河山,却独独送我十七坛酒,又有什么意思?我曾暗暗下定决心,从最先的一坛开始喝,等喝完最后一坛酒就忘了你,做一个全新的自己,不再为你而活。我以为,情就像酒,越过越淡,可事实并不是如此。
第53章 双生13
林青筱走后,花雕又回归到了一个人的日子,独自酿酒,独自喝酒,也开始捡起了被丢掉的剑,隔三差五比划两招。
慕卿的“归去”被她锁在铜箱里安稳睡着大觉,也不曾拿出来见过天日,她怕她看一次伤心一次,就索性不去看它。
然而一个人呆久了,就容易伤感,也容易胡思乱想,花雕偶尔还会想起慕卿,眼泪就像断了线的风筝,根本招架不住。
时间如白驹过隙,花雕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望南山上的“鬼”也没了影子,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来她的小酒馆坐坐。
有上山打柴的樵夫和打猎的渔夫,他们不懂得风月,喝酒于他们是一种酣畅淋漓的豪迈;也有四处游荡的漂泊诗人,他们的字里行间都是故事,花雕听来打发寥寥时光;更有山下村庄嬉笑玩闹的孩童,他们不喝酒,故花雕不止卖酒,也卖淡茶。